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7。
    在整座城市夜生活刚刚开启的时间,医院里大部分人都已经入睡。
    整条走廊除去天花板的白炽灯管依旧在兢兢业业工作,已经几乎听不到人声,一片寂静。
    两个从未真正见过面的男人在医院的走廊遇上,彼此之间一句话没有,但对上目光的时候,却又都默契地没有流露出看陌生人的神色。
    萧经瑜看不太出是个大明星,身上一套简单的运动服,大概是有点热,外套脱了拎在手上,脸上戴着个黑口罩,将那张脸遮住了一大半,只露出一双少年感十足的,锐利的眼。
    而霍修上午下水救人,赶到医院之前只随便换了套衣服,宽松又休闲的米色棉麻,极大地消减了那一分由眼神带来的压迫感,只剩下一片随和温润。
    “差不多该查房了吧。”
    “是哦,我去推车。”
    不远处护士站的小护士们商量着站起身来,萧经瑜用余光往后瞥了眼,把口罩往上提了一下,走到霍修面前。
    “霍修,霍先生?”
    他们从身高上来看几乎相差无几,离近了看,体型也差不太多。
    就是霍修运动注重减脂增肌平衡,看起来更结实精壮一些,亚麻质感的衣袖挽到手肘,露出一截力量感十足的小臂,而萧经瑜则是为了上镜好看,练体型的方向更偏于控制体脂,拥有更符合主流审美的瘦削美感的同时,身上该有的也一块儿没少。
    “你是——”
    两个人在怀澈澈的病房门口握了握手,霍修开口问:“萧经瑜先生?”
    “是,你好。”
    “你好。”
    确认身份后,两人再次对视。
    一边温润深邃,一边坚定无畏。
    “萧先生怎么这么晚还过来了?”霍修问。
    “听说她溺水了,过来看看。”
    萧经瑜先一步从对视中撤出,扫了一眼霍修身后的病房门,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我真没想到她会溺水,明明以前我们在海城读大学的时候还一起学过游泳……哦,霍先生应该听她说起过吧,我们认识很多年了。”
    “听过。”霍修朝萧经瑜微微一笑,“她还挺喜欢跟我说大学时候的事情,我也想着以后有空带她重新回海城玩玩,重新走一下曾经熟悉的地方,到时候萧先生要是有兴趣,也可以一起来,就当校友一起故地重游了。”
    校友?去你妈的校友。
    萧经瑜笑得更加大方:“好啊,到时候还麻烦霍先生一定要邀请我了。”
    “一定。”
    “哎,我就停个车的功夫……”
    胡成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病房门外两人已经聊了一会儿了,虽然俩人听语气都挺心平气和的,但胡成是真怎么听怎么暗流涌动。
    怎么说对面也是个大律师,胡成是真怕萧经瑜个没心眼的给人套出点什么不该说的,三两步挡萧经瑜身前:“你好你好,我是萧经瑜经纪人,胡成,久仰霍律师大名了。”
    胡成体型有点偏胖,长相很有亲和力,没有很多经纪人脸上的那股商人似的精明劲儿。
    “你好,胡经纪人,”霍修点了点头:“其实打个电话就行了,还辛苦你们还特地跑一趟。”
    胡成迅速从这句话中猜到两人已经聊到哪一步,连忙道:“毕竟这么多年了,这边出了事之后鲸鱼一心记挂着,刚结束了工作就说要过来……现在人怎么样了,溺水严重吗?听说船都撞翻了,医生怎么说?”
    “情况还好,就是呛了几口水,医生说留院观察一晚上就没事了。”霍修从善如流地跟着换了话题:“不过,今天二位来晚了一点……”
    他说着,侧头从门上的观察窗往里看了一眼,“她今天太累了,已经睡着了。”
    “那能不能麻烦霍先生说一下,今天是什么情况?”萧经瑜稍微往前进了一步,“毕竟你和她一起参加了这个节目,应该会更清楚一点。”
    其实这事儿没什么好隐瞒的,就是一个小事故,何况即便现在不说,之后伴随着节目的播出也会水落石出。
    但霍修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沉吟片刻,带着略为不解的笑容反问:“她没有跟萧先生说吗?”
    “……”
    好家伙,杀人诛心了。
    来的路上,萧经瑜给胡成的感觉是今天如果不见到怀澈澈一面,他估计又要自己在家里坐到第二天通告前。
    但现在,霍修的段位终于在他们面前呈现出冰山一角的时候,胡成才意识到,这他妈还不如让他回去自己抑郁到明天通告前呢。
    “哦,不好意思。”
    霍修看着萧经瑜的面色猛然沉了下去,脸上笑容也迅速敛起,在住院部走廊一片灯火通明的寂静中,露出恍然的神色:“因为你们知道病房号所以……是我误会了。”
    胡成斜了一眼旁边这倒霉孩子,心想还是别在这找虐了:“那既然睡着了就没办法了,现在时间确实不早,我们就先不打扰了,不好意思,麻烦了麻烦了。”
    而后赶紧拖着萧经瑜逃离暴风眼。
    住院部晚上电梯没人用,刚胡成到这一楼下了,就一直悬停在这一楼,一按按钮就开了。
    萧经瑜从病房门口到电梯间这段路越想越气,还想往回走,被胡成硬是给拖进电梯:“你别发疯,你知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你要今晚在这里动他一下,明天他就有一百种方法让你身败名裂!”
