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
    简是之忽而想到了什么,急忙出言拦住了欲离开的拓拔昭月。
    “你方才是说,若我修书一封想送去大梁,你能办到?”
    拓拔昭月脚步一顿,转身看了看他,轻轻点了点头,道:“照理说父王是不许你与外界通信的,但若你实在太思念家乡亲人,我上下打点一番,或许……是可以试试的。”
    其实这事她早便想悄悄告诉简是之的,虽然确实太过冒险,一旦被发现,她也绝对没有好果子吃,但每每见他对月思人,她又总是于心不忍,终于这一次还是说了出来。
    简是之心内顿时一阵惊喜,却半点不能表露在面上,只转瞬间便已在脑中有了盘算。
    “千思万念自是书不尽的,请容许我多思虑思虑,若公主当真能帮我这大忙,我自是万般感念公主的恩德。”
    他突然对自己这般客气,倒是惹得拓拔昭月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道:“少来了,你又不肯娶我,说这些没用的话做什么……那你便好好想想,将想说的都写下来,再转交给我便好。”
    简是之这时倒是完美诠释了大梁君子的礼仪,对拓拔昭月微微颔首,轻声道:“有劳。”
    拓拔昭月自然看不出简是之那一副花花肠子,更不知两人一言一语之间简是之已引着她将送信这事敲定了下来,而这个四年里早已如行尸走肉般枯死的人,忽然间有了生的希望。
    第二日、第三日、第三十日,拓拔昭月来问简是之愿不愿意娶她,得到的回答都是坚决不变的否定。
    连她自己都想不到,西境小公主骄傲嚣张一世,竟栽在了这么一个死气沉沉的中原人身上。
    然光阴流逝,公主大婚的事也不能再拖下去了,眼瞧着比武已到了终场,最终只剩下西境最勇猛的五位汉子的角逐。
    拓拔昭月曾经偷偷跑去比武场看过一次,一眼过去,个顶个的都是彪壮威武的男子,她当时只觉那人单手便足以将她摁到地里去。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这当真是没办法的事情,强求不得。
    但偏偏西境传统便是如此,这比武一场比一场精彩,西境王心里似也早有了女婿人选。
    拓拔昭月整夜难眠,后日终场决胜负,到那时任她再如何不愿意,已是无用了。
    翻来覆去她只想到一个人——简是之,这个中原人虽然不经打,脑子却很是灵光的。
    翌日东方初亮时,拓拔昭月便蹦到了简是之眼前,开门见山道:“我不想嫁给那些人,你得帮我。”
    简是之坐在桌案旁,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道:“为何?”
    拓拔昭月义正言辞:“我当我们是朋友。”
    简是之握着茶杯的指节轻轻一顿,淡淡道:“我当我们是敌人。”
    拓拔昭月抢过他手中茶杯,气鼓鼓道:“我不管,你就是得帮我,没有为何,就是要帮我,就要就要……”
    简是之摇头轻笑,眼瞧着这小丫头颇有些耍无赖的架势,转眸一想,便心上一计。
    “帮你可以,但我有条件。”
    拓拔昭月瞧了他一眼:“你讲。”
    “我闷在这四方小屋已有快五年了,若是可以,我想要出去转转。”
    “去哪转转?”
    简是之一脸的云淡风轻,淡淡道:“无需多远,公主宫殿附近便好,哪里都行,我只是想瞧瞧外面的景色。”
    拓拔昭月心里道这有什么难,不就是带他随处逛逛看看嘛,是以当即便应了他。
    简是之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笑,继而道:“其实此事也不难,你说按着你们西境的规矩,最后胜出者即为驸马,那你便使些伎俩,令这场斗争并无胜出者,这事不就结了。”
    拓拔昭月挠了挠头:“你说得明白点,如何能没有胜出者……该不会是将那五个人都……”
    见拓拔昭月一脸恐怖的神色,简是之顿时汗颜,只得连忙打断她:“你想什么呢!我的意思是,令他们五个永远战成平手,自然就分不出胜者来了,再说清楚些,你命人悄悄弄些猛烈的泻药来,加在那几人临场前最后一顿的吃食里,到时药力一来,谁还有心比赛,怕是连拳都挥不出一个来。”
    拓拔昭月愣愣听他说着,反应了一会儿后顿觉此招绝妙,随即难掩喜悦之色,一想到那五人服下泻药后的样子便抚掌大笑:“此计甚妙!此计甚妙!”
