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紧紧抱着郁宛肩膀,哭诉道:“姐姐,我好怕!”
    当时那两个船夫死命将她往水里按,她差点以为自己活不下去了,还好一阵浪涛救了她。早知如此,她不该嚷嚷着去吃劳什子河豚,以致惹出这场祸事。
    郁宛心中惊疑不定,果然不是意外?难怪方才瞧着小钮祜禄氏颈间有数道红痕,她总不至于自个儿去掐自个儿的脖子。
    可小钮祜禄氏一贯与世无争,她能得罪谁呢?
    不对,那条船属她所有,背后之人不是要害诚嫔,而是冲她来的,小钮祜禄氏不过代她历劫!
    郁宛一阵悚然,背后汗毛根根竖立,再不敢耽搁,赶紧命早莺去告诉皇帝,她要彻查此事。
    小钮祜禄氏仍有些神志不清,趴在她怀中间或啜泣着,郁宛只能拍着她的背絮絮安慰,待小钮祜禄氏喝完安神汤后,方才放她躺下,自个儿轻手轻脚地离开。
    早莺守在门边,“诚嫔娘娘还好罢?”
    郁宛颔首,“受了些惊吓,又呛了水,所幸性命尚无妨碍。”
    只差一步,险些她也要落得诚嫔这般下场,郁宛都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后怕。
    早莺长长吐了口气,“也不知哪来的强盗这般歹毒。”
    即便真是漕帮水匪,按理也不该对皇室中人下手,都是江湖上跑生意的,宁得罪同行不得罪官兵,这个道理都不晓得?
    郁宛目光沉沉,她大致能猜到是谁指使的,只是不曾想对方能这般隐忍,直等到南巡时防卫松懈的时候动手,如同一只大腹便便的毒蛛精心编织天罗地网,能这样恨她的,宫里实在不多。
    数日之后,小钮祜禄氏好转了些,渐渐也能用些流食了,郁宛便亲自煮了虾仁干贝粥给她送去,“我手艺不如婉妃娘娘,你将就用些罢,也不必勉强,实在难吃就吐出来。”
    小钮祜禄氏笑道:“姐姐为我做的,我怎能不笑纳?”
    愣是将那碗海鲜粥喝得一滴不剩。
    郁宛怀疑她连咸淡都没尝出,可也只能叫早莺收起来,又拉着小钮祜禄氏的手叹道:“这回实在对不住。”
    小钮祜禄氏摇头,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原是我自己胡闹之过,姐姐又何须抱歉?”
    本来就是她自个儿吵着要去逛街,皇贵妃不过是陪她。退一步讲,即便真是替皇贵妃赴死,小钮祜禄氏也是甘之如饴的,在这六宫里,不会有第二个人待她这样好了。
    小钮祜禄氏关切道:“到底是谁指使船夫下黑手的,万岁爷可查明了?”
    郁宛点头,“是汪四格手底下当过差的人。”
    想在镇江找两个异乡客,实在是轻而易举,何况那两人都有浓重的北地口音。
    小钮祜禄氏恍然,“果然如此。”
    可当时她也没多想,乍听见乡音只觉得亲切,哪晓得对方暗藏杀机呢?
    如今看来,怕是冷宫里的汪答应一直对姐姐怀恨在心,意图谋害,才设法串通她阿玛手底下的门客,赶在南巡途中动手——好一条九曲回肠的棉口蛇。
    郁宛却觉得没这样简单,汪氏身在幽禁,举目无亲,到底是谁帮她联络她父亲的旧部,又布置这样周详的计划,若非天公庇佑,只怕她跟小钮祜禄氏都已成为溺死江中的水鬼了。
    事实上她已经想到一个人,但这个人只有皇帝有权利发落。
    正如和敬以前挑唆魏佳氏去对付那拉皇后一样,她会否在日复一日的循循善诱中,成功促使汪答应对郁宛起了杀心?借刀杀人,本就是她最擅长的。
    她还特意帮郁宛选了跟孝贤皇后同样的死法,倒是看得起她。
    郁宛唇边露出一抹讥讽的蔑笑,她不会去乾隆跟前挑拨离间上眼药,她相信皇帝自己会辨明是非——人的耐心终究是有限度的,而和敬却在一次次挑战她阿玛的底线。
    时至今日,她的分量已经不能与自己相较了。
    回京之后,乾隆颁下两道圣旨,一道是给汪家的,四格被免官,汪答应赐死;另一道则是给和敬公主的,和敬……她被押往宗人府,终身圈禁。
    此事一出,满城哗然,不止因为皇帝对长女的狠心,还因为宗人府的特殊之处,本是用来处罚犯错宗室的,几乎从无女眷受此刑责,便是后宫嫔妃们犯了错,也是就地处置,连进宗人府的资格都没有呢,皇帝这是明摆着将和敬公主的脸皮给撕下来了,可谓生不如死。
    一时间猜测纷纷,到底这位嫡公主犯了何错,皇帝会如此不留情面?