    “裂啊!我早他妈不想干了!”萧经瑜已经完全破防了,“我今天在录那个访谈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我他妈到底图什么啊——”
    那访谈节目可是访谈类别中的翘楚,迄今为止上过的都是出道十几年的影帝歌后,胡成费了多大劲才争取来的,一听这不知好歹的话也有点来气了。但他回头一看萧经瑜满眼孤独与悲愤,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喝吧喝吧,待会我找代驾……”
    萧经瑜这张脸的知名度已经不适合出现在任何公共场所,俩人从医院出来后,胡成去便利店买了几罐啤酒,开门的时候嘴里还在碎碎念:“真是上辈子欠你的,天天给你找活儿干,擦屁股,还得给你做心理辅导,我对我儿子都没这么好。”
    他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罐丢给萧经瑜,就看他熟练地单手把拉扣打开,一句话没有,先仰着脖子干掉了一瓶。
    空掉的易拉罐在萧经瑜手里也没有坚持过两秒,直接被捏成了一团辨认不出形状的废料,胡成撇了撇嘴,自己也开了一罐喝了一口:“其实我是真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来着。”
    “你说你现在,到底是属于迟来的觉醒,还是只是因为有人跟你抢了啊?”理论上来说,男人最了解男人,但胡成却怎么也没法从这两个可能性中找到更符合萧经瑜的答案,“你要真这么喜欢,早那些年干嘛去了,要不喜欢,在这争个屁呢?”
    萧经瑜看也没看胡成一眼,只是又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罐啤酒打开,疯了一样往嘴里灌。
    就这样连着灌了三四瓶进去,他才仿佛自言自语一样开口:“我他妈不喜欢……我疯了才不喜欢,我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喜欢,喜欢的要死。”
    当年他高三毕业,兜里揣着三百块钱,背着自己那把破吉他就离开家乡,去了海城。
    那时候的高考状元还没有任何商业价值,这个省状元的身份带给萧经瑜的,只有满身傲骨。他去了海城第一件事,就是先找了个酒吧开始驻唱,老板包吃住,一晚上唱三个小时,给六十块钱。
    萧经瑜当时听完这个条件,第一个问题就是:“唱六小时,能给一百二吗?”
    老板都惊了,开玩笑地说:“兄弟,没见过钱啊?”
    那酒吧说是在海边,但地段是真差,七拐八拐根本没有游客过来,来的都是熟客,一堆人都跟朋友一样,每天不来坐一会儿浑身难受。
    他在那个酒吧唱了一个多月,所有常客的脸都已经熟到不能再熟,直到临开学前几天,酒吧里才出现了一个生面孔,一个特别好看的女生。
    说起来可笑,萧经瑜被录取的专业是中文,但在看见怀澈澈进来的那一瞬间,他想不起曹植说过‘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想不起屈原写过‘朱唇皓齿,嫭以姱只’,满脑子只剩下他曾经最为不齿,也最是简单直白的描述:
    好看。
    他因为就住在酒吧,所以每天打烊的时候会帮着打扫一下卫生。
    那天唱完,跟老板和酒保一起清场的时候,两个比他分别大上一轮和半轮的男人拿他开玩笑说,今天看见那个小姑娘,眼睛都直了。
    萧经瑜被抓现行没法否认,只得沉默着在他们的调侃中红了脸,那俩人看见,更是兴奋,追问要不要帮他制造机会,他却忽然冷静下来。
    “不用了,不太合适。”
    在老家镇上打工挣的钱全都在出发前留给了家里,虽然现在白天和晚上各有一份工,这一个多月时间也才攒了三千来块钱。
    虽说学费可以申请助学贷款,但刚开学,要花钱的地方还多着。
    不用别人来泼这盆冷水,萧经瑜有自知之明。
    但他明明已经拒绝,老板却还是在开学前夜自作主张,帮他制造了一个送她回酒店的机会,还给出一个他根本无法拒绝的理由:“你总不想让人家小姑娘大晚上自己走夜路吧。”
    一路上,他紧张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不停地用裤子擦掌心的汗,并在心里祈求她千万不要看见。
    不知道她是真没看见,还是看见了却没有拆穿,俩人东扯一句西扯一句,终于到了她住的酒店楼下。
    那是海城最大的观景酒店,整栋大楼高耸入云,大喇喇地正对着一望无际的大海,下了楼就是沙滩。
    之前他在酒吧定了之后准备再找一份白天的工作,找了一圈找到这里,被大堂经理以不招暑假工为由婉拒后,临走前看了一下各个档次房间的标价。
    房间几乎全是景观房,价格尤其贵,尤其是夏天这种旺季,哪怕是最小的单人间也要小一千块钱。
    一千块钱。
    萧经瑜算了算自己一天两份工,每天只睡五小时,也要将近十天才能赚到。
    那天的月色与她的笑容相比不值一提,
    满身傲骨的少年终于明白了自卑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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