    没想到这个中原人,使起阴险小人的招数来真是丝毫不逊色。
    第二日终战如期而至,拓拔昭月也提早准备好了一切,果真就如两人预想的那般,那五位壮士一泻千里,根本没什么心思在意输赢。
    且这招来回用了三次后,就再没人招架得住了,一时甚至都有人在传,说公主是天上仙君下凡,凡人匹配不得,是以欲靠近时,才会屡屡遭殃。
    拓拔昭月也终于得偿所愿,成婚这事西境王再不提起了,只说容后再议。
    拓拔昭月心情好,简是之心情更好。
    能参观西境王宫的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况且还是他这样一个最令西境人人敌对的敌国质子。
    起初拓拔昭月只是带他在公主宫殿旁没有人烟的地方逛逛,后来简是之每帮她一件事,便提出条件要她领自己再去远一些的地方瞧瞧,久而久之,终于又过了一年半后,简是之基本将王宫整个看全了。
    当然除了西南角的一处藏书楼,无论简是之如何请求,拓拔昭月都坚决不许他靠近。
    只是拓拔昭月到底天真,她哪里会知道,每每白日里她带简是之走过一处地方,夜里他都会偷偷在宣纸上描绘出来,这许久下来,他已有了一张庞大的西境王宫地图,大到整体框架,小到每一棵树木,都清晰地显现在那上面。
    只是那偏僻的藏书楼,在地图上空了一块。
    直觉告诉简是之,那里定然暗藏着无尽的秘密和玄机。
    拓拔昭月不带他去,他自然有别的法子。
    而就如萧贺生前曾对他说,他是天生的君主,无需刻意,便有支配旁人的头脑和气势。
    西境纵然人人都厌弃他,但对于小公主,却多出无比的宽容与喜爱。
    简是之打着拓拔昭月的旗子,使的手段,编造的谎言,传达的令旨,那便是西境公主的旨意,再加上他那张善于诡辩的嘴,很快就弄到了藏书楼的钥匙。
    他先前打听到钥匙有两把,但他眼下只有一把,这一把只能打开藏书楼的大门,却难以接近内中的暗室,若是这般,去了也白去。
    他一整夜一整夜点着油灯,反反复复去瞧那枚青铜制成的钥匙,偶然就在一个静默的夜晚,电光石火之间,他便有了计策。
    第74章 、望卿自怜
    内阁的机关锁里若插入了假的钥匙, 便会无数机关同时触发,他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但若不是真的钥匙, 又不是假的钥匙, 那该如何?
    念及此,简是之顿然神色一亮,将手中钥匙磨搓了几下, 就打定了主意。
    他要找人为他再制一枚同这个一模一样的钥匙,然后将那钥匙有识别作用的图案磨损掉,这样再插入内阁机关锁中, 并不会触发任何机关, 到时也就无人有凭据说他这钥匙是假的, 他大可争辩一句,说是铜制钥匙日久天长, 磨损生锈了, 故而失去了作用。
    再加上他随身携带的公主令牌, 应当无人会为难他。
    而说到那令牌,拓拔昭月本也是宝贝似的不许他碰不许他看,但这小丫头天真, 他又老谋深算,最后只说借着看看便教她大梁人曲水流觞之类的风雅趣事,她高高兴兴就将令牌奉上了。
    再后来, 借得习惯了, 慢慢就变成像拿自己东西一样了。
    这令牌可给简是之行了不少的方便。
    而秋月某一日的深夜, 他果真就以这个方法进入了藏书楼的最内层, 在那里他找到的东西, 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是西境最大的秘密, 也是整个大梁最想得到的东西——西境大军的军事战略部署图纸。
    于是第二日, 在离开大梁整整七年后,他提笔写下了寄往上京的第一封信。
    拓拔昭月也委实说到做到,打点了无数人后将那信寄了出去。
    寄出的不仅是那几张铺满油墨的纸,更是简是之所有的希冀,整个大梁的希冀。
    这日正是中秋,依着古来的规矩,晚间宫里是有一场盛大夜宴的,但这七年,江稚鱼都未曾出席过,所有的中秋节,她都是独自一人,在大相国寺度过的。
    每逢年节去神佛前祈祷她的丈夫平安顺遂,已融进她骨子里,成了她的习惯。
    后来有几次曾又遇见过当初为她解签的那位僧人,她会问到简是之的命途。
    但不同那时,此番那僧人只说他前路不定,有关于他的一切皆是变数,逆天改命或是行差踏错,只在他一人的一念之间。
    江稚鱼从大相国寺回到齐王宫时已是亥时了,一入屋却见小世子眼睛红彤彤地吸着鼻子,显然是哭过了,听见她回来的动静就一下扑了过来紧紧抱着。
    江稚鱼一时有些慌,小世子的性子可与小郡主大不相同,小郡主天性活泼、喜动爱闹,与她爹爹小时候简直如出一辙,而小世子则更像江稚鱼一些,性子沉稳,做事也更有思量,自他懂事起,江稚鱼还从未见他哭得这么凶过。
    江稚鱼连忙蹲下将他圈在怀里,柔声问道:“程儿怎么了?可是今日在国子监被先生教训了?”
