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沅冷淡地喝了一口茶,将茶杯递给孟西平。
    孟西平自然接过:“我没觉得十二娘有什么需要姑姑帮忙教导的地方。”
    他眼皮撩起:“倒是王妈妈你,在我宁王府里污蔑未来的世子妃,实在缺些教训。”
    在孟西平开口的时候,喻沅就没看底下的王妈妈了,有些疲惫地说:“你看看,孟西平,慧宜公主府里随便一个妈妈都可以羞辱我,这世子妃怪没有意思的。”
    孟西平问他:“你想怎么做?”
    喻沅想起在慧宜公主府的日子,冷冰冰的院子,还有个狠毒的老嬷嬷在旁边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怎么办,她说的话,我都不爱听。”
    孟西平只一个吩咐:“孟一,掌嘴。”
    王嬷嬷亲眼看孟西平对喻沅如此袒护早已面如土色,整个人趴在地上,犹如一块烂泥。
    喻沅听着王嬷嬷被扇的声音,等到老嬷嬷脸颊高高肿起,才叫孟一住手:“行了,将她送回慧宜公主府吧,我不想再见她们。”
    她又点了点地上那具死人,意味深长地说:“还有地上的尸体,也一并送回去。慧宜公主派来的人,总得全须全尾送回去才是。”
    喻沅心中怨气颇深。
    孟西平心知等慧宜姑姑知道,又是一场疾风暴雨,但他还是如了喻沅的愿,叫灰衣男子们将人送回公主府。
    等一切都收拾好,孟西平坐在她身边:“我爹娘从小不管事,是慧宜姑姑看着我长大,她对我有几分真心。”
    “姑姑深受皇帝宠信,我以为有她护住你,你在帝京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即使出了气,喻沅面上也不见多高兴,心上疲惫:“她心尖上的宁王妃是裴三娘,不是我喻十二娘。”
    曾经喻沅看在孟西平的面子上,一忍再忍,可换来的是老妖婆变本加厉地折磨,不断插手宁王府事,想将裴三娘推上宁王妃之位。
    喻沅垂眸,沉静地说:“如今,我见到她就心生厌烦,恨不得将她打出府去。”
    孟西平摸了摸她的头,顺着她的话说:“不想见她,以后就不见,宁王府不缺这门亲戚。”
    云雾迷蒙,冷风袭人。
    喻沅被风吹得瑟缩了一下,突然问他:“前世老妖婆一直想推着裴三娘进府,你……”
    她声音轻颤了一下,垂下眼眸,缓缓问:“有没有让她进府?”
    孟西平被她问得身体僵硬片刻,眸中突然一片血红,冷静的声音中藏着悲切:“没有,我将裴三娘赶出去了。”
    他俯下身子,眼神飞快恢复平静:“天冷了,你身子本就弱,进去休息吧。”
    喻沅笑了笑,搂住他的脖子:“那就好,你要是让她进府,我做鬼也饶不了你。”
    孟西平抱着她进屋去,喻沅身子单薄,轻轻落在他怀中,两人却都如绷紧的弦,什么旖旎气氛都没有。
    他将喻沅放在床榻上,往被子里面放了几个暖脚的汤婆子,想起今天的事情有些头疼,慧宜公主少不了冲到宁王府一顿数落。
    他想了想,提议:“十二娘,王府里琐事繁多,你若是还想去寒山寺,我们就在山上住一段时间。”
    喻沅看他面上心事重重,心思藏得极深,主动开口:“我知道,风寒是要不了人命的。”
    “不久之前,我才明白这个道理。”
    这话成功牵扯住了孟西平,他扭回头看平静的喻沅,面色有些可怕。
    第57章
    孟西平的心像被猛地抓在喻沅手里, 比在寒山寺对上喻沅手中匕首还要忐忑。他迅速停住,坐在她床边发问:“十二娘,你是什么时候……”
    他对着神色平静无波的喻沅, 想问她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但是剩下的话一齐卡在心里,无数疑问争着抢着往外头冒,在喻沅澄澈的目光里,千言万语灰飞烟灭, 怎么也问不出来。
    活了两辈子, 孟西平现在才明白, 什么叫近乡情怯。
    或许是因为紧张,他感觉胸前的伤口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反复拉扯揉搓, 生出无数细小深刻的血痕, 因窒息而神情痛苦, 几乎不敢继续看喻沅了。
    而喻沅一直在默默注视着孟西平,从江陵再见, 她的目光没这样认真且直白过,像是将孟西平整个人的表情都刻在心里,和前世的孟西平一寸一寸仔细比较。
    看着孟西平飞快褪去血色而显得惊惧的神色, 她喉间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气声。到了帝京后,见到故人种种, 心中滋味难以言喻。
    还没等她理清楚思绪,裴三娘和慧宜公主轮流粉墨登场, 俨然宁王府未来主人,一个赛一个惹人生气。
    直到此时, 喻沅才生出一股终于要和孟西平坦诚相见的感觉, 孟西平不是胸有成竹、步步紧逼的宁王世子, 她也不是前世软弱怯懦的喻十二娘。
    她挪开目光,心下笑了笑,舒畅了些,更有了一些微妙的,足以剖开孟西平的直觉。
    也该轮到孟西平忐忑不安了,这个屡教不改,嘴比心硬的大骗子!
