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雯走出圣康殿, 她回头看了一眼。不敢多看,唐九还站在殿门口呢, 她知皇上是个多疑擅思之人, 今日能问出来,就是在提醒她,所有她的一些小心思也要收一收了。
    阮雯对九宇公主的情感很复杂, 她一开就是被当成监视者派过去的,哪里知道这一呆就呆了这么多年。阮雯没有嫁人,更不可能有孩子, 但她在与公主的相处中, 还是付出了一些真心的。
    她与王承柔天然的母爱不一样,王承柔不用日日见公主, 公主也是她的心头宝, 阮雯则是一边天天与公主相见,日日在跟前侍候,一边抑制着相处出来的感情。
    当皇上没下损害公主利益的命令时, 她在各各方面可以完全地为公主着想, 但若是皇上的命令与她的心意相背,她会选择忠诚。
    虽然这几年来,皇上对华昭宫并没有多少关注, 但阮雯一直告诫自己, 不可投入太多感情,若是哪一日皇上忽然给她下了命令, 到时她该如何自处。
    这个念头一直都在, 终于在前一阵成为了现实, 皇上重新启用她, 而任务目标正是公主。阮雯当时心头一暗, 但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心理准备,马上就接受了任务,没有一丝犹豫。
    阮雯回华昭宫的脚速有些慢,这一路上她只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她果然被组织教育的很好,永远主上第一位,永远忠诚,永远没有完不成的任务,一颗心终是冷硬的,任谁用多少年好像都撼动不了,柔软不下来。
    阮雯刚一回到华昭宫,就见一个人从公主屋中走了出来,二人对上眼神,一刹那的功夫就分开了。来人往旁边一闪,行礼道:“阮姑姑。”
    “嗯。”阮雯正要走过去,忽然停下来道:“你叫子采对吧。”
    对方低下头:“是的姑姑,奴婢名子采。”
    阮雯点了点头:“要记得殿下的恩情,以后好好当差。”
    子采诚惶诚恐:“是,奴婢不会忘了殿下的恩情,此生无以为报,唯忠心侍主。”
    阮雯:“这就对了,若此事传到上方,我也可以为你说明。”
    子采抬头看了阮雯一眼,然后敛了眉眼道:“是。”
    晚些时候,子采侍候公主用膳,张安眠支走其他奴婢,独留下她一人。她问:“白天,你与尚宫在说什么?”
    子采一边递上巾帕,一边道:“阮姑姑让我好好侍候公主,以报答公主的救命之恩。”
    张安眠:“只说了这个?”
    子采:“是,只说了这个。”
    张安眠拿巾帕擦了嘴角,又擦了手,然后递回给子采:“我救你是觉得你那事儿情有可原,你不要被阮尚宫吓到,她虽一贯严肃却赏罚分明,不过若是以后真的惹到了她,你来找我,我给你做主,你是我救的,自然以后就是我的人。”
    子采自是一一答应。
    张安眠看着外面又道:“你明日随我去趟元尊殿,你要小心应对,不可让我母后挑出一点毛病来,知道吗?”
    子采:“奴婢是懂得规矩的,不敢在皇后娘娘面前造次。”
    张安眠摇头,喃喃道:“哪里会有人挑你的规矩,谁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评判的标准又是什么。”
    张安眠音儿太小,子采没听清,但她也不能问,只立在一旁沉默着。
    第二日一早,公主早早起来,端坐在镜子前支开了一直以来为她梳装的雨桐,冲子采招了招手:“梳头会吧?”
    子采:“会的。”
    张安眠:“那你来。”
    子采接过雨桐手里的梳子,抚起公主的长发。九宇公主已经褪去孩童的面貌,这两年抽条一样的成长起来。她不像她的母亲,却也很漂亮,是与她母亲不一样的美丽。
    待打扮好的公主端立屋中,高贵清冷,没有人可以再把她当小孩子来对待。十二岁的年龄本也不是小孩子了,边关外族今年掌了实权的蛮夷公主不过才十一岁,比她还小上一岁。
    张安眠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双肩端得更板正了,她道:“走吧,随我去与母后请安。”
    “公主殿下来了。”清香进殿禀报,王承柔闻言手一扶额,一旁的清香赶紧问,“又疼了吗?”
