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池道:“当日望社集会,齐公子在烟波廊上揭穿胡兴复,又在总会上以一句‘谁借先生万丈梯’扬名金陵,如今谁不知道齐公子的名声?尤其是江浙的士子都以为你荣,要是大家知道你来了京城, 少不得要上门骚扰,以文会友了。”
    齐鸢有些意外, 文池可是太子信服, 竟然对自己的事情这么清楚。
    当日金陵一战, 自己虽大出风头,但文社集会年年都有,并不算稀奇的事情。更何况海内的文人才子数以万计,每天的趣闻轶事要多少有多少。自己的事情能入文池的耳朵,只能说明,文池对科举一事本来就十分重视。
    科举一事是礼部主办,礼部尚书又亲近太子。今年太子历事,办得头等大事便是斗香盛会。现在看来,斗香之事本来十分棘手。西南战事不顺,北方百姓受灾,太子在京城举办这等风雅赛事,往节俭处办会有失皇家体面,必然会惹皇帝不喜。往体面处办,名贵香料动辄价比万金,到时候肯定会遭百姓痛骂,被御史弹劾,再落个贪婪奢侈,不顾社稷的骂名。
    皇帝把太子推进这个进退两难的境地,大概没想到,太子竟能绝处逢生,借着斗香大会筹到灾银,保住了他一国储君的名声和地位。
    那接下来呢?皇帝总要有所表示,来安抚太子。
    文池如此在意各地有名的文人士子,莫非是太子有机会主持来年的会试?而文池在提前为太子筛选可用之人?
    齐鸢心思几转,脸色却未动分毫,只含笑拱手邀请文池落座饮茶。
    文池看着眼前这张神色从容的脸,内心轻轻一跳。
    “齐公子,这茶就不必了。”文池坐下,打量了齐鸢一眼,正色道,“文某还有事在身,不能在此久留。公子如果有事要见文某,可以派人往东宫送个帖子,文某得了空自会扫榻相迎。不必像今天这样大费周章。”
    “文大人所言极是。”齐鸢笑道,“按理说,鄙人是应该先送拜帖到府上。虽说大人是太子眼前的红人,未必有时间接鄙人的帖子,便了接了也未必有空安排,鄙人若是运气好,或许等三五个月便能见到大人,运气不好,三五年也总能等来一个机会……”
    他说到这斟茶一杯,递给文池:“但鄙人胆小性急,实在是怕等不到那一天,自个的项上人头就不在了。”
    他这话说得毫不客气。
    文池听着却并不反感。他这些年在太子身边,名为伴读,实为娈宠,因此也见过太多嘴脸,有人嫉他,有人耻他,自然也有人羡他,惧他,但无论哪种人,跟他说话时都会分个地位高下。
    像齐鸢这样初次见面便说话简断,语意讥诮的人并不多。尤其是对方眼神澄净,神色从容,看向自己时并不掩饰眼中的欣赏……
    文池笑了笑,也戏谑地回敬齐鸢:“哦,齐公子是有什么要命的隐疾?”
    齐鸢也不恼,倏然一笑:“文大人,疾在东宫。”
    文池微微皱眉,脸色沉了沉。
    齐鸢便不再卖关子,沉声道:“斗香盛会原是个棘手的差事,幸好太子机警,借此筹到了赈灾银,现在不仅立了功,在朝野中也得了好名声。文大人是不是觉得,太子已经化险为夷了?”
    文池捏着茶杯转了转,“齐兄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齐鸢道:“既然如此,那齐某就直说了。依我看来,太子殿下看似绝处逢生,实际上处境没有任何改变。北方受灾到现在一年多,朝廷迟迟没有拨款,无非是内库空虚,无银可拨。殿下这次筹集赈灾款,是借着斗香大会向香户募集所得,然而香户大多数都是普通百姓,要不是齐府家富,自己便担了万两白银,这次的募银岂不还是要罗哥盘剥百姓的名声?
    更何况往近处看,殿下下次遇到缺银的事情,总不能还用这一招挖肉补疮吧?往远处看,殿下身为一国储君,却对都税司、宣课司等处的税银一无所知,对矿商盐商官商毫无制约之力,便是将来继承大统,天下又岂能安定?”
    “齐兄慎言!”文池脸色微变,低声斥道:“齐公子,你现在还不是生员,岂能随意议论朝政!就不怕下狱吗!”