    两方地位调转,喻沅眼睫扇动,似两只蛰伏在她眉眼之间的蝶,悄然落在孟西平心间。
    孟西平目光躲闪,被蝴蝶飞过的四肢百骸里都结了冰,喻沅微微垂着头,更加看不明白她的心思,于是他的脸又白了一寸。
    喻沅唇角扯动,心中并不平静,但她决意要孟西平也好好尝尝她在江陵时的坐立难安,不着急回答他的问题,转而问起今天的事情。
    慧宜公主与本朝皇帝是同胞兄妹,养尊处优多年,她的出身决定了她可以拥有强硬的性格。老妖婆也懂事的很,从不插手政事,所以在其他的事情上,只要不是过于荒唐,皇帝也就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她诸多容忍,帝京里少有能直接忤逆她的。
    喻沅前世曾经费尽心思打听过慧宜公主的喜好,可惜老妖婆积威慎重,帝京里的人对她的事情讳莫如深,没打听到多少。只知道慧宜公主早年在帝京也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后来匆匆下嫁驸马爷,驸马一家是个破落户,完全依附于慧宜公主,只得对她百依百顺,婚后无人顶撞,纵得慧宜公主对身边人有种超乎寻常的掌控欲。
    老妖婆在帝京里,最宠爱的反而不是她的几个儿子,她最偏爱、时常挂在嘴上的人是孟西平和裴三娘,对和她亲近的裴三娘是春风化雨,违背她心意的人就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这次喻沅直接顶撞慧宜公主派来的人,王妈妈人黑心恨,说不定会在老妖婆跟前添油加醋,告上几状。那老妖婆肯定又会将一切都怪到喻沅身上,觉得是喻沅教唆了孟西平,破坏她和孟西平姑侄之间的关系,还抢走了裴三娘的好姻缘。
    喻沅经历过,如今看慧宜公主不过寻常,也不必费心思讨好。
    可一个身份比她高的人在身边天天蹦跶,多少还是有些不舒服,她仰起头,故意挑起目光:“慧宜公主不会善罢甘休的,说不定要亲自上门找我算账,世子爷打算如何处理?”
    她不知道,慧宜公主因为她已经亲自带着裴三娘来过宁王府。
    孟西平顿了顿,勉强压下其他心思,他将王妈妈送回去时早就做好了打算:“慧宜姑姑那边我会亲自上门,找她要个解释,宁王府的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喻沅心知那位慧宜公主真如孟西平所说好解决也就罢了,可她分明就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妖婆:“我一早就想问,你和其他人关系相当一般,为什么单单对慧宜公主如此客气?”
    爹娘溺爱,横行帝京。慧宜公主的几个儿子是个顶个的纨绔子弟,有一回他们当街犯事,不巧被孟西平看到,被他亲手送到了府衙,要徐静敏严加教训,也不见他有丝毫留情。
    孟西平知她心中始终有个疙瘩,和慧宜姑姑的矛盾无可调和,斟酌着说:“我爹曾经出言顶撞皇帝,幸好姑姑出言相救,才免了责罚。后来我爹娘关系不睦,常常两人都不在府中,将我单独丢下。她看不过眼,将我接到慧宜公主府,视我为己出,甚至疏忽了她的几个孩子。”
    他语气冷静,提起宁王夫妇的事情,像是已经习惯了。
    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毕竟喻沅嫁过来没多久,宁王夫妇就意外身亡,她当初只觉得宁王夫妇或许有些龃龉,夫妻不像夫妻,倒像成年累月的仇人。后来喻沅担心提起孟西平的伤心事,很少主动提起他的爹娘,他更不会主动提起宁王夫妇的事情,喻沅自然不知道这些内情。
    宁王夫妇似乎总是来去匆匆,对喻沅态度淡淡,慧宜公主性格强势,无论何事都喜欢插上一脚,来彰显她的权威。前世孟西平八面玲珑,帝京里人人称颂,如今却沉默寡言,撬不开嘴,喻沅时常怀疑,怎么孟西平到她跟前就变成了闭嘴蚌壳。
    看来重生这件事,不止改变了她的性格,孟西平也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
    喻沅蹙眉,定定看了他一会,下了结论:“幸好你的性格不太像你的爹娘,也不像老妖婆。”
    要是像慧宜公主,她可就不要他了。
    孟西平听了她的话,眸中星火欲燃,好像更紧张地看着她,一幅担心她今晚怒发冲冠要离开宁王府的表情。
    喻沅露出一个短暂而过的笑意,笑容很淡:“下次慧宜公主再要上府惹我,我绝不会这么手软。”
    有孟一在,她要多拉几个公主府的人当垫背的,最好能气死慧宜公主。
    她的笑藏在柔和的面庞下,孟西平简直有点喘不过气似的,说都说不太清楚:“你和慧宜公主最后一面,她是不是在你面前说了些什么?”
