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线——梦游网。』
    正闻在昏沉的清明梦中连上了网路,靠着植入式电子设备的暂存功能,入眠者可以在有限的时间内利用梦境处理心智活动,像是看小说、玩脑游、写报告或是与其他梦游者对话。
    一般来说睡醒的时候梦境大部分会被我们遗忘,但是这个暂存设备会记录你的梦境内容,然后你可以选择在清醒时读取记忆,或乾脆直接交由人工智慧进行思绪统合。
    「不要上太久的梦游网,小心会变成笨蛋。」
    每一个家长都会这样子警告他们自己的孩子。
    梦境其实大多不是理性的,因此在梦游网上,如果你不希望自己行为太脱序的话,植入式电子设备多半会令你的身体与部分的大脑沉睡,同时又强制唤醒你大脑一部分与思维功能相关的区域。你的大脑有些部分会长期得不到休息,这样子久了必然会出问题的。
    所以正闻只打算上来和师父作一些简短的对话。
    『搜寻——我谦法师,脑内模拟语音连线。』
    『注意!该对象并未登入梦游网,是否透过开放网路连接?』
    『透过开放网路连线。』
    『已连线。』
    一个狂野又带点傲气的嗓音在连线的另一头响起:「唉呀!正闻,怎么会是用梦游网路来找我?难不成你已经睡啦?」
    「学生早睡早起习惯了。」
    「才十一点多而已吶!」
    「可是??以我身体的规律性实在很难硬是坚持熬夜下去。」
    「这样其实也不是坏事,你别勉强。」
    「师父倒是该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了。」
    「你还是这么一板一眼的啊!对了,我今天有和道闻聊到你。」
    「这件事我有听师兄说过。」
    「好不好奇我们在你背后说了什么坏话?」
    「我想大概也是那些老话题吧?担心我太过于故步自封之类的。」
    「你很清楚自己的问题在哪嘛!」
    「知道是一回事,能接受你们三不五时暗算我又是一回事。」
    「你对于野外求生体验营这个主意很不爽对吗?」
    「其实我知道你们的用心,但我真的不擅长那方面的事。」
    「不擅长的更要去试试看啊!」
    「师父!」正闻有点恼了:「逼我走出舒适圈也许你们是好意,但万一我去误人子弟了呢?」
    「啊!我没想到这一层。」
    「有时候我觉得你比道闻还要靠不住??。」
    「抱歉,是我考虑不周延,最近几年计划起事情来常常掛一漏万的。」
    「师父,你的额叶插件用多久了?」
    「八年??不,九年有囉。」
    「你也用太久了!一般用三年就算是很物尽其用了。」
    「啊哈哈哈??」
    「师父,这种事情别打哈哈比较好。」
    「其实没换也没有差别吧?」
    「你自己都说了,最近几年做起计划常常有缺漏。」
    「但我感觉不出来这有什么不同啊!」
    「大脑强化插件和其他的机械部件不一样,它一旦失去功能了很少有人会自己发现的,人在变笨的时候通常都不知道自己变笨了。」
    「孩子,我怎么觉得你好好像在拐着弯骂我?」
    「你真心这样觉得吗?师父。」
    「我其实不是很确定??」
    「师父,这个週末有没有空?弟子陪您去挑一些适合的大脑强化零件吧!」
    「唉??被你这样一讲好像我是个失智老人一样。」
    「你没有失智,只是你不在前线太久了,没有以前那么敏锐了。」
    「就是说啊,我都已经不在战乱地区传佛法了,哪需要用到什么大脑强化插件。」
    「当然需要,你都已经给别人造成困扰了!」
    「那个别人该不会就是你吧?」
    「我是被你弄得很头大啊!」
    「不然,你那个课回绝掉吧!」
    「不行。」正闻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了胡雁冰的微笑。
    「已经接下来的工作,就得要好好的做完。这不是太超过我能力的事情,我会想办法扛起责任的。」
    「要不要我介绍一些可以帮你忙的教友?」
    「嗤??」
    语音连线那头似乎有一点点奇怪的气音,听起来有点像是某人在憋笑。
    「你的大脑强化插件到底有没有坏掉?」正闻猛然惊觉,他的老师有可能是在寻自己开心。
    「你刚刚不是说了,我不可能自己察觉。」
    「你可别骗我,你这个两舌和尚。」