    郁宛对小钮祜禄氏道:“皇帝重名声,此事虽与公主脱不了干系,却不可对外人明言,万岁爷能做的,也只有如此了。”
    不单是为了维护先皇后的颜面,也因为和敬是他昔年最疼爱的女儿,若明摆着将和敬罪行公诸于世,岂非连他这位皇阿玛都有教养不善之责?
    当然,此生和敬是别想再出来了,她只能在那座暗无天日的府邸,等着忧愤老死。
    小钮祜禄氏点头,“我明白。”
    根本她就没想过皇帝会为她发落公主,“看来还是因为姐姐的缘故。”
    一想到那日落水的兴许是皇贵妃,没准皇帝连杀了公主的心都有了。
    郁宛笑了笑,“或许吧。”
    为爱痴狂这种事,放在乾隆身上总归是有点崩人设的,她可没指望乾隆替她办到。
    不过皇帝一句话都没说,干脆利落料理了和敬,还是让郁宛感到欣慰——要是乾隆先来过问她的意见,那她碍于庶母身份保不齐就得帮和敬求情,谢天谢地,她一点都不想!
    小钮祜禄氏道:“听说公主独子也被单独幽禁,这又是何故?”
    郁宛道:“万岁爷早就看不惯额尔克胡作非为,如今一气发落了正好。”
    照她看乾隆其实挺善良了,和敬公主的这个孩子是没多少自理之能的,全靠老母亲为他奔走,如今和敬被拘,额尔克谈何谋生?好歹关起来一天还有人给他送两顿饭呢。
    皇帝对女儿跟外孙已经算宽宏,只是和敬到底让他失望透顶——她本该是她额娘最大的骄傲,现在却成了孝贤此生唯一的污点。
    乾隆再不提起这个女儿,除了每日教导与考较诸皇子功课,便是将阿木尔叫进宫中伴驾,浑然不管人家小夫妻也需要相处。
    郁宛虽也乐意多见女儿,可她也想抱外孙呢,皇帝总这个样,人家还哪有功夫行周公之礼?
    乾隆哼声道:“不生就不生,他们纳兰家还敢休了公主不成?”
    又来了,越老越爱无理取闹,郁宛道:“可又来,难道为了您一己私欲,咱们阿木尔就该孤独终老呀?她又不是为您而生的,如今她有了自己的家庭,马上也会有自己的孩子,您这位阿玛还总当她长不大,我瞧着都替您羞得慌。”
    乾隆瞪眼。
    郁宛半点不惧,转头就给女儿放了假,让她只管回去,宫里有自个儿照应。
    阿木尔憋着笑,“皇阿玛瞧着怪可怜的,额娘也该好好安慰他才是。”
    郁宛嗤道:“他可怜什么。”
    坐拥万里江山,无边富贵,这要是还不知足,那就该遭天谴了,多少人想着换一换呢。
    不过郁宛转头还是抱着铺盖去了养心殿,现在两人不大有造人运动了,见面更多是盖着被子纯聊天,睡素觉。
    皇帝这个老小孩还在闹别扭,“你来作甚?”
    郁宛微微笑道:“臣妾给您尽孝来了。”
    其实她倒不介意给乾隆当女儿,金枝玉叶可比嫔妃舒坦多了,要不今晚上改口试试。
    乾隆:……
    什么禁忌操作?又看了些不正经邪书罢?
    第231章 拿捏
    两人没能演完这场父慈女孝的把戏, 因寿康宫中云板敲响了——裕皇贵太妃,在这个静寂的深夜里,走完了她长达九十六年的一生。
    近百岁的年纪去世, 怎么也说不出悲痛两个字,乾隆只慨然道:“皇贵太妃如此高寿, 不知朕可能像她这般。”
    郁宛抿唇笑道:“您可是万岁爷, 一百年怎么够。”
    虽然是宽慰人的话,皇帝听着依旧舒心, 他轻轻拉起郁宛的手, “跟你在, 倒真是度年如日。”
    总觉得时间过太快,想让它久一点, 再久一点——到底是不能够么?
