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乳母带走孩子,紫檀伺候着宁湘宽衣睡下,等她睡着了,才轻手轻脚放下床帐退下。
    正要合上门,却见一道颀长的身影从书房过来。
    一夜未眠,宣明繁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惫,嗓音透着几分沙哑:“她睡了吗?”
    紫檀屈膝:“刚睡下。”
    他在门前站了片刻,抬脚进殿:“我去瞧瞧。”
    大约是经历了昨日的事,宁湘睡得并不安稳,眉心轻蹙,手指紧紧攥着被褥。
    宣明繁盯着她的睡颜,眼见窗牖半开,转身去关上,回来却见榻上的人睁开了眼。
    宁湘拥着被褥,勾了勾唇:“要睡会儿吗?”
    他一顿:“好。”
    脱了衣裳上床,刚躺下,柔软的身子就贴了过来,仰头看着他憔悴的脸,略有些不满地伸手摸了摸:“你都长胡子了。”
    “不好看吗?”
    她回答的干脆:“好看!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宣明繁心中一软,摩挲着她的背脊无声安抚。
    宁湘把脸埋在他胸口,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低声开口:“事情都解决了吗?”
    他嗯了声,“都解决了,荣王以罪论处褫夺爵位,圈禁终身。和他有所牵连的官员,也一并拔除,再掀不起风浪。”
    荣王狂妄自大,勾结张龄试图颠覆朝纲,却不知这些手段早就传进了他耳朵里,威逼利诱之下,总有人为之动摇,转头就能出卖旧主。
    十万禁军并非个个是傻子,以谋逆得来的荣耀终究见不得人,当朝天子若是残暴不仁的昏君,尚且能为了天下大义对抗到底。
    偏偏此时以血肉之躯违抗年轻有为的帝王,并非明智之举,且荣王揽权名不正言不顺,犯不着为了他的图谋不轨献出性命。
    宣明繁无惧生死,昨日荣王真是得逞,他死于皇陵之中,也不过叹一句成王败寇、生死有命。
    只是面对荣王步步紧逼之时,莫名想起宁湘来。
    那个明媚鲜活的姑娘,点缀了他寡淡沉郁的人生,还为他生了一个可爱的孩子。
    他才能清晰的记起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非那个淡泊红尘、无欲无求的净闻法师。
    宁湘抬眸,神色悲戚:“荣王罪大滔天,死不足惜,只是可惜了曲嬷嬷,为了从一就这么死了,我心里怪难过的。”
    曲嬷嬷历来看不惯她,常在面前摆出宣明繁乳母的架子,有些话也的确难听,少不得让人心生不快。
    纵是如此,宁湘也没想过和她计较,甚至宣明繁说放曲嬷嬷出宫,她也拒绝了。曲嬷嬷为人刻薄,照看小皇子却是全心全意,她没理由把她赶出宫。
    只是好端端的一个人死在面前,难免叫人接受不了,何况还是宣明繁的乳母,他心中定然不比自己好受。
    宣明繁望着帐顶的金线云纹,面色平静:“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生死亦是如此。”
    这世间生死无常,早有定数,曲嬷嬷舍身相救,他心中感激,却也无能为力,只能尽绵薄之力保她身后哀荣,稍作弥补。
    宁湘深呼吸,吐出一口浊气:“那个芳蕊,是荣王的人?”
    “是。”他侧身,将她柔软的身子搂得更紧,声色微沉,“怪我没有提早察觉,让她险些害了从一,若是从一真的出了事……”
    宁湘伸手,捂住他的嘴:“你不必自责,你不都说了一切事都有因缘果报?芳蕊害从一,害曲嬷嬷,自是罪大恶极,按罪处置便是,你不要将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宣明繁垂下眼,看着她晶莹的眼眸,终是点点头:“我明白……快睡吧,我在这儿呢。”
    *
    时至九月中,荣王谋逆一事尘埃落定。
    荣王罪无可恕,但因宣明繁顾念叔侄情分并未赶尽杀绝,只是褫夺爵位,终身圈禁,不得赦免。与其牵连的一众官员,抄家下狱革职查办,毫不姑息。
    这是新帝登基以来朝堂最动荡的时日,使得人人自危,几番清查之后,朝中官职多有空缺,诸多年轻的官员以及今年科考及第的进士倒是在这个时候崭露头角。
    一直到冬日初雪降临,波涛汹涌的朝堂才逐渐归于宁静。
    皇宫静谧如往昔,宫道上除了清扫积雪的小太监,鲜少有人走动。
    紫檀送季翩然出了内宫,把手中匣子递出去,恭敬道:“便劳烦县主替我们娘娘转交了。”
    季翩然温和一笑:“举手之劳,请娘娘放心,我过会儿就送去宁府。”
    紫檀屈膝:“县主慢走。”
    马车停在跟前,季翩然把匣子交给婢女放进车里,再次道了谢,这才登车离宫。
    马车驶出宫门外,因雪天路滑,走得极慢,却还是免不得惊了马,狠狠地颠簸了下。
    婢女迎春扶住季翩然,掀开车帘望出去:“怎么回事这是?”
