面对公主的狡辩,卓思衡忍住笑意,只平静道:“说得好,这是戴圣解《礼记》里的话,可是,蟋蟀没有人教过它如何知书明理慧通晓事,你这不是在仗着自己读过书欺辱蟋蟀么?”
    这下瑶光公主说不出话了,她似乎努力想从自己现有的知识里找到理论依据反驳卓思衡,却苦思冥想也找不到合适的经典引据,一时忽然沮丧起小脸来。
    卓思衡温柔给瑶光公主擦掉脸上的脏污,看她这幅可怜兮兮的模样,只好先服软道:“我让你去和本地的孩童玩玩,是为了要你听听他们说得话,去了解他们是如何生活的,你倒比我的要求更进一步,和他们玩作一片……也好,但以后可要注意,不能总将自己弄得这么狼狈,懂了么?”
    也不知瑶光公主是真懂了还是松了口气,笑得梨涡深深,连连点头,卓思衡只能无奈苦笑。
    孩子太聪明有时候也是困扰……
    “好了,咱们去找你父皇,他也在体察民情,就在前面。”卓思衡牵起瑶光公主的手。
    “可我跑累了,脚很痛。”瑶光公主委屈道。
    卓思衡叹气,他拿小孩子从来都没办法,只好蹲下去弓起背,瑶光公主这时候半点没有看出脚痛疲累的迹象,飞快几步蹿上卓思衡的后背,动作十分熟练。
    两个禁军看了也是忍俊不禁。
    于是卓思衡背起公主,沿着乡间田垄道路朝前走去。
    春光清辉伴着午后凉风,虽然七岁的女孩也是不轻,可卓思衡脚步却还算轻快。
    “你方才说去体察民情,体察出来什么民情?”
    听见卓思衡的话,瑶光公主立即道:“很多呢!比如……这里的孩子学问都还不错。”
    瑶光公主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说话,逗笑了卓思衡:“怎么个不错法?”
    “有个孩子竟然会用汉昭烈帝‘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之语,此处德化文教可见一斑。”
    卓思衡笑了笑道:“那其他呢?”
    “此地民有岁余。”
    “这又是如何得知?”
    “这里的乡民年末会带孩子去县城赶集采买以备年节,若是苦于温饱食不果腹,是不可能有这样盈余的银钱用在粮食外的花费上。”
    “还有呢?”
    “此地虽也有不法之徒伺机为非作歹,但地方官吏吏治清明处置得当,去年有一处私设赌坊暗中为祸,官府及时清缴,维护了此地的安泰。”
    卓思衡听罢很想把公主扔起来再借住,可他只是压抑喜悦温和道:“那阿辰你明白什么叫见微知著了么?”
    瑶光公主点头道:“懂了,就是要通过人细微的言行来了解更多超出言行的内容,学会以小见大,善于分析和思考,不能被单纯的言语蒙蔽,要看透言语背后的本质和真相。”
    “人是一种复杂的生物,我们所说往往并非所想,可所想却有时也会隐藏在无意识的絮语当中,能透过其中找到自己所需要的信息,是为政者需要具备的重要判断力。”卓思衡欣慰道。
    可这话却没让小公主醍醐,她沉默一会儿,却用稚嫩的语调问道:“相父,是因为会有很多人骗我,而我不能相信所有人的话是么?”
    卓思衡微微一怔,一时竟不知如何将毋庸置疑的答案以何种不那么残忍的方式告知给一个孩子。
    他心中满是愧惭,只觉自己四十余年岁月却不能呵护一个孩子以单纯快乐的方式长大,但如果真的放任小公主自由自在乐天无忧,那她今后面对责任时,肩上的痛苦只会比今时今日的迷茫更多。
    想至此处,卓思衡的心境从容些许,他温言道:“即使你不是公主,也会有人欺骗你的,只是,因为你是天子的血脉,是皇家唯一的子嗣,你手上将会拥有无上的权柄,这是会让人通过谎言获益的真正驱策与诱惑,你只要拥有一日,就会永远有人要以此法来欺瞒与蒙诈你,但你要记住,这不是你的错。”
    这个话题让瑶光公主沮丧了,即便是个孩子也能意识到,面对谎言是一件并不让人期待未来的真相。
    “阿辰,洞悉和判断,此二者将会是你的武器。”卓思衡柔声道,“你只要有了武器,就不必畏惧,勇敢一些。”
    他们说着就看见远处一个紫苏色的旧破酒幌在温和的春风里招摇,紧接着听到一阵笑语飘来,其中有个和洪亮爽朗之声不大一样的清和音色,瑶光公主一听见便从卓思衡背上七手八脚爬下来,边跑边喊道:“爹!”
