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没想到这么快又再次聚集在华露殿,而这次,应该是最后一次。
    长袖垂下,婷婷玉立的少女双手交叠于身前,不过数月时间,一切已面目全非。
    灵动的睫毛轻颤,她安静凝视着周遭一切,当初来时只觉新奇,如今再次回来,心底竟有千秋万世的寂寥。
    根本没什么神仙乐事,一切皆是幻殤。
    她尚未来得及认识的人世间如是,如今的仙境亦然。
    「茗洛。」
    少女转头,看见紫儿款步而来,前些日子受的伤已全然恢復,她静道:「姐姐,大典要开始了吗?」
    「对,待会仪式繁琐,你跟着你家箐儿姐姐就对了。」紫儿想起箐儿掉三落四的性子,又笑道:「还是跟着苓儿姐姐。」
    茗洛轻抿嘴,淡笑若菊,哪里还有头一回来时的懵懂,紫儿微愣,眼底泛起疼惜。
    人终究是要长大的。
    她在这里看过许多孩子长大,看他们一次次翻越狂澜,蜕变重生,至于底下有多少伤多少痛,她也全看在眼里。
    「你入宫没多久,尚未来得为你做一套宫服,茗洛若不介意,便穿姐姐旧时穿过的宫服吧。」
    茗洛错愕接过,入迷地盯着上头精緻的绣纹,脸上泛起红晕。
    大鐘敲响,清亮悠扬回盪,茗洛刚好换好宫服,便看见箐儿和苓儿,以及经过一战后长成十八少年郎的垣乙。事实上,苓儿也长高了点,差不多同箐儿一样高,脸也变尖了,如初开的兰花,甚是好看。
    只有箐儿,依旧没什么改变。
    「茗洛,我们走吧。」箐儿朝她伸出手来,笑容灿烂。
    眾人伏在地上恭候秦凌,瀲灧女子缓步坐到那尊白玉石座,依旧是一点朱唇,半抬媚眼,只待那慵懒的声音一出,整个风月宫便会活起来。然而这一次,秦凌久久没有动作,底下许多人将头垂得更低,只因他们的视线早已模糊不堪。
    风月宫大典千年才行一次,距离下一次举行大典理应是九百多年后,但今日是他们离开风月宫之日,今日一过,天庭便再无风月宫。
    若他们预支一次风月大典,似乎并不过分。
    「情之所牵,痛之所生......」
    「悠悠情丝,来世待续......」
    「怨怨情债,欠还有道......」
    秦凌啟唇,语调有情,让人有一种哼曲儿的错觉,偏生尾音散涣,徒添一抹伤感。
    她驀然一笑,宛如卸除多年的重担:「唯望风月见证,不负眾生有情。」
    眾人方起身站立,一个二个皆红了眼睛鼻子。
    「风月大典乃五界同乐,有什么好哭?」秦凌挑眉,示意旁侧的紫儿呈上仙酒,「既然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祝祭天地,那么风月宫也绝不吝嗇,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春一阳都会赠与五界,既是带不走,也好让它们有所依归。」
    玉手挑杯,秦凌目光凝远,朗声道:「第一杯,敬黄土大地。」
    仙酒落进人间,因多年战火而荒废疮痍的景物逐渐恢復生气,这一场的润雨,足能维持三年的春和景明,而周遭的精、妖、冥界亦能分一杯羹。
    「第二杯,敬四时风月、五行自然。」玉杯倾斜,仙酒凭空消失,飘往四方八面。
    「第三杯,敬风月宫第一任仙主,婙轩。」
    当年婙轩决定离开天庭,放弃仙体,乘神识翱游天地,她没有挑风月宫任何人继任,而是选了刚摆脱精灵身份、成了仙的她。
    她曾问婙轩为何要选她。
    婙轩只笑笑说:风月宫因缘而生,而你我有缘。
    秦凌目光柔和,酒直直落在地上,没有暖风吹来,没有任何动静。她便知,婙轩已完成了这趟世间旅程,与天地融为一体。
    敬酒仪式结束,本是接着升阁典礼,但往后再无风月宫,自然无需再分阁了。