    王承柔马上摆手:“没有,叫她进来。”
    以前眠眠来元尊殿虽也会有人来禀报,但几乎是禀报的话音刚落,她人也就进来,扑到王承柔怀里了。
    两年前的那件事以后,这样的情景再也不现,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眠眠一天天地长大,她走路不跑了,慢慢稳重到端起架势来比王承柔这个皇后还有威仪。
    至于到元尊殿请安……那可真是让人挑不出一丝礼来。
    这两年,看着张安眠的变化,王承柔知道这里有她的责任,是她泄露出被自己女儿吓到了的一点子意思,就被敏感早慧的张安眠捕捉到了。
    从此,这孩子在自己面前就开始越来越乖,说乖并不准确,事实是张安眠与她母亲相处的细节,任哪位长辈看了都要道一句真是个懂事、懂规矩的孩子。但王承柔没有这样的感受,她只感受到母女之间的隔阂。
    父母子女之间,同世上任何的感情都一样,如人饮水。而饮着这杯水的王承柔,不知频繁头疼是不是被这杯冷水累月激的。
    张安眠直到真切地听到她母后允她进入的话后,才抬腿迈步,在她走到内室前,有足够的时间让王承柔舒展开因头疼而皱起的眉,提起嘴角笑迎她的女儿。
    这一刻王承柔也是无力的,因为她不真诚,她自己都在假装,她甚至不敢在眠眠面前表现出不舒服,怕她多想。这样装模作样隔纱隔雾的,实在让人难受又无奈。
    “儿臣给母后请安。”张安眠声音不大不小,吐字清楚,伴随着问安语她行了个规矩的大礼。
    王承柔是笑着的 ,语气是与旁人说话时不会出现的明媚轻快:“快起来,有好几日不见了,过来让娘亲看看,有没有长高。”
    不知是不是不天天见的缘故,王承柔每次看到张安眠都觉得她又长高了。作为十二岁的少女,张安眠算是同龄里高的了,加上她现在出门都会注意妆仪,看上去完全是个大姑娘了。
    王承柔有时看着她都会恍惚,会一时想不起她小时候的样子,岁月已经模糊了很多东西,最在意的亲亲女儿曾经的美好,她都要忘记了。
    “娘亲看不太出来,”说着王承柔看向张安眠带来的婢女,这一看倒让她一楞,是个生面孔,她自上了心。没办法,哪怕她与张安眠的关系再别扭,作为母亲本能的操心还是少不了。
    她直接转向这个婢女:“你说说,最近有没有比测,公主是不是又长了?”
    被点到的子采,上前半步恭敬道:“娘娘恕罪,奴婢刚被调到殿下身边侍候,并不知殿下身高的情况。”
    张安眠略扭了下头,目光扫向身后,她什么都没说,就听她母后道:“有什么可恕罪的,若像你所言,才被调到公主身边何罪之有。你叫什么?”