    “大人见谅,”齐鸢拱手,叹道,“这就是在下要大费周章,请大人过来的原因。只要走出这艘船,在下打死也不敢说这些话。”
    文池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船尾。
    这艘小船上,除了他们俩人之外,只有一个船工打扮的小厮在外面守着。
    齐鸢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随后对常永了吩咐一声。常永将船桨放好,安静离开,船上只剩下了两个人。
    “我看你胆子大得很,”文池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既然连婉君姑娘都搬出来了,想必是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讲。现在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但有一点,等我走出这艘船,你这个人和你说的话,我都会忘记。我们从未见过面。”
    齐鸢深吸一口气:“是该如此。”
    文池:“那也别喊我大人了。”
    他们都对接下来的谈话心知肚明,然而内容越是危险,俩人之间的气氛却越觉放松,仿佛关系因此拉近了一些。
    齐鸢不由笑着靠在座椅上:“文兄果然是个狷介之人。”
    文池默然,过了会儿道:“你夸错了,殿下的两位伴读中,性格耿直狷介的是陆兄。”
    齐鸢笑了笑:“陆大人正派严肃,端重自持。文兄品性高洁,进退皆有容度。二人都是能建奇勋之才。”
    文池讶然,内心有微微触动。
    从一开始,他就看出齐鸢很喜欢自己。那种来自同道中人的赞赏和善意,对他来说已经很多年没有体会到了。
    他转开脸,看着平静的湖面。
    齐鸢见他神色黯然,想了想道:“今天这话有些大逆不道,若不是知道文兄正直孤傲,又对殿下一片赤诚,这些话我便是烂在肚子里,也绝不会跟你说。”
    他说完顿了顿,道:“太子殿下虽名为储君,手里却无实权。边防卫所要避嫌,不会跟储君有私交。权臣勋贵又跟二皇子关系匪浅,朝廷税银、皇商收入也被贵妃的娘家把持。如今太子的储君之名,不过是圣上偏宠二皇子的一块遮羞布。若二皇子是明君之才,太子干脆让贤也无不可,但谁不知道二皇子骄奢淫逸,草菅人命惯了的?太子的储君之位一旦出问题,那太子本人,东宫僚属,以及我们扬州齐府的众人,都难活命。”
    这话的确是大逆不道,文池抿着唇,过了会儿道:“齐兄远在扬州,竟对朝中形势如此熟悉,可真叫人意外。”
    齐鸢道:“若不是这次斗香大会,齐府不得已为太子出了头,我又何必操心这些。反正我离着下科大比还早,一朝天子一朝臣,等我考中的时候,谁是皇帝我给谁办事便是了。”
    文池看他如此直白,不由失笑:“那你们齐府为何要做这个表率?当日斗香大会,我可是在场的,陈伯未等殿下开口,便主动提及了山东大旱一事,并说愿意捐万两白银。你们若是不愿,完全可以不当这个出头鸟。”
    “太子殿下提前放出了风声,便是让大家事先有个准备吧。”齐鸢道,“当朝五大制香世家,京城的何家和广州许家都在朝廷中广通关节,苏州万家是望族之后,唯有穆家和我们齐家是寻常百姓。穆家刚出了事的。太子募银,要从世家下手,最好拿捏的除了我们齐府,还能有谁?我们若不去做出头的鸟,那边只能是儆猴的鸡了。”
    小船悠悠行至湖中央,四下无人,唯有俩人对面而坐,说得都是够杀头的话。
    文池这些陪着太子朝夕惴惴,如履薄冰,有些话在东宫都不敢说,生怕隔墙有耳。今天齐鸢却是够胆大。
    文池跟着痛快了一回,不由哈哈一笑。
    “你说怕见不得我,脑袋就得搬家……是指的此事?”
    “正是。”齐鸢道,“齐府如今愿尽全力辅佐太子,唯有太子登基,齐府众人才能活命。否则过不了多久,齐府便会遭到报复。”
    文池皱眉:“你们既然支持殿下,殿下不会坐视不管,到时候肯定会有所安排。”
    齐鸢道:“我知道殿下会有安排。”随后一顿,“但我也知道,殿下什么都安排不成。”
    “齐鸢!你放肆!”文池一愣,拍桌大怒,站了起来。
    齐鸢没动,只抬头神色平静地看着他:“太子没有权臣支持,要兵没兵,要钱没钱……别说我们齐府,就是你们东宫的人出了事,他能护得了哪一个?如今他身上有的,能让别人忌惮的,只有一样。”
    文池:“什么?”
    齐鸢:“名正言顺。”
    文池:“……”
    “如今圣上与太子之间,早已远非是简单的君臣父子,而是事关国体,事关百姓民生的大事。太子现在是储君,若圣上退位,太子登基是名正言顺的事情。这既不需要用兵,也不要花钱。”齐鸢道,“当然也仅限今年而已,等到年后,太子主考春闱,到时候必然会再起风波。科举之事牵扯的是天下士子,太子要么一举扳倒二皇子,要么自己处境更加险恶,命悬一线。文兄,你觉得前者的可能性大吗?”
    春闱事关重大,太子到时候千防万防,能不出错就已是大幸,怎么可能反过来设计扳倒二皇子?
    文池一怔,太子主考春闱的事情还没定下,齐鸢怎么知道的?他又惊又疑,再一想,自己便是问了,齐鸢也未必会说。
    文池不置可否,只淡淡道:“齐兄有何高见?”