    彼时,一个小仙女缓缓走到前头,大部分人也认不得她,只有莱惜数人才认得。
    秦凌俯视着这位陌生女孩,声音明亮:「葛雨,你可愿意加入风月宫,儘管这身份只能随你一日?」
    葛雨含泪,声音颤抖却无畏:「葛雨愿意!葛雨的命是风月宫救回来,此生只认风月宫为主。一日也好,就算只能入宫一日,葛雨这辈子也无悔!」
    「好。」秦凌勾嘴,亲自给她系上风月宫的琉璃牌子。
    紫儿做了个手势,随即又有两行人端着琉璃盘子走到前头,每一个盘子上皆放这一个木牌,上头盖了白布,旁侧还放了一幅画卷。
    秦凌缓步下了梯级,掀开第一个牌子,上头刻着一个名字:「荔鳶,隶属『抄阳一闕』,三百年前折命于妖界,潜伏有功。」
    身旁一个侍女拉开画卷,上头是一个清丽女子,梳着流云发髻,衣着素雅,笑容却很是活泼。
    一个个牌子被掀开,昔日被牺牲的宫人终于能光明正大地出现眾人面前。
    「纯萱,风月宫旁支『鹤女』之首,长年驻守妖界为风月宫效命,危急之际牺牲元神,誓不苟活,其志壮烈,吾等钦佩。」
    要不是死死咬着唇,葛雨差点就要哭出声来,旁侧的莱惜听着秦凌唸出的一字一句,压抑在心底的那口气,终于释怀了。
    「纯萱啊纯萱,你若能回来看看那该多好啊......」莱惜轻喃,她想起凡人死后,魂魄尚会留在人间一阵子,只是到他们这里,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又或许,他们只是以另一种形式看见也未尝不可。谁知道呢?
    莱惜舒眉而笑,看着身后的烈阳、古泽、朱百灵,看着与自己并肩站立的每一个人,她坚信,不管生死,他们的心早就连在一块。
    有多少前辈力挽狂澜,绝处逢生,才让他们得以站在这里......
    箐儿想到此处,情不自禁握着茗洛和苓儿的手,感受着生离死别后的真实。
    朦胧间,苓儿听到熟悉的名字,一颗心忽然激动起来。
    「蓉语,隶属『夕花落红』,千年前中了妖魔圈套,死于人间,临死前託人将密报送回风月宫,让被困在妖界的三十宫人因此得救。」
    画卷敞开,是苓儿记忆中的蓉语——身穿墨蓝衣裙,笑容灵动可亲,头上绑着两个发髻。
    原来,不管千年万年,她们终会再次相遇。
    华露殿门重开,眾人各自会庭院拿回包袱,便逐一离开风月宫。
    「姐姐,垣乙不捨得。」垣乙垂着头,一人拿着五大袋包袱,恨不得将里头全部东西都带走。
    苓儿知道他打小就住在这,对这里充满感情,因而没有阻止他,自己则背了个单薄的包袱。
    「姐姐也捨不得。」她抬眸。
    二人站在巧晴院,默默看了一会儿才缓缓转身离去。
    箐儿牵着茗洛的手,回头看了碧曼院最后一眼:「再见了。」
    「姐姐,里面的东西真的不要了吗?」茗洛迟疑问。
    里头有许多箐儿蒐集的奇珍异宝,堆积了千年的东西,结果她只拿了几件常穿的衣服和南止赠她的东西。
    「不要了,让它们留在这吧,就当这里还住着我们。」
    若是从前,茗洛未必听得懂这话,如今却会点头附和:「哪怕再也回不来,茗洛也会记住这里,它永远不会消失。」
    秦凌是最后一个踏出风月宫,她回头看着住了数万年的地方,犹记起第一次被婙轩带进来的情景。
    小小的她抬着头,满目是古色古香的亭台楼阁,笑脸盈盈的华美女子,和头一回窥探到的万千风情。
    没想过多年后,这一扇门竟是由她亲自来关上。
    砰——
    朱红高门闭合之际,所有人看到一道金光从门缝闪过,明瞭是封印的印号。
    那些本来准备带走的情债纪录,他们既没有带走,也没有让月老保管,一切都留在原地。生生世世的纠缠也该有个了断,就让它们安详于此,无人会惊扰。
    从此天庭再无风月宫,五界再无情债。
    风月宫外还来了许多其他宫殿之人,他们虽是来看热闹的多,但看似漠不关心的姿态下,心中多少有道不清的感概。
