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止是孟西平,是宁王世子,更是她曾经同床共枕过的丈夫。
    喻沅始终记得前世的孟西平,外表温润如玉,内里冷漠似雪。绝不是现在这样的性情,拿着伤口赌她心软,杀匪贼不眨眼,以至于在某些方面已经到了偏执的地步。
    她眼皮轻颤,一时恍然,想着有机会还要再试孟西平一试。
    帝京乌云蔽日,不见丝毫日光,明明刚过午时,天黑的却像是即将入夜。
    沉闷的天空预示着一场暴雨或者大雪近在眼前。
    行人神色匆匆,沿街的商贩们急着收拾东西,赶在雨雪落下之前回家。
    喻沅扫过一张张焦急赶路的脸,神色冷淡下来,从渡口去宁王府的这条路,她是第二次走。
    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第一次踏上这条路时的忐忑心情。
    那时她身后有喻府亲人,身前有一腔孤勇,捏着玉佩,觉得自己无处不可去,大不了换个丈夫便是。
    如今韶光依旧,容颜未改,喻沅心境已老,她叹了口气。
    她早就没有家,无处可归,即将去的是个曾经生活了许多年,在那里病死的暂留之地。
    喻沅心中茫然,久久保持着同样的动作,眼睫上忽然落下一股熟悉的凉意。
    她不由楞了一瞬,轻轻眨了眨眼,伸出手去触摸外面飘落下来的东西。
    帝京下雪了。
    莹玉从小在江陵长大,还没见过铺天盖地的鹅毛雪。
    她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纷纷扬扬落下来的雪花,小声欢呼起来:“娘子,好大的雪,看着像柳絮。”
    莹心虽然也好奇,但挂念着喻沅的身体,镇定地提醒:“外面冷,你快关上,小心让风吹着娘子。”
    雪越来越大。
    喻沅看着外面,不似丫鬟们那般激动,清浅一笑:“难得一见,就让她看吧。”
    她也许多年没见过帝京的雪了。
    这是帝京数十年未曾见过的大雪,不一会,朱瓦缝里都落了层白茫茫的碎琼乱玉。
    喻沅一直盯着远处高楼上越来越厚的雪,她忽然越过几个丫鬟,从车里冒出半个身子去看前面骑马的郎君。
    漫天雪花飞入车中,她不管不顾朝前面的人喊:“孟西平,下雪了。”
    孟西平听到她的喊声,差点以为听错了,惊诧之下,勒马回头看她。
    她难得任性一回,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出格举动,叫孟西平想起她初到帝京的时候。
    初初见他,笑如春山。
    喻沅双眼发亮,泛起不忍叫人拒绝的期待:“孟西平,寒山寺上的梅花是不是已经开了?”
    孟西平想了想,驱马到马车边上停下,俯身朝她伸手:“现在想去看看吗?”
    他没戴兜帽,眉毛发上都是雪,披风猎猎,轻而慎重地问她。
    不管她想做什么,孟西平总能想办法替她实现。
    喻沅不假思索牢牢抓住孟西平的手,扭回头对着丫鬟们道:“你们先回宁王府。”
    她被孟西平拉上马,戴着遮风的兜帽,紧紧抱住他精瘦的腰,马蹄飞扬,转了个弯。
    不过瞬息之间,两人一马往和宁王府相反的方向去了,渐渐消失在无边风雪里面。
    莹玉看着十二娘的背影干瞪眼,恨不得自己驾马车跟上去:“你们还愣住干什么,快去追啊!”
    莹心想着马车里娘子骤变的情绪,和官船上她若即若离的态度,心中隐约有了猜测,拦住冲动的莹玉:“娘子难得有兴致,又有世子爷在旁边看顾,不如我们乖乖听她的话,去宁王府等她回来。”
    莹玉瞥一眼外头的灰衣男子,拉着姐妹低声嘟哝:“可娘子还没和世子爷成亲,直接住到宁王府里,传出去名声是不是不太好。”
    从江陵到帝京的路上,喻沅从没提起到了帝京要住在何处,似乎默认了孟西平的想法。
    莹心坚决和自家娘子站在一边:“盟约既下,三媒六聘,娘子迟早要嫁进宁王府,早住晚住有什么分别。我们娘子不住,难道要让那个什么裴三娘住。”
    莹玉被她说服了,风雪挡住前路,她想来一件事,探出头去问赶马车的灰衣男子:“这么大的雪,你们不跟着世子去,万一出事怎么办?”
    灰衣男子好似没长嘴,也没长耳朵,没有任何回应,手腕轻抖,驾车回了宁王府。
    寒山寺位于帝京西北最高点,一座山峰之上,和东南方向的相国寺遥遥相望。
    佛门紧闭,寺中寂静,无僧侣值守,上山的道路积雪成片,只有某些小动作留下来的足迹。
    在门口停下,孟西平翻车下了马,久敲门无人回应。
    喻沅坐在马上,一边安抚焦躁不安的坐骑,一边抬眼去问孟西平,眸中落寞:“寒山寺中无人?”
    孟西平只听到里面簌簌雪落,没有任何人声。
    喻沅没想到在帝京吃的第一个闭门羹是寒山寺,有些遗憾地说:“我们回王府吧。”
    话虽如此,她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眯着眼睛看向寒山寺山腹,犹豫地问:“孟西平,你看那是不是梅花?”