    刘煦和孔宵明正在同几个农事结束准备去喝上一杯的农户闲谈,不知孔宵明说了什么,几个人开怀畅意,听见女孩清脆的呼唤才止住笑,刘煦张开双臂,女孩便飞入了他怀中。
    “怎么弄成这样子?”刘煦看见远处大汗淋漓的卓思衡,和跟在远处的两个寻常人打扮侍卫,也猜到怎么回事,无奈薄责道,“又让卓师傅背你了?”
    当然,他的话也没什么威慑力,卓思衡听见也只是苦笑,他和刘煦两个人,这辈子拿小孩子都是没什么办法的。
    刘煦见卓思衡走过来,忙道:“卓先生快喝点水吧。”
    “喝什么水,前面就是方姐姐的酒肆,咱们去那里喝更解渴的去。”
    显然方才几个人聊到兴头上,一个农户才会如此提议,刘煦也没有架子,说道:“好,咱们就一块去,今日多谢二位替我讲古,就让我略尽心意,请二位饮这顿谢酒。”
    “你是孔大人的朋友,孔大人是咱们乡的恩人,不兴这套客气的。”
    刘煦赞许地看了孔宵明一眼,他明白,孔宵明如今已官至丰州知州一级大员,可还能和乡民打成一片,可见其从无欺压之举,更是平易近人,才会有如此景象。
    卓思衡这时候也走到近前,孔宵明见了他下意识想拜,却意识到几人的身份,顿住后朝卓思衡一笑算作招呼。
    方家的酒幌不知道用了多少年,近十年前卓思衡与孔宵明初遇于此饮酒时就见其迎风招展,今日再见,仿佛白驹过隙只是恰然。卓思衡和孔宵明相视一笑,一行人去到店内。
    如今方家的小酒肆可不止四五个位置加三面草墙如从前般简陋,如今外面做了拴马的马槽,叠货的板条房,酒肆主间垒砌的砖瓦房十分宽敞,门做得大敞,还有两个极大的窗户开着,布帘也是紫苏染过,已洗出些白痕,店内总共十个桌子,坐了大半都是人,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在给客人添酒,墙上挂着菜牌,虽说都是下酒的冷盘,可有荤有素,看着十分红火。
    看见卓思衡落座后四处观察,孔宵明用他和刘煦都能听清的低声说道:“次官道修过来后,有好些商旅往这边收沙果干和菽豆的,南边吃不着这些丰州的北货土产,可经过次官道转运河,行路便捷许多,此地百姓便寻常在自家照料几颗沙果和柿树,分出些田亩种菽豆,这些东西都是南货行爱收的,价格也一直不错,所以这些年这处交道的小酒肆也活跃起来,总有散商途径到霞永县下几个乡里来做生意,大家的日子比从前也好了许多,虽说还是看天吃饭,但家中有余粮的,一年年景不好,也不会挨饿受冻了。”
    孔宵明想了想,又补充道:“也是如今村民多少都能识文断字些简单的文书,来了客商好自己商谈价格,不至于被蒙混过去吃哑巴亏,有些还能和客商写长期收货的文书,自己验明自己签押。有了闲钱,好多人也得了识字的好处,于是现下几户人家都给孩子送去县学读书。”
    刘煦听完十分感慨,不等他说话,一旁听到的乡民便接上话:“次官道修完娃儿上学也快了好多。去个集市也好,就算和客商没谈好价,咱们乡里自己用驴车拉着去县上卖,也不吃亏。”
    卓思衡心道,次官道花了国库三分之一的银子,好在给百姓带来的便利与国家后续的收入足够,不然怕是力主此事的自己就难辞其咎了。
    次官道不同于只连同各大州府与郡望的官道,是次一级自郡望往下的朝廷官道,不设官驿,却能让原本只能走独轮车的田间地头走马通牛、驷车可行,虽然官府的利用率低于官道,但令百姓大为便捷。起初朝堂反对的人极多,卓思衡也未用强硬手段,只在丰州试行修筑次官道,两年过后,临近几州的知州便都亲自到帝京求请修筑,他们都看到了丰州因次官道铺设带来的富足和便利,于是卓思衡发下官府令文,朝廷不会强制各地征发当年徭役占用配额来铺设,但如若有州府想试行,可以申请。
    三年后,次官道就铺便了除去羁縻州以外的所有州郡。
    刘煦听着百姓讲这些年仁政的惠及,心中大为安慰,慈爱的看着也在认真听的女儿,无限希冀尽在眼底。
    这时,方家的老板娘自酒窖里拎着两坛陈酿上来,看见孔宵明立即扬声道:“是孔大人来了!”