    就算平日私底下议论着「此乃风尘之地」,但风月宫管理五界情债的能力,眾人还是有目共睹。而如今最后一次的风月大典,风月宫几乎将所有灵气都分给五界,好好的一个风水宝地不久后便会沦为荒凉废墟,他日有人再提起此处,也无人再寻得到。
    柴道煌捧着一个大红檀木盒子,里头装着的是纪录了五界百桩良缘的册子,世间只此一本。他亲手将其送到秦凌跟前,难过道:「往后我定会寻个机会来拜访你们,却不知要等多少年,这件事才会被淡忘......」
    道不孤一事结束后,王母再也没露面,只传出撤除秦凌仙位和废置风月宫的命令,这看似惩罚,实际上,只有秦凌知道王母是满足了她最后的愿望。
    至于栖情岛,在王母开口前,南止已提出将栖情岛撤离仙界,定居在人间之上。
    「师傅曾有嘱咐,栖情岛既生初始之情,则无须再用人管理,即日起应当解散岛中五千多人。南止只愿栖情岛退隐仙界后,再无外人打扰,往后千万年也再无今日之事,只盼五界太平。」南止这番话原封不动地传到了王母耳中,后来没有答覆,大家便知她准了。
    秦凌接过柴道煌的礼物,笑道:「我与你不会再见了。」
    柴道煌以为她又在冷嘲热讽,便没有说话。
    「风月宫已散,你送这良缘册子来是几个意思?」秦凌挑眉。
    「你们与情缘共事多年,这一下就断了,应该很不习惯......所以就想送你们,平白无聊时传来看看,也好解解闷......」
    「也罢,紫儿你代为收着吧。」秦凌随手递给身旁的人。
    柴道煌本以为没自己的事了,不料对方仍站在原地,没有离开的打算。
    「如今栖情岛和风月宫算是没了,只剩红喜宫,你这个当月老的可得机灵点,别丢了我们的脸。」秦凌顿了顿,后又自顾自地轻笑:「天地初开时本无姻缘,殊不知到头来还是姻缘最可靠有用。」
    这也是为何王母只罚了柴道煌三千年俸禄,却没有撤除他的仙位。
    柴道煌还在愣然时,女子已含笑转身:「走了,后会无期。」
    南止领着千辞等人已等候多时,准备亲自接风月宫所有人回栖情岛。
    「王母怎么了?」秦凌看着仙雾縈绕的前方。
    「正歷丧子之痛。」
    说的自然是道不孤。没有人知道在王母心中,道不孤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是棋子,是臣子,抑或她只是代为接受了一个苍生遗孤?没有人知道,甚至连道不孤分辨不清。
    「起程吧。」秦凌淡道:「本仙也有一千年没回栖情岛。」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周遭围观的仙人凝望着他们的身影,心思千回百转。
    没有诛仙台上惨烈的死别,也不是仇怨憎恨的分离,眾人却觉得,仙界簿上也应记下这一行淡然离去的背影。
    箐儿看见前头的白衣男子独自佇立在旁,一直到她走来,才明瞭对方是在等自己。
    眼神触碰之际,二人均是相对而笑。
    「姐姐,那个人又来了。」身旁传来垣乙的嘀咕声。
    箐儿竟看见千辞直直来到苓儿跟前,俐落地提起她单薄的包袱。
    「抱歉,九连环没了。」
    别说是箐儿,就连平日见惯世面的苓儿也是愣然,久久才莞尔:「没关係。」
    不远处还站着两个人,女子身穿素白雅裙,男子则是湛蓝劲装。
    「姐姐!」箐儿连忙跑了过去,见二人伤势似乎好得差不多,才放下心来。
    素月握住她的手,柔声道:「箐儿,好好照顾自己。」
    箐儿看看她,又看看栩风,点头道:「我会的,待安顿好以后,我来人间找你们。」
    经歷了这么多,对于素月和栩风之间的执着,王母也终于放手了,前提是二人永生永世不得踏足仙界。
    只羡鸳鸯不羡仙,但若在人间能执子之手,相伴到老,这何尝不是另一种神仙美眷?