    山深如黛,孟西平什么都没看清,一瞬收回视线,顺着她的话问:“十二娘真想进去看看。”
    喻沅脸上没什么表情,瞪他一眼,不然她不回宁王府,冒着风雪来寒山寺干什么。
    风雪已停,但时辰太晚,眼看着不会再有其他人上山。孟西平叫了两声,也等不到庙中和尚来开门。
    他权衡片刻,将不想轻易离开的喻沅抱住,做了回梁上君子。
    喻沅吃了一惊,十分愕然地搂住孟西平的脖子。
    他低头看着她笑,一纵一跃,已经越过院墙,落在寺庙之中。
    落下的动静惊醒了庙里的猫儿,黑影在他们脚边溜走前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叫声在安静的庙中撞了个来回,听起来瘆得慌。
    转眼庙中人影闪动,有人被猫叫声惊动,从僧房里走了出来。
    喻沅认得那人,记得他是寺中高僧,从前孟西平带她来寒山寺,总要和他手谈一局。
    被熟悉的人抓到,她心中十分尴尬,抵得过刚才被孟西平抱住的无所适从,悄然往后退了一步,躲在孟西平身后。
    大和尚认出了人,对着孟西平合掌:“原来是孟世子来了。”
    孟西平回礼:“静心师父。”
    他翻墙翻得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地先问:“今天寒山寺不接待外客?”
    静心师父和孟西平认识很久,不紧不慢地说道:“天降大雪,方丈师兄料想不会有香客上山,才命弟子们关了庙门。”
    他目光温和:“孟世子此时到寒山寺,不是为了上香吧?”
    孟西平点了点身旁的喻沅:“这是喻家娘子,从江陵来,我带她来看寒山寺的梅花。”
    静心师父诧异,随即了然地笑了笑:“世子来的巧,今年寺中梅花打了苞,迟迟不曾开放,往年也没有开得这么迟的,师兄请了花匠来瞧,也看不出什么奇怪。”
    他指着远处山上的梅花林:“今日大雪落下,寒梅竟如数开放。”
    孟西平挑眉:“或许我们就是有缘人。”
    静心师父含着笑去僧房里提了盏灯来,交给孟西平:“我还要去做晚课,孟世子和女施主请自便。”
    寒梅果然刚刚开放,香气极为浓烈,两人行走在梅林之间,周身都被染上梅花香。
    喻沅叫孟西平摘下一枝梅花,捏在手里把玩,脑中飞快理着思路。
    孟西平见她差点撞到树上,拂走她头顶的梅枝:“十二娘心不在焉,在想些什么?”
    喻沅突然回头,鲜嫩的梅枝抵在孟西平的下巴上,柔软的花瓣擦着他的皮肤,她轻声说:“孟西平,我刚刚想起来,曾经给你留了一封信。”
    孟西平的心骤然一紧,顿了顿:“留了什么信?”
    喻沅看他还在装傻,梅枝往前送到他喉咙边上:“可惜后来我叫莹玉将那封信烧了,你没来得及看。”
    她眸光幽深,离他更进一步,手中仿佛不是梅枝,而是一柄扼住孟西平喉咙的冷剑:“你想不想知道,我最后给你写了什么?”
    孟西平表面平静实际紧张地手心冒汗,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回答她的问话,忽然耳朵一动,在雪夜里听见了别的声音。
    他霍然回头喝问:“谁!”
    喻沅猝不及防,收手已经来不及,粗糙的枝条在孟西平脖上留下数道血痕。
    她抓住孟西平的手臂,压制不住的惊叫:“孟西平!”
    她也听到了,朝他们包围过来,越来越近的凌乱脚步声。
    那些人绝不是庙中僧人!
    孟西平伸手拉住喻沅,果断带着她往山上跑。
    那枝梅花和灯笼被踩入泥泞之中,喻沅不合时宜地回望一眼,没有丝毫眷念。
    他们身后,剑雪和孟一同时现了身,两人默契地拿出刀剑,对准了前方密密麻麻冒出来的黑衣人。
    孟西平快速对喻沅说:“孟一和剑雪能抵抗片刻,山下有他们的人守着,我们先在山上找处地方躲起来。”
    喻沅反握住孟西平的手,脑中冒出来个地方:“跟我走,我知道哪里能躲人。”
    她被孟西平留在寒山寺那一回,不想看赵玉娘和徐静敏恩爱,又不想躲在房中叫赵玉娘担心,扰了徐赵夫妻二人兴致。整日便往山上跑,无意之间发现了寒山寺山中的洞穴。
    入口藏在一片山石中,十分隐蔽,连熟悉寺中的僧人都不知道。
    喻沅带着孟西平躲了进去。
    孟西平捂着她的手,喻沅的手心冰凉,像一捧冻人的寒雪。
    他以为喻沅是因为害怕所以浑身轻颤,安慰她:“别怕,我已经留下记号,宁王府的人会来寒山寺接应我们。”
    喻沅自从进了山洞,就很安静。听到他的话,突然古怪地笑了一下,抽出手,猝然发难:“孟西平,你究竟还瞒着我什么?”
    她冷冷说着,却咧开嘴,无声大笑,眼泪毫无预兆落了下来。
    这就是孟西平回报给她的信任。
    一次又一次。
    山洞中光线微弱,喻沅的泪珠子晶亮落下来。
    孟西平心有所感,痛得心头一窒:“十二娘,别哭了。”
    喻沅居高临下,双手抓着他的衣襟,比他更痛:“孟西平,你一点都不好奇,我一个从未到过帝京的人为什么对寒山寺如此熟悉。”
    她胡乱用衣袖摸出脸上的水痕,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知道,我曾经在这里住了许久。”
    “你甚至不敢问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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