    子采同样恭敬地回了,王承柔接着又问了年龄,曾在哪里当差,还想继续再问下去时,看了一眼张安眠后,她把嘴闭上了。自己是不是关心则乱,问得有点多了,眠眠不会认为她想干涉她宫里用人之事。
    在有了这个想法后,王承柔不问了,反正这婢子看上去干净通透,言谈清爽,没有什么不妥之处。都是宫里严挑细选的,以前也算是在阮雯手里干过活,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王承柔把注意力又放回到张安眠身上,问了她起居,问了她功课,连书画琴棋都一一过问了一遍,这倒不是在假装,是她真的关心。
    张安眠回答的很得体,在王承柔看来,她的女儿真的很优秀,漂亮多才,大气沉稳。可遗憾还是有的,她有时希望她能更活泼一点,像她十二岁时,还是疯玩疯跑,在父母面前任性撒娇的时候。
    那段时光是王承柔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了,所以她也想让自己的女儿拥有,在她生下眠眠后,王承柔就想过要让女儿过上那样的日子,可惜她没做到,她食言了。
    这么想着,王承柔心里柔软下来,她站起来,来到眠眠身前,张开手臂,用小时候哄她的语气道:“来让娘亲抱抱。”
    张安眠没有躲,她很乖顺,但她不热情,在自己母亲的怀抱里她像一个木偶。王承柔其实也是个内心细腻的人,她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她柔软的心像泡在醋里,浮浮沉沉地被腌制着,还得不到落处。
    王承柔放开张安眠,知道她不自在,所有每次孩子来她都不留饭,这一次也是如此,张安眠到点儿就离开了元尊殿。
    她一走王承柔的头就更疼了,再也不用忍,一下子卧倒在了榻上。清香清心这一套活都干得熟了,关窗点上安神香,弄条温巾帕先敷上一会儿,然后再用圆滑的巴掌大的玉石沿脉络碾过,最后才是清香亲自上手,推拿王承柔的整个额头。
    这样一套活下来,折腾一个时辰,王承柔才能有所缓解。
    清香心里暗叹,心病,纯粹是心病,有时她甚至希望公主不要再来元尊殿了,可她知道那样只能好得了一时,待娘娘发现公主不上门了,恐会犯得更厉害。
    张安眠走出元尊殿后,她停下脚步,对身后的子采道:“你瞧,她们都等不得我走远了,就又开始了。”
    子采不明所以,询问道:“殿下在说什么?”
    张安眠收回视线:“没什么,这地方你是第一次来吧。”
    子采应:“是。”
    张安眠:“把路记好了,以后所有需要到元尊殿跑腿的事都由你来办。”
    跑腿的活,尤其是往来元尊殿与华昭宫的,那肯定是少不了赏赐的,此处子采应该谢恩了:“是,奴婢一定不会丢公主的脸,不给公主惹事,好好办差的。”
    这话正是张安眠想要听的,她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刚才回母后话时,表现得不错,我母后这人……总之,你与她相处,能说实话的一定要说实话,但也不能太实在,一股脑地什么都往外倒。”
    觉得自己这样说下去会越来越说不清,越来越复杂,她总结道:“还是昨日嘱咐你的那些话,谨言慎行多思少言,总是没有错的。”
    张安眠似完成了任务一样,比起来时,回去的路走得悠闲了许多。她边走边想,边想边捋着头绪,她救子采当然是有目的的,从去年开始,她就有意识地在宫中培养自己人,可选来选去,都上不了台面不堪重用。
    直到她发现了子采,她觉得这是个合适的人选,是个可用之人,正好她的处境是可以提拨的。她观察了她好久,直到发现她犯了事,于是在最合适的时机出手救下了她。
    张安眠相信,只要她对子采表现出善意,给她一辈子都得不到的好处,当然也要恩威并施,这样的话她也能像母后那样,得到像清香清心那样的忠诚心腹。
    第127章
    张安眠知道, 皇上上个月很反常地到了母后那里,但无论她怎么打探,都探不来那日到底出了什么事。
    现在的张安眠早就不再天真幼稚, 两年的时间里, 她把所有与李肃相处的点滴细细回顾,每每都会惊出一身冷汗。
    她的亲生父亲是南禹的皇帝,是大承的叛臣逆贼,加之李肃对她母后的深情, 换作是她,只会恨不得亲手宰了同母后有染之人, 反推自己这个李肃眼中的孽种, 能把她留到现在,恐都是在忌惮她的母亲。