    小世子时年七岁,本还未到入学堂的年纪,但陛下有意令他为宗室后继,且他又开智早,对许多事颇有见解,是以便早早入了国子监,同其他宗室子弟一起学习,除此,还另请了几位老师额外教他有关治国为君之类的策谋。
    小世子两手胡乱抹着眼泪,边摇头边抽泣道:“不是先生训责,是郡王哥哥,他说我是没有爹爹的孩子……”
    “娘亲,我已经七岁了,还从未见过爹爹,娘亲总说爹爹在很远的地方,是不是因为爹爹不喜欢程儿,所以从来不回家来看看程儿?”
    小世子红彤彤的眼睛直盯着江稚鱼,伴泪而下的话令她心头疼得颤了颤,她不敢回视过去,只将小世子揽在怀里,紧紧抱住。
    “不是的程儿,爹爹很喜欢很喜欢你,爹爹也很想见你,只是……”
    江稚鱼不知该如何与他叙说那些利益争斗、阴暗流血的过从,一时哑言,只将怀抱着他的手缩得更紧。
    整整七年的等待,提起时如何能不湿了眼眶。
    小世子瞧见江稚鱼脸上滑落的泪珠,赶忙止住了哭,转而伸出小手替她擦拭,鼻音浓重道:“娘亲不哭,程儿不会任性了,程儿知道娘亲也很想很想爹爹,程儿陪娘亲一起等爹爹。”
    江稚鱼点点头,两人一时默然,良久后,小世子的嘴角又耷拉了下去,低低问了一句:“可娘亲,爹爹真的……会回来吗?”
    同样的问题,这七年里江稚鱼不知问过自己多少次。
    他还会回来吗?
    好像会,又大概不会。
    她不知道。
    “娘亲也不知道。”江稚鱼不想骗他,更不想给他无望的希冀。
    小世子眼里含着的泪珠没忍住又掉落了几颗,江稚鱼替他一一擦去,温言道:“程儿,你现在还小,并不能理解爹爹为何定要离开家去到那么远的地方,但你要知道,若没有爹爹,便不会有你今日的安稳顺遂,更不会有全天下百姓的安养生息。”
    江稚鱼忽而起身到窗边,推开窗子,立时便有中秋夜银亮的月光流淌进来。
    “程儿你瞧,只要你每天晚上都能在这片土地上安然地享受月色,每日清晨又能如常地沐浴阳光,那便是爹爹在守护你,此后无管日月轮替,世事如何,你都须带着那份希冀好好生活。”
    小世子望着月色点了点头。
    “王妃……王妃……”外头朝贵急匆匆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也不顾通传的规矩,一下就推开门入了内里。
    江稚鱼见他实在着急,面上的神色也不知是喜还是惊,又似乎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各种情感混杂在一起,倒是显得有些滑稽好笑。
    但她可笑不出来,朝贵这般深夜急切前来,定是有极要紧的事,她便招呼淡竹带小世子回去睡觉了。
    朝贵也终于平顺了呼吸,将一封信奉了上来,道:“王妃,有给您的信。”
    江稚鱼一时有些懵,没当即接过,而是道:“现下宫门早便下钥了,如何还会有信送来?”
    朝贵磕磕巴巴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解释,只憋红着脸道:“您自己看看便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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