    车夫回头,面露难色:“县主,有人拦车。”
    迎春一怔,看到拦车的人赫然睁大眼,无措地回头:“小姐,是郡主……”
    季翩然遥遥望过去,果然见宣临月在蒋申的陪伴下挡在了马车前。
    有些日子不见,宣临月瘦了许多,从前高高在上的荣王嫡郡主像是霜打的茄子,苍白着脸毫无生气。
    她木然抬头,迎上季翩然的目光:“我有话和你说。”
    这宫门口不是说话的地,季翩然看着宣临月瘦削的肩头,终是不忍:“走吧。”
    一路到了季家,管事上了热茶,在花厅点上炭盆,直到手脚都回暖,宣临月恍惚的神情才清醒了几分。
    “如今荣王府被封禁,你可以帮我向皇上求情吗?”宣临月灼灼看着她,语气带着几分低声下气的卑微,“我现在……真的毫无办法了。”
    季翩然想起上次见宣临月,还是荣王府被查抄的时候。
    宣临月被侍卫拦在门前进不去,哭得声嘶力竭,高傲的头颅都不曾低过一分。这才短短两个月,就已经没了当初的骄傲。
    她有这样的转变,季翩然也能猜到,毕竟她是荣王嫡女,虽然嫁了人不受牵连,但荣王夫妇如今的日子并不好过,宣临月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只能四处求人帮忙。
    只可惜荣王身败名裂,罪不可赦,已成定局的事,谁也不敢沾染半分。
    季翩然自知无能为力,歉意道:“皇上圣旨已下,凭我一己之力毫无用处,表姐找我实在是找错了人!”
    宣临月红着眼,身上华丽的衣裙也因雪天染上泥泞:“我爹犯下大错,我如今也不求他能官复原职,我只是想进门看一看他们,我娘病了一场,我实在放心不下。表妹你看在我们家养育你多年的份上,想法子让我见一见他们吧?”
    季翩然放下茶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表姐恕罪,我实在有心无力,您请回吧。”
    宣临月忽然抓住她的手:“你不是和淑妃娘娘交好吗?你帮我求求她,皇上最听淑妃的话,我就只是去看看我爹娘罢了,他会同意的!”
    “那表姐求过皇上吗?”
    她低下头,失落道:“求过。他连见也不见我。”
    季翩然平静看着她:“既如此,我就算求淑妃娘娘也改变不了什么,说句难听的话,如今荣王府式微,表姐还是独善其身的好,若是连累姐夫和蒋家就得不偿失了。”
    宣临月怔了怔,一旁的蒋申闻言皱了皱眉。
    宣临月到底还是走了,离开时神色落寞,双眼通红。
    迎春舒了口气:“我还以为郡主又要冲您发脾气呢?”
    季翩然望着杯中渐渐失去热气的茶水,低声说:“今非昔比,荣王府一倒,她没有底气了。”
    她不是落井下石的人,虽同情宣临月的遭遇,却也没有宽阔的心胸原谅荣王夫妇的过错。
    能做到今天这一步,已算仁至义尽了,至于他们是什么结果,便没有心思去打探了。
    第78章 正文完
    宣临月多方求情、想要进荣王府的消息很快传入宣明繁耳朵里。
    尤礼犹豫着开口:可要派人盯着郡主?
    荣王府有重兵把守,宣临月不可能进得去。
    宣明繁搁下奏疏,淡淡道:“告诉蒋申,不想影响自己的前程,就看好她。”
    “是。”
    想起另外一件事,尤礼脸上多了丝笑意:“今儿朝会结束,奴才听了一嘴,柳尚书要娶亲了,婚期就在下月。”
    柳尚书是指柳景玄,前刑部尚书因受荣王牵连被查,柳景玄调任刑部月前擢升刑部尚书。
    未过而立之年的尚书,是大梁建朝百年来头一个。
    宣明繁不待见这人,却不能否认他的能力,听闻柳景玄要娶亲了,竟是莫名松了口气。
    “柳尚书年轻有为,娶妻实乃大喜之事,备上贺礼,我与淑妃娘娘同去。”
    尤礼吃惊:“您要去吃席?”
    宣明繁已经起身往外走,闻言一顿:“怎么?不能去?”
    “能!”
    他收回视线,负手往寝殿去了。
    寝殿里烧着地龙,一室如春。
    宁湘盘腿坐在鹤鹿同春的绒毯上,一身藕荷色的衣裙,未施粉黛,明艳又娇媚。
    脚边是个肉乎乎的小娃娃,正兴致勃勃把玩着地毯上的小玩具,不小心扔了出去,又利索地爬过去捡。
    阴影覆在眼前遮挡了光,宣从一疑惑地仰起脑袋,看到宣明繁立刻咿呀咿呀笑起来,露出两颗
    白白色红片
    白白的牙齿。
    他撩开衣袍也坐在地毯上,宣从一伸出手要抱抱。
    宁湘拦在前边先将他抱在怀里,咬牙切齿:怎么就看见你爹了,我陪你玩这么久也不正眼瞧我?
    宣从一才七个月,还理解不了大人的话,但他很聪明,能听懂宁湘的语气,见她不高兴了,便倒头靠在她怀里亲昵地蹭了蹭。
    宁湘心都要化了,捧着他的小脸亲了又亲:“娘亲的心肝宝贝呀……”
    宣从一被逗得咯咯笑不停,宣明繁一手便将他提起来,又扔回地毯上塞了满怀的玩具。
    他懵懂看过来,像是不理解为何前一刻还在娘亲怀里,眨眼间就离了这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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