    “圣上主张以孝治天下。”齐鸢道,“所谓孝道,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有疾则谨其医药。如今圣上久居高位,积劳成疾,太子应当为父分忧,对症下药才是。”
    即便刚刚已经有过猜测,此时听齐鸢亲口说出来,文池仍是难掩震惊。
    一个制香世家的纨绔子弟,今年才展露头角的府试案首,现在竟然大摇大摆地来找自己,建议太子逼宫?!
    第110章
    直到日落西山, 文池才重新回到画舫上。
    婉君姑娘显然已等候多时,见他微锁着眉独自上来, 低声道:“文大人, 半个时辰前有位圆脸侍卫来找大人,小女子推说大人在后舱休息,先打发他回去了。”
    说罢抬手, 递过来一杯雪花酒。
    文池愣了下, 看向岸边。婉君说的那人是太子的贴身侍卫。这几日太子知道他心情不好,已经允了他可以四处走走散心, 文池偶尔会去寺庙找和尚谈佛, 又或者去书院闲逛, 经常半天不回去。也没见侍卫去找。
    莫非太子有急事?
    他不敢耽搁, 见婉君敬酒, 摇头道:“婉君姑娘的酒太辣,在下可不敢多喝。”
    雪花酒是酒中极品,以琼液酒为底, 内加熬烂的羊腿肉羊脑和龙脑等料,入口清甜, 色香极致,辣意悠长但轻微。文池哪里是嫌酒辣,明显是不满婉君的这次安排。
    婉君姑娘忙下拜行礼:“请大人恕罪。只不过这酒不是让大人喝的。”
    她眼眸低垂,看着乖顺无比。文池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他如果不想把下午跟齐鸢见面的事情对太子和盘托出, 那就得借着婉君的慌,称自己在画舫睡觉。若是如此, 那身上总要有点酒味。
    文池迟疑了一下, 最后沉默地将杯子接过来, 往衣摆和袖子上各洒了些酒。
    “姑娘兰心蕙质,奈何从贼?”文池淡淡看她一眼,摇了摇头,转身上岸。
    太子周昀才回东宫,就听下人回文池已经回来了。
    太子冷哼一声:“他还知道回来?可醒酒了?”
    回话的小內侍忙道:“文大人已经喝过醒酒汤,刚刚也沐浴过了。”
    太子皱眉:“沐浴?”
    內侍道:“文大人身上酒味有些重,大人怕熏着殿下,所以回来后先叫了水。”
    太子的脸色阴沉下去,招了招手,问旁边的侍卫:“他今天都做什么去了?为什么会去见那个扬州名妓?”
    侍卫回:“是阮二公子约的文大人,那画舫也是阮公子安排的。”
    太子惊讶:“阮鸿?他什么时候跟文池关系这么好了?”
    阮鸿是阮阁老的幼子,京城里有名的纨绔,整日只知道寻欢作乐。
    文池虽然擅长左右逢迎,但什么时候跟这种人熟悉了?不过,那阮鸿虽然本事不济,倒是生了副俊俏风流的好皮囊。
    陆惟真一直跟在太子身后,此刻见太子隐着怒气,趋前一步,拱手道:“殿下,文兄认识阮鸿是因臣的缘故。”
    太子愣了下,转身望着他。
    陆惟真道:“臣听说阮鸿手里有一幅《春山宴饮图》,其山间轻岚虚实相生,峰高林茂用色大胆,宴饮之笔更是玲珑秀润……臣心向往之,又听说阮鸿最厌恶臣这样的迂腐文人,因此臣央了文兄帮忙,看能不能买下来。若是不能买,有机会看一眼也好。”
    太子一向更倚重陆惟真,对他的事情无有不应,此时听完脸色也和缓下来,轻笑道,“这阮鸿倒是有本事,一幅画勾住孤的两个伴读。”
    陆惟真笑了下,又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声:“殿下,臣想去看看文兄。”
    “这么等不得?文池要是给你办妥了,自然会告诉你。”太子失笑,朝外面看了一会儿,摆摆手,“罢了,你去看看吧。”
    陆惟真应了声是,转身去了文池的与同院。
    文池正看着眼前的东西出神。听到陆惟真在外面说话,他讶然起身,迎了出去。
    俩人虽同为太子伴读,但彼此关系并不亲密。文池不怎么主动跟陆惟真搭话,而后者端方风雅,也很少踏足与同院。
    今天这番,着实让人意外。
    文池跟陆惟真见过礼,将人让进室内,又吩咐小厮上茶。
    陆惟真笑了笑,温和道:“陆某是替殿下来探望文兄的。今日殿下入宫后一直心神不宁,问了你七八次,又遣了侍卫去找你。要不是圣上一直考察殿下政务,殿下就要亲自去找你了。”
    文池愣了愣,只觉得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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