    「说我两舌你可是太过分了,我可没有挑拨你和谁。老衲这样有点身分地位的出家人,不会随便誑言誑语的。」
    「算了??你刚刚说可以介绍人来帮我?」
    「对啊,你真的觉得自己一个人不行吗?」
    「只是传授知识和技能的话,我恶补一下然后再装几个辅助应用程式就没问题了,但我觉得这并不实在。就像是那个歷史寓言故事的情节一样,一个从来没有去过中国的台湾老师却自称中国人,然后教导学生们背一堆没有人用得到的地名口诀。」
    「你也把自己看得太糟了点。」
    「我是挺没自信的。」
    「不然这样好了,你去联络一下你师伯的徒弟慧闻,她的年纪虽然很小,但是在我从重庆把她带到香港之前她已经在战区颠沛流离好几年了,野外求生的事情,她说不定很有心得。」
    「我跟她不是很熟,她肯帮忙吗?」
    「报我的名号吧!我为了带她们那群孩子逃出战区,少说也死了三次,弄到我的人格设定到现在还是常常会有记忆区未整理的情况在,她起码得要还我救命之恩。」
    我谦法师以前是个相当不怕死的莽和尚,虽说他声称自己的重生次数已经突破三位数了,但正闻知道这个所谓的三位数其实是以二进制来当作计算基准的。
    我谦有时还会煞有其事的说:「我的死亡次数有百分之五十都用在救出慧闻她们那次。」
    「如果慧闻不肯帮你的话,那就由我亲自出马好了。」
    「您的辈份亲自跳下来第一线做事会被当作剥夺晚辈的修行机会吧。」
    「好吧,那你自己加油吧。」
    「谢谢师父。」
    正闻由衷的谢过师父后又想起一些一直想问的事情。
    「师父??死亡后利用意识备分復活是什么感觉?」
    「你这可是大哉问吶!」
    「弟子恭聆教悔。」
    「我这里面没有什么高深的道理,恭聆就免了,我们当作间聊吧。」
    「好的,对不起,我是不是太严肃了?」
    「你没错,即使现在的科技已经能让人復活了,生死仍然是大事,本来就该严肃。」
    「是!」
    我谦和尚理了理他们彼此的心緖后说:「復活的感觉嘛??我认真的跟你说,会有怎样的感觉要看你是怎样死的。」
    「会有不同?」
    「不同的地方可大了!」
    「我在出家前还挺有钱的,我写过几首歌,办过不少演唱会,你的道闻师兄还是我的歌迷咧。六十多年前,在我们那个年代,买得起復活备份的人是什么样的社会地位你应该知道吧?」
    「我有听师兄说过,你是唱那种吵死人的音乐的。」
    「嘿嘿,我那时候的日子过得可畅快了,要吃有吃,要玩有玩,要女人她们还会自动排队。」
    我谦叹了口气:「不过啊!有钱没命花才是最糟的。我一直对身体的健康状况没有很留意,内键的体能监测系统跳出来的警告我一直都没有去理它。直到有一天我的胃忽然开始痛,痛得像是地狱里的火在烧一样。」
    「我用医疗程式一检查,发现是第五期胃腺癌,弄到整个腹腔全部都沾黏了。当时医生给了我三个建议,一:写遗嘱。二、分配遗產。三、跟亲人道别。」
    「不能治疗吗?都能够整个身体重做一份了。」正闻有点不解。
    「很多情况,去復原的成本是远大于重建的。」
    「像是某些家电你送去维修时,对方却建议你买一个新的那样?」
    「是啊,我想说反正我有復活备分,没有在怕的,我就照样荒唐下去。结果才花不到半年癌细胞就让我忍不住吞枪自尽了。」
    「这是我第一次復活,我完全搞不清楚我发生了什么事,当时的技术没有现在那么进步,我的意识备份和我死亡的时间整整差了半年。由于长期没更新意识备份,我只能从别人口中的叙述去补足那一段人生经歷,一直到现在,说起那一段的时候我都会觉得那不是自己身上发生的事。」
    「换个角度来看,那半年的你是真正的死亡了吧?」
    「对啊,除非如厌宗师的辰星之軫真的能作用,不然那半年的我就永远只是个记录而不是回忆。」
    「说说你其他的死亡经验吧!」
    「我第二次復活是我皈依后的事,因为第一次復活的时候,我仍然是用我原本的基因,那是个容易得癌症的基因,因此我又得了一次胃腺癌。不过这一次我面对死亡做了充分的准备,安乐死后再復活:像是睡了很长一觉后醒来。
    我在麻药与安寧病房中纪录并且上传自己的意识直到最后一刻,这一次的復活就只是一个特别隆重的早晨而已。」
    「听起来,利用生命备份復活还挺令人期待的。」
    「也是有很遭糕的情况的。」
    「像是什么?」