    “是啊,我带了贵客来,方姐姐,给我点薄面,这次酒里可不行掺水了。”孔宵明笑道。
    “哪八百年的事儿了,咱这现在都是粮食酿的好酒!”方老板娘虽是十年已老了不少,可却已然爽利如昨,记性也不错,笑着说完便看见了卓思衡,只端详两眼立即认出来道,“孔大人,这是不是曾经跟你来过那位俊俏老板,姓……姓卓?诶唷!这些年不见,卓老板怎么还是这样有身板的样子,给咱们县上的俊后生都比下去了!”
    “哎你就记得路过的俊小伙记得清楚,快给咱们倒酒!”一旁的乡民笑道。
    “这天天对着你们,能不把路过的俊后生记牢么!”方老板娘也不恼,笑着倒酒,倒至刘煦处,又是一愣,侧头去问孔宵明道,“孔大人可真是个好心人!还带来个看得人心里透亮的俊秀人来,这是哪位啊?要是行商,以后来我这喝酒银子都给你免一半去!”
    刘煦虽到这个年纪可哪被乡下开朗泼辣的女人调戏过,顿时耳根都红了,卓思衡看他的样子便想到从前被方老板娘调戏的自己,也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孔宵明赶紧解围道:“这是刘老板,来这里做个小生意,他于我有过恩惠,我便带他认个路。”
    他话音刚落,邻桌的酒客就笑道:“方老板娘真是小气,酒钱怎么还免一半呢?”
    方老板娘大方笑道:“全免也行啊!那得刘老板和卓老板两个人一道来才行!”
    笑声自酒肆里溢散出来,刘煦也不再局促忍俊不禁。
    坐在又一邻桌的老人也认出卓思衡来,笑后用很浓重的乡音说道:“我记得当年你还说孔大人给你带来皇帝吃你家的酒,你就给人家免了酒钱,孔大人如今高升到州府衙门里做官,说不定哪天真能带来皇帝,你那个时候可得说话算数啊!”
    当年一句笑语,如今大家依旧是笑,可孔宵明、卓思衡与刘煦三人却是对视一眼,都觉恍惚之间仿佛冥冥之中自有什么他们也捉摸不透的兴味,可又一想,所有心思都付诸一笑中。
    这顿酒喝得刘煦晕头转向,宫廷佳酿精致且清澈,味道淡雅也不上头,然而这村酿醇厚劲儿大,他好一会儿才能勉强接受,偏偏本地人热情,拉着他边说边喝,到最后多亏有卓思衡和孔宵明拦着,才算没有被喝到桌子底下去。
    但这次走访却是刘煦收获最多的一处。
    “每次和卓大人出巡,都能学到好多东西,这次也不例外。”
    一行人很晚才抵达伊津郡外的一处官驿,刘煦哄着女儿睡了觉后,还要批阅今日快马传至此处的重要奏章。
    “臣和陛下出巡,心境也是松弛好多,除了太苍原秋猎,好久没有出这么远的门踏春了。”卓思衡说得是实话。
    这些年他和刘煦都是太累了。
    “这次咱们去麟州祭奠太祖龙兴之地与龙起之乡,借着这个机会多走访走访也是好的。”私下只有两个人时,刘煦与卓思衡说话从来都是更随意的,“此次还能顺路去到延和军治监与雄峙关两处军镇要地,朕也是第一次见,倒像小时候每每能出宫时那股新鲜和兴奋劲头了。可是啊……这样微服下来,积压的公务也真是缠人,还好有卓大人与我一道批阅,不然我一个人真是精力不济。”
    说完,他翻开了手边第一份奏折,但就是这第一份,就让刘煦锁紧眉头,方才的轻松全无,只沉默着将奏折递给卓思衡。
    卓思衡见到刘煦神色也知有事,恭敬接过奏折一看,他却是笑了。
    “这些人……看朕只有阿辰一个女儿便总想着从旁嗣挑人入京,打得什么心思当朕不知道?”刘煦的表情显得极为厌烦。
    “陛下大可不必为此事心浮气躁。”卓思衡缓缓合上奏章,“各大臣的联名也是出于朝政考量,只是陛下与臣不得不思考,这其中是否有其余旁嗣藩王从中授意。”
    提到藩王,刘煦更是不耐道:“怎会没有,此次龙兴大祭,他们不也来一道同祭么?卓大人信不信,每个人必然都带着自己的世子来,等着让朕好好挑一挑呢!笑话……朕的女儿不知道比他们的儿子要强多少倍,怎么可能将天下假手他人!不若找个理由,给他们打发回去一了百了。”
    谁知,卓思衡却笑着摇摇头,他看起来格外镇定,而这份镇定的笑容当中,仿佛又多了几分诡诈:
    “陛下,臣却以为,他们愿意亲自前来,也给陛下和臣省去不少麻烦,看来这次官道修得真是值当啊……”
    第243章
    麟州为太祖龙兴之地、沁水源流之乡,下辖唯有二郡:沁源郡与古波郡。用卓思衡的话说,是太祖入主江山君临天下之后,欲效仿汉高祖行沛县发迹之功,想给自己的家乡更大规模的减免租赋恩赏,整州百姓同沐天恩年岁无忧,可看了看地图,发现麟州占地竟然自宁兴府至东到大海,足足六个郡望,这要是都免了租赋,宁兴府一带最富庶的州府收不上来银子,实在使国家财税短欠略多。
    于是太祖想了个绝佳的主意:将原本的麟州拆分成两个州,东临大海之地四州改名为金州,再设州府郡望,而包含自己家乡的麟州就只剩下两个规模很小的郡望,却也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自建祚以来无有租税困扰,百姓安居乐业。
    由此,进入麟州地界后,风物皆与别州他郡大不相同。
    “相父,麟州怎么到处都是湖泽,不是说北地多平川旱路少河湖流经的么?”