    她以前真是太傻了, 可这又能怪谁, 怪她自己吗?她那时才多大, 她怎么能理解得了那么复杂的男女之间的爱恨情仇。她只知道李肃有意地充当了父亲的角色, 那样高大威仪,慈爱偏心的长辈,她怎么可能不掏心掏肺,把她当成亲父的替代。
    张安眠摇了下头, 不再去想那些不堪住事, 她要朝前看,她要韬光养晦, 她要趁李肃不注意她的时候, 时刻注意他, 掌握最新的消息, 她要好好想一想, 怎么在这宫中能一直笑着活下去。
    她知道她的母亲不会让她死,但事有万一,现在的张安眠一点安全感都没有,她谁都不信,她只信自己。所以,有的事情还得她自己来,这样踏实,她不想再重蹈陷在海市蜃楼的覆辙中,再也不想。
    她要痛且清醒的活着,哪怕提心吊胆诚惶诚恐。
    这一次得来皇上深夜赴元尊殿的消息,她可是废了很大的劲,但至少她不再是躲在华昭宫里什么都不知道的傀儡公主。这还不够,她会继续努力,培养自己的亲信,至少把华昭宫变成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而不是又聋又瞎的废物场。
    信心与心计在少女心中慢慢滋长,一天天壮大。
    一年的时光悄悄地就这么过去了,这一年里,要说也没发生什么大事,但没有这些明处暗处发生过的小事也成就不了日后的大事。
    放到前朝就是李肃与官员相处的模式、朝堂的氛围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一年过去了,有些人甚至有些习惯了这样的帝王,但还有些人却一直在忍耐。
    至于后宫,王承柔一如既往地每月出一次宫,她以为与李肃撕开脸不欢而散后,李肃可能不会再让她出宫,毕竟他是个自己不痛快,也不想别人痛快的人。可这次他没有,他没有管她,王承柔本着能捞一次是一次的原则,每次出宫前都会做好充足的准备,例如去哪里要做什么。
    再如华昭宫,表面上看与平常无异,但内里从主子到奴婢,个个都有不同的心思,平静生活下掩盖的是汹涌暗潮。
    这日,严涛受召,在进入圣康殿时,与对面出殿的女子打了一个照面,他留意多看了两眼,不为别的,是这女子一看就是个脚底有功夫的。
    严涛在圣上打天下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驻守边关,但他也知道,圣上在蛰伏时建立了自己的私人力量,手下除却正规军外,还养着另外一个神秘组织。
    可见刚才出去的那个女子应该就是那种组织里的,虽那女子穿着宫女的服饰,可又有哪个宫女会武功,既然他看得出来,圣上自然也能。一个身怀武功的普通宫女,圣上怎么可能让她随便在后宫游走。
    想到这就想到清香的那套绞手,她倒是没有武功功底,不过是纯技巧的小花样,否则当年也不会让她在头一次耍时得逞跑掉。
    严涛不自觉地暗叹一口气,他看了看恢弘的殿门,想着一会见到圣上,是否旧事重提一下。就这样严涛颇有些心事地迈进了圣康殿。
    “你来了,过来坐。”李肃道
    严涛赶忙行了个礼,然后依言坐到了圣上的对面。两人之间摆了个桌几,上面有棋盘,有一酒壶两个杯子。今日是皇上召他来的,看这样子,圣上是想长聊。
    严涛想到今日早朝时的情形,他好像知道圣上要与他聊什么。
    严涛坐下后,李肃拿起酒壶给他倒了一杯,严涛倒也受得,公开场合他一定是最尊君重礼的,但私下里,圣上摆出这种作派,就是想要以以前老友时的状态来相处。
    当然,昔日的小公爷如今是九五之尊,严涛不能完全按照那时的模式来,他恭敬地扶住酒杯,拿起酒杯与皇上的相碰时,注意着自己杯子的高度,一定是不能高过圣上的。
    一杯饮尽,李肃没有说话,严涛见状先开口道“圣上可是为早朝的事在烦恼?”
    李肃看看他,未置可否,只是随意地往旁边的靠枕上一倚,道“哦?那晳白说来听听,你认为朕的烦恼是什么?”
    严涛想了想说“眼下确实是该做决断的时候了,南边最近两年里,频频动作。三年前圣上识破他们想要劫走公主的阴谋,杀了一些探子后,倒是清净了不少日子。只是这二年来,恐怕现在蛰伏在大江之北的南部逆贼比那时还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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