    「像是我第三次復活,那时候我在四川,就是带着慧闻逃出战区那次。我们的座车遭遇炮击,我被炸掉了整个下半身,我死于失血过多,但一直到我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刻都还有更新意识备份。我的濒死体验被完整记录下来,失温、剧痛、休克,那些折磨让我这次復活像是作了恶梦再醒来一样,但还好这个梦不长,而且我很快就失去意识了。」
    「如果死亡体验的时程被拉长的话??」
    「喔!那会当场令人心智崩溃的。」
    「师父不会也有这种体验吧?」
    「你才知道你师父有多么见多识广,呵呵!」我谦师父得意的笑了。
    「那是怎么样的体验?」
    「那是我第四次死而復生,那是我带慧闻她们偷渡到香港那次。那次我胸椎中弹落海,子弹卡住了动脉因此当下并没有大量失血,但因为脊神经被切断导致我的下半身当场瘫痪。只靠双手的挣扎我根本无法逃离恶水吞噬,窒息与绝望把我扯入了深渊。海水刺痛了我的双眼,但我拼命的往上看,好像漏看一眼生命也会跟着失去一样。我努力的彆住呼吸,不过水压和痉挛的喉咙仍然不受控制的挤光了我肺里的空气。紧接着是无法扼止的呛咳感,水灌入我身上所有的孔窍。我开始失温,眼前一片混乱与黑暗,意识渐渐淡去。
    前后大概花了十分鐘左右吧?然后我忽然间就在有情宗经营的法人医院里復活了。
    醒来的当下我又深又猛的吸了一口气,我一活过来就立刻跳下病床要去救那些难民,直到我发现自己的身上黏满了医疗用的生理监测设备我才意识到我又死了一次。」
    「『又』死了一次。」正闻忍不住笑了。
    我谦也笑了:「嘿嘿!还有谁比我更会立死旗呢?光是那一年我就死了两次,照理说短时间死得那么快,我们教里应该要先暂缓我的復活份额,但我除了救出一堆难民以外,也肩负了很多要务,所以那年他们硬是不让我死。」
    「你不害怕吗?这次的经验很痛苦吧?」
    「勇气是可以透过修行常驻在心里的,我知道怎么应付当下的恐惧。但是恐惧也是会发酵的,这次的经验对我造成了一个影响重大的心灵创伤,我在失眠了好几个月以后才发现这点。我找了一些医师咨询,又进行了相当长期的一段心理治疗,到最后则不得不把某些记忆封存,并且将部分人格以子程式的形式储存在意识的角落里。」
    「为什么?为什么经歷了这些恐怖的事情你还想再度復活?你不觉得只要是活着就得再度面对死亡是件令人烦躁不安的事情吗?」
    「因为我知道即使我已经死亡了,我们有情宗还是会让我復活,所以对我而言死亡只是一个过渡阶段,没有什么好怕的。而且与死亡当下带来的痛苦和死亡后的空虚相比,生命带来的喜悦和力量才是一切意义的所在。」
    「孩子,你今天怎么了?对于復活这件事失去信仰了?」
    「我是有点怀疑我们的教义了,如今这样的五浊恶世,被復活过来的人真的能够幸福的过日子吗?」
    「你是不是有所误会?我们想要復活从古至今所有的有情眾生,目的不是要让他们幸福,是要给他们做选择的机会。他们的幸福还有他们对生命是否要执着不是由你来决定的,这是他们自己的权利。就算你把他们復活以后他们又跑去自杀,我们还是有这个义务给他们机会选择自己要如何面对生命的终点。」
    「师父的意思是???」
    「你太自大了,你有什么资格擅自决定一个人该死还是该活?」
    「我没有权利决定一个人是否该死,但我们一样没有权利决定一个人是否该活啊!」
    「你这个木鱼脑袋不知道在跳针什么?不想活的人他们自己会做决定,不是我们。」
    「怎么决定?再自杀一次?」
    「一旦辰星之軫完成后,我们自然有办法知道哪些人想死,哪些人想活。」
    「不想活的?这样不就是有选别的復活吗?我们的教义有矛盾之处了?」
    「选择权在对方不在我们。」
    「他们没有復活要如何选择?」
    「我们会先设计一个模拟意识,在那里面让他们理解他们将要面对什么,让他们决定以后再復活或是封存。」
    「师父,我们应该不会造成更多的苦难吧?」
    「就算是有苦难也是一切业力必须化解的开始??正闻,你的快速动眼睡眠週期快要过了,你该登出梦游网路了。」
    「师父,我还想多谈一些事情。」
    「我们当面谈吧,你不是要陪我去选购脑内插件吗?」
    「啊!你真的需要吗?」
    「週末你们师兄弟有空吧?」
    「我可以,师兄要再问问。」
    「先暂定週末吧!游子乡有间不错的万国料理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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