    郁宛轻轻抽离他掌心,起身更衣准备料理耿氏丧仪, 嘴里轻快地道:“万岁爷不嫌弃臣妾聒噪就好, 否则只怕要度日如年了。”
    近来她也觉得自个儿碎碎念的时间多了些,没办法,阿木尔一走,她还能找谁侃天说地?若是对着婉妃诚嫔她们,就太损她这位后宫之主的形象了。
    也亏得皇帝有耐心,不计较她渐渐混沌的记性——有时候一件事能反复说上两三遍,跟老年痴呆似的,郁宛觉得真该吃点核桃补补脑子了。
    耿氏经礼部册谥为纯悫皇贵妃, 葬于泰陵妃园寝中, 葬礼的规制位于太后之下, 诸妃之上, 先帝一朝她被年贵妃和齐妃压得抬不起头, 然而如今终究是她屹立到最后,这位娘娘也应能含笑九泉了。
    纯悫皇贵妃的棺椁出殡后,宫中岁月愈发闲逸,唯独颖贵妃颇有惶惶之感,她陪灵的时候不慎打了个盹,觉得这位长辈会否怪罪自己?近来总觉得胸口闷痛,跟一团鬃毛堵在那儿似的。
    她怀疑是撞了邪。
    郁宛道:“没影儿的事,你跟皇贵妃有何仇怨,犯得着降祸于你。”
    何况耿氏为人一向谦和,从来不曾刁难晚辈嫔妃们,颖贵妃这样没来由的猜忌,才真让老人家心寒。
    无奈颖贵妃却是个憨憨,“姐姐有所不知,鬼神与活着的时候往往不是一种性情,譬如那些冤魂报仇的故事,生前懦弱不堪,死后怎么凶性大发呼风唤雨?可见是有来由的。”
    郁宛见她实在不放心,就让早莺去取玉匣记来,照着上头指示拿了些纸钱到御花园中烧化,祈佑耿氏宽恕,如此颖贵妃方觉得好过多了。
    后来杜子腾才告诉郁宛,颖贵妃不是撞邪,是撑着了。
    郁宛讶道:“怎么会?”
    颖贵妃在宫里还算食量不错的,到底蒙古出身,不拘小节,若说容妃这样娇滴滴的撑着还更有可能。
    杜子腾笑道:“因她吃的是堂前摆着的供品,贵妃娘娘本就心中不安,这下又积了食在胃里,可不酿出毛病?”
    原来是疑心生暗鬼,就说呢,打个盹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郁宛本待取笑一番,但看颖贵妃辗转反侧,到底还是于心不忍,因絮絮同她解释,自己老家本就有吃掉贡品的习俗,非但不会招来祸患,反而能得赐福——郁宛觉得这是个好传统,很符合国人朴素的价值观,毕竟不能浪费粮食嘛。
    细想想鬼神又没实体,顶多嗅两口香气就是了,难道真能享用酒肉饭菜?放坏了反而白糟蹋。
    经她一番开解,颖贵妃方才好过许多,又捂着胸口道:“阿弥陀佛,还以为我得跟着寿康宫娘娘后脚去了。”
    到底她也是年过五旬的人,万岁爷那几位贵妃,不都卡在这关口么?
    郁宛嗔道:“你还比本宫小一岁,倒说这种话,依你所言,本宫更不该活到现在。”
    颖贵妃讪讪笑着,赶紧道歉。不是她迷信,可万岁爷命硬是人尽皆知的,只瞧他前前后后克死多少妻妾?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郁宛没好气道:“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要你操什么心?我瞧你只怕比万岁爷活得还长久呢。”
    颖贵妃欣然抚掌,“那当然最好啦。”
    郁宛:……
    幸而当着她的面,若被旁人听见,够叫一顿排揎的。皇帝也真命苦,如今留在宫里的没一个把他当成相亲相爱的夫婿,反而都想跟他比命长。
    当然对郁宛是轻松不少,她也没精力去争宠啦,除非再招进个野心勃勃的小狐媚子——但估摸着皇帝自己也不好意思,都是能当人家祖父的人,哪里还有脸贪新鲜?索性跟郁宛这个烧糊了的卷子作伴罢。
    经此一事,颖贵妃愈发惜命,诚嫔自也不例外,差点险死还生,她觉得没什么比生命更可贵了,以前还会突发奇想尝尝河豚肉什么的,如今却老实多了,反正以后也不见得有出游的机会,就本本分分度日罢。
    愉贵妃和婉妃这两位年将古稀的老寿星却早就看淡生死,从潜邸一路过来送走太多的人,回首过往只剩唏嘘,即便死亡真正降临到她们头上,也是早晚之事,无须畏惧。
    却想不到最先送走的会是容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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