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们恭谨应是。
    虽然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但和她相关的一切,他总是记得格外清晰。
    她喜欢把兔子和香橼一起炙烤。
    等待烤兔子的过程中,夏沉烟和陆清玄坐在一起。
    夏沉烟问:“你当日上战场时,是什么心情?”
    陆清玄只上过六次战场,他知道夏沉烟问的是他最后一次,也是最著名的那次,在赤练河的决胜之战。
    陆清玄慢慢回忆,说道:“破釜沉舟吧,当时没有退路了。”
    其实这样说,似乎太绝対。退路还是有的,低下头颅,献上国土,奴颜婢膝,换取半晌贪欢。
    但陆清玄不会这样选,夏沉烟不会这样选。他们的孩子,同样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夏沉烟摸了摸他的脑袋,就像在穿过时光,抚摸那个失去了心爱的猫,又挺直脊背奔赴战场的少年。
    陆清玄比她更高,为了方便她抚摸,他把脑袋低下来。
    夏沉烟吻了一下他额头,风吹过发梢,两人发丝纠缠在一起。
    “嗯?”陆清玄停了一下,看向她。
    他们离得很近,篝火的火光映在两人身上。侍从们坐在另一堆篝火旁烤兔子,他们听不清两人说话,但还是自觉地挪开目光。
    “祝福。”夏沉烟说。
    像他给她的祝福一样。
    陆清玄微微一笑,回以她一个祝福。
    “有时候,你的吻会让我想起雪花。”夏沉烟闭着眼睛说。她在仰头接受祝福。
    “为何?”
    “清清淡淡、毫无杂念的雪花,轻柔地覆盖到大地上。人们往往还没来得及发现,雪花就落了一夜。”
    情意总是暗暗滋生,等到被发现时,已经是天光大亮,瑞雪满园。
    陆清玄说:“真后悔没有早些认识你。”
    他的好奇心太过稀少,全部投于他专注的事务上。他无数次地听见人们提起冠绝天下的夏姬,闲聊像风一般从他耳畔掠过,他却始终没有提起一丝一毫的好奇心。
    “早些认识我,然后呢?”夏沉烟感觉雪花离开了她的额头,她睁开眼睛,看见陆清玄正在凝望她。
    他的琥珀色双眸中,全部都是她的倒影。
    “然后,我把我的猫送给你——如果你喜欢的话。”
    “我可能会喜欢。”如果是他送的猫,她应该会仔细善待。毕竟,那是他最心爱的东西吧。
    “接下来,我会向你家下聘书,迎娶你做我的太子妃。你可以在东宫写诗、读书,和我日夜歇在一起。”
    “唔。”
    “你不喜欢吗?”
    “不,我觉得你很聪明。”
    这个聪明绝顶的人,她明明很少対他提过去的事情,他却已经从蛛丝马迹中洞悉了一切。
    他长久地注视那个在岁月深处起舞的少女,最终选择给她编织一个更美好的过往。
    “听起来很不错。现在这样也很好。”她拿出了陆清玄给她编织的小猫小狗,“你看,我们现在也能在一起,我现在也觉得很开心。”
    陆清玄扶住她的脸,闭上眼睛,再次给了她一个雪花一般轻柔的祝福。
    静谧月色倾洒大地,这是他们在外游历的第三年。他们情意弥浓,爱意弥深,愈发不愿分离。
    翌日,夏沉烟准备去爬雪山。马车停在驿站,驿丞给她送来国都的信。
    她展开,看见是陆宜安寄来的。
    她看了许久,脸上露出激动又难以置信的神情。
    陆清玄鲜少看见她如此失态,略微思索一番,便问道:“先贵妃找到了?”
    “是。她的状况并不好,在岭北的村庄,没有路引,容貌损毁,重病未愈,身边只有一个妇人——大约就是当年追随她去的女子了。”夏沉烟叹气,“她们消息闭塞,不知朝中近况,也不敢再把消息送回自己的家族。幸而宜安找到了她们,得知她的情况,已经派扶柳去医治。”
    “希望她能被治好。”
    “一定可以的,扶柳现在被呼为神医。”夏沉烟把信又读了一遍。
    陆清玄顿了顿,“她是怎么逃出来的?”
    “她先把追随她的女子偷偷送走,再服用假死丹,假装被掐死。”
    “假死丹?”