    作为瑶光公主唯一指定老师,卓思衡一路上除了要协助她爹处理政务,还得给这个小姑娘讲课。
    “沁水流经短,发祥麟州,东去不过几日便在金州的北海郡入海,可此间地势差别大,河水径流足,冬季封冻后春日有汛期,会致使周边土地短暂变成湖泊和沼泽,也就是咱们现在看到的样子了。”卓思衡说完想着,是不是该给小公主开个地理课了,回去后问问卢甘有没有时间吧。
    “这样百姓岂不年年遭灾,要怎么耕作吃饭?为什么朝廷不治理呢?”瑶光急切说着看向了马上的父亲。
    “朕的阿辰已经开始督促政令了。”刘煦每每和女儿相处才会有这样畅意的笑容,“朕从前也不知道,后来亲自来看才知晓,原来水泛区因冲刷山川高地上的积石泥沙至平原,使得土壤肥沃,无需施肥,倒肥沃了土地,只是需要走耕而种,略辛苦了些。太祖早年便是走耕之人,他虽是本地教谕之子,可家中赤贫,也不得不随母务农以此为生。”
    瑶光公主了然后便安静下来,一双眼睛四处扫看,什么都不愿错过。只是这样久了,对孩子来说未免有些无聊,尤其还是像瑶光一样略好动的性子,耐着性子安静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道:“相父,怎么不把兆宁和兆宜一并带来?你不想他们么?”
    “他们要在家中读书。公主说得对,我当然想自己的孩子了,可是公务在身,我是圣上的臣子公主的老师,还是要分清主次的。”卓思衡笑道。
    “那为什么我不能在宫中读书要一道出来呢?”瑶光公主问道。
    刘煦和卓思衡对视一眼,各自都笑了,但他们谁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瑶光公主追问了两次后,一行人终于抵达了麟州祖地行宫。
    除去帝京皇宫外,最大两处行宫一个位于宁兴府一个位于江南府,除去二府之外,麟州行宫规模最大,外三殿内三殿齐配,随大小弗如帝京的高展宏阔,可远远望去竟也有宫室生霞的气魄。
    见到新鲜的行宫,瑶光公主又恢复了欢快,尤其是来迎接的人是大长公主,她迫不及待跳下父亲的马,礼乐刚奏,就跑向了刘莘吉。
    “姑母!”
    大长公主刘莘吉自奉中宗遗诏掌管宗室等事宜后变得愈发忙碌,如今她已将女学交由长公主刘婉主理,自己则一心一意于朝堂之上奉行兄长的遗愿——辅佐刘煦,不负己身。
    按照礼仪,随驾的人也要在礼乐响起后叩拜奉迎天子大驾,刘莘吉年事渐长,已抱不动七岁的瑶光公主了,她只摸摸女孩的脸蛋,拉着她一并迎接刘煦的到来。
    “姑姑快起身!”刘煦在众人礼毕后以最快速度下马,扶起刘莘吉,惭愧道,“姑姑替朕先行一步舟车劳顿到此处布置,快随朕一道去歇息,阿辰,你快说辛苦姑母了。”
    “辛苦姑母了!”瑶光公主自幼和大长公主亲近,此时虽是正式的答谢,却也仍抱着刘莘吉的腿不放开,整个人扭上去似的。
    大长公主笑道:“哪里就辛苦了,姑母做得也是该做的。”
    此时卓思衡也已礼毕至前,他向大长公主行礼后,刘煦才开口问道:“姑姑,祭祀的安排已经确定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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