    喻沅疑惑,瞥他:“你不知道?”
    孟西平被她清亮的眼神看得一怔:“我回府时,只知道慧宜公主曾经带着裴三娘进府,莹玉急着要赶回江陵,无人知晓你们的谈话内容。”
    当时情景,他险些崩溃,谁知出门一趟,再回来时见到的只有冷冰冰的尸体。
    莹玉视他如洪水猛兽,当他是害死喻沅的凶手,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孟西平遵从喻沅遗愿,将莹玉送回江陵。。
    喻沅尖锐地哈了一声,掀开面上浮着的冷静:“我还没去世,待你亲如母子的慧宜姑姑就迫不及待带着裴三娘进府了,以我病重为借口,要裴三娘取而代之,接管宁王府。”
    那时候的裴三娘可比现在嚣张多了,胸有成竹的站在慧宜公主身后,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哪有在渡口委委屈屈的样子。
    她们只会在孟西平面前装的好无辜。
    痛苦成了坚硬的冰壳,禁锢住孟西平全身。
    他一会想着,前世慧宜姑姑含着笑在他面前答应会好好照顾十二娘的尘封记忆,眼前又不断浮现出慧宜公主前日对他说的话。
    慧宜公主在他面前尚且如此,在喻沅面前只会更加过分。
    孟西平的口里似乎能尝到胸中翻腾上来的血腥气,刹那之间,他已经能想象到当时的情景,那些话砸在喻沅身上,该有多疼啊。
    他喃喃道:“十二娘,对不起。”
    喻沅躺在床上,转过身背对着他,盯着床幔上一朵雍容华贵的芍药:“你在替谁说这句话?”
    孟西平大气不敢出,浑身却陡然绷直了,僵硬如石:“是我没有及时赶回来,将你陷在宁王府中。”
    对不起那个雪天初见,对他满腔热忱的小女娘。
    对不起在宁王府里苦苦等待他归来的喻十二娘。
    叹息似的话落在耳畔,喻沅翻身起来,看清了孟西平茫然又痛苦的脸:“你当真不知道?”
    孟西平注意到她不信任的目光,像被烫了一下,猝然低头:“我回府时,她们人已经不在,在你的……灵堂旁……裴三娘说了些羞辱你的话,我将她们都赶了出去。”
    那日要不是慧宜公主闻讯赶来,孟西平手下的人差点对裴三娘动手,直到传来莹玉的消息。
    喻沅不知道说些什么,裴三娘光在她面前楚楚可怜,压根没胆子在孟西平面前提,合着她白受气了!
    暮色四合,宁王府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屋内没有点灯,人影模模糊糊,仅剩的光亮来自于挂在门口的两盏玲珑猫儿灯。
    孟西平在官船上做得那一盏灯被船上水雾淋湿了,喻沅当时正和他生闷气,从他嘴里敲不出半句话,叫莹玉一把火烧了那早已被水汽淋湿的灯。到了宁王府后,他又不知道从哪提了两盏来,挂在院子里面,比之前的还要漂亮。
    喻沅望着散发着暖意的灯笼走了会神,脸色雾蒙蒙的,几乎听不到房间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她目光轻轻往下一飘,和在门口竖起耳朵偷听的丫鬟对视一眼,刹那之间恢复清明,温和地说:“莹玉,你们都去梳洗下,不必在门口伺候。”
    莹玉和慧宜公主府的人打了一架,脸上都被挠出血痕了。
    莹心乖乖守在门口,观察着屋内情况,时刻准备冲进来将十二娘带走。
    闻言,她明白娘子和孟西平有话要说,乖巧笑:“娘子,有事您就叫一声。”
    孟西平不知为何,也转头看了莹玉一眼。
    莹玉被她们两人的眼神盯着莫名其妙,在门缝里朝喻沅笑了笑。
    喻沅也朝丫鬟安抚地笑,等门彻底关闭,屋内只有她和孟西平两人,她慢慢敛了笑容。
    屋内彻底失去了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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