    “陈家的假死丹,陈老太姥留给她的。当时被送给胡人时匆忙,她只来得及带上银票和这个陈家至宝。”
    银票被抢走了,黑乎乎的假死丹却无人在意。
    “対不起。”陈老太姥当年站在废弃的村落,说道,“我太害怕了,我不敢再追随你留在胡人的队伍里。请你收下这个。”
    假死丹,所有不可能汇聚在一起时,出现的一线天光。
    夏沉烟把信笺收好,“我忽然想到了我们过去的一段対话,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是什么呢?你说过的话,我通常都记得。”
    “我当时说,任何事情,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你赞同了我的看法。”
    “是的。”陆清玄说,“我现在也赞同你的看法。”
    在他眼中,她永远正确、坚韧、一往无前。
    他总是赞同她的每一个看法。
    ……
    攀爬雪山,要做许多准备工作,陆清玄特意寻了几个当地人引路。
    就是在这个时候,夏沉烟收到了第二封信,陆宜珩寄来的信。
    “信上说了什么?”陆清玄一边检查弓箭和长剑,一边问。
    “扶柳将姑母的身子医治好了,只是她的容貌暂时无法复原,扶柳说,她有几分思路,将尽力一试。”
    “这便好。与身体康健相比,容貌和钱财一样,终究算是身外之物。”
    “还有一件事。”夏沉烟皱眉,“你还记得你当年点的三百六十一名天子门生吗?”
    “记得。”
    “其中有一个,被发现是女人。”
    陆清玄动作微停。
    “此事引发轩然大波,御史谏言处死此人,宜安驳回谏言,决定开设女子科举,让她的身份名正言顺。宜珩一面支持她,一面感到担忧。”
    “你遇见过她吗?”陆清玄风马牛不相及地问。
    “嗯?”
    “你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你见过她。”
    哦,确实如此,他总是能读懂她的情绪,哪怕她面无表情。
    夏沉烟点了点头,陆清玄轻笑,判断道:“他们拦不住的。”
    “嗯?”
    “要提升国力,便要百姓多多生儿育女,你知道先帝是如何做的吗?”
    夏沉烟:“他要求每家每户的女子十四岁便出嫁,否则收取这家人三倍的赋税。但我记得你不是这样做的。”
    “是的,我发现这样的命令确实有效果,民间却怨声载道,匪患四起。我将十四岁上调至十七岁,同时赏赐生儿育女之家酒水口粮,免其三年赋税。怨恨平息,匪患减少,百姓反而增多了。”
    “你从不恐惧变化。”
    “是的,我不恐惧变化。”陆清玄说,“我很喜欢你。你就像这些女人,这片嫩芽一样。”
    夏沉烟低头寻找嫩芽。她看见驿站角落的石头边,有一处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阴影中长出了嫩绿的芽。
    “坚韧的生命就是这样的。”陆清玄说,“像你,像天宝花,像嫩芽。”
    有时候会遭遇挫折,有时候命运磋磨,有时候写好的结果被推翻,有时候因为尚未抵达合适的社会阶段,众人奋力推进的历史进程又会倒退回原点。
    但是,即使被剥夺了水源,即使被遮挡了阳光,天宝花也会努力存活,嫩芽也会竭尽全力地从缝隙中探出脑袋。
    追寻自由的脚步,永远不会枯竭。
    ……
    陆清玄筹备得十分妥当,夏沉烟顺顺利利地攀上了雪山。她呵出一口气,这气在顷刻间凝结成霜。
    她看着身边穿着大氅的陆清玄,把双手覆在他脸上,“冷不冷?”
    “不冷。”
    看见她的时候,似乎就不会冷。
    引路的当地人和侍从远远退到一边,夏沉烟拉着陆清玄的手,在山顶上闲逛。
    远处碧空如洗,山间积玉堆琼。经年不化的积雪宛若神明的殿宇,夏沉烟从前只在想象中见过如此壮美的景色。
    “当地人告诉我,雪山终年处于神明的注视和见证下。”
    “是的。”陆清玄温和回应。他也听见当地人谈论过这个传说。
    “越来越喜欢你了。”夏沉烟说,“我决定再为你跳一支舞。”
    “跳舞?”陆清玄难得地微怔。
    她一直不愿意再给他跳一支舞,他见她不喜欢,也没有勉强她。
    这次她忽然愿意跳了,可是,他没有带琴。
    陆清玄有预感,她跳舞的次数不会太多。
    夏沉烟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她问:“你会唱歌吗?”
    “……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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