    「好,到时候我们做满桌子的菜等你。」素月看着栩风,眉间眼角全是笑。
    箐儿抹抹眼睛,笑着大喊:「姐姐!姐夫!」
    而后被南止牵走了。
    秦凌以为,让栖情岛和风月宫合而为一是她的奢想,当她重新踏进那片花海,由南止带她来到写着「风月宫」三字的新宫殿时,她才有了幻梦成真的感觉。
    栖情,栖情。往后若有人问起:栖的是什么情?
    他们便可道,栖的是风月之情。
    秦凌别过头来,眼中的湿润乘着一缕春风飘散,她忽而弯唇:「你说你师傅有东西留下,此事当真?」
    南止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灵球,上头依旧亮着淡光,里头藏了一个雪景,飞絮濛濛,雪花晶亮,还有一个俏皮的小雪人。
    「师傅说,这是他做的一个小玩意,可惜后来再无机会送出,若秦仙主不嫌弃,可拿去玩儿。」
    秦凌唇瓣紧抿,手颤抖伸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南止没想过她会如此激动,连忙将东西递到她掌中。
    「你明明记住了......」一滴泪从她脸上划下,滚烫炽热,划破偽装了千年的冷漠无情。
    打从第一眼见到玄宥,秦凌便知道就算天地再大,她都会不顾一切地寻到他、来到他跟前,将所有真心毫无保留地奉上给他。
    门外,春风正盛,拂落的花儿落地又生。而给她的答覆,一千年后终于传达到了。
    翌日,紫儿在宫殿的尽头发现了秦凌,女子安详地躺在床上,两手间的灵球隐隐发着光。
    风月宫所有人跪在地上,箐儿愣愣地看着床上衰老的女人,白发委地,大战后她尚未来得及跟她说上话,尚未来得及为这千年来的收留之恩道一声谢谢,人就这么走了。
    忽然,床上女子的容顏一下发生变化,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復年轻,人却没有醒过来的痕跡。
    「仙主,入梦了。」紫儿轻道。
    秦凌放弃了所有仙力,甘愿自毁元神进梦,如此便可生生世世与梦中人在一起,直到元神耗尽之时,就是她与梦境、与天地合而为一之时。结局与婙轩一样,只不过她选择的不是翱游世间,而是沉沦美梦罢了。
    此时的女子已恢復往日的美貌,容顏的变化也停止了,只见她朱唇平合,双眸紧闭,旧时的冷漠全然消失,取而代之是淡恬与温柔。
    或许在梦里,曾经懵懂天真的傻姑娘,已回到了那个雪花纷飞的冬日,重遇了她心仪的白衣男子......
    难道你们甘心这样就完了吗!?当然不行!(自己说
    所以明天还有一更!!!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被踢飞
    好吧,真的超级抱歉呜呜,小浅子疯狂超字数,这章写了快五千字(啊啊啊啊啊——
    还!有!今天《半仙》编推了!!!真的超级谢谢编辑大大呜呜(泪流三千尺
    没想到临近结尾还有这么一个大惊喜,记得当时《化蝶》也是快完结时上编推,啊——真的好圆满——除了感谢还是感谢——谢谢大家——
    明天会奉上最后一章以及后记,明晚见!(飞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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