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泪意瞬间浸上了眼睛:
    “外婆,我在的,您还疼吗?”
    佟书兰躺着瞧了半响,刚开始险些以为是老花了眼,怎么平时电视新闻上才能见到的小人儿,突然就冒了出来,她去碰姜浓的脸,摸摸额头:“不疼了,你这孩子又跑回来做什么,叫你养母一家知晓了要不高兴的。”
    送出去给了别人的孩子,佟书兰心底门儿清,换谁也不希望还和之前家里密切联系。
    姜浓摇了摇头,轻声说:“我就回来看看您。”
    佟书兰:“看一眼就走,这家没养你几年,别被拖累了。”
    话音落地。
    光线偏暗的室内许久无声,厚重的布帘隔断了外面的步声,唯有木格窗棂被寒霜扑打落了一层白雾。
    解成祈去厨房泡了杯茶,想给姜浓暖身子的。
    他温了又温,直到厚重的布帘出来了个人,才端着上前:“囡囡。”
    姜浓指尖接了茶,看到玻璃杯里有几片桂花和金桔,在热气里荡漾着。
    解成祈没忘她对桂花粉过敏,儿时又喜甜贪吃,他就会用冰糖泡上一杯黄颜色的金桔,往里洒点桂花干浮在面上,拿来哄她。
    姜浓也没忘,垂眼看了半响,才抬起看着满脸薄红的解成祈。
    “舅舅跟我出来是吧。”
    随即,她又转向一旁对着客厅全家福看的傅青淮说:“外婆想见你。”
    ……
    垂着的布帘重新被撩起。
    佟书兰侧头看过去,先前晕沉沉的没细观察,这会儿掠一眼,只觉得他生的好,哪怕就穿着简单的黑衬衫西装,在深冬的凛冽日光下也精致得像是书里画卷才有的人。
    只是眉骨间如覆霜雪,又不爱言笑,像是个不好相处的。
    而佟书兰却对他异常满意,毕竟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有什么是看不透的。
    招了招手,让人坐在床边;“听囡囡说,她和你已经结婚了?”
    “是。”傅青淮对她是有敬意,清冷料峭的身影侧过来时,佟书兰叹气说:“姜浓这名字,是她养母家取的,被领养前她都没有名字,我和她舅,都喊她囡囡。”
    他淡色的眼瞳向来沉静,但在这时浮上了几秒的讶异。
    佟书兰有意说起一些事:“不是不取,是囡囡的妈难产去世前,说想等她亲生父亲来取。”
    可是等到了姜浓快上学的岁数,那人还没有出现。
    佟书兰是江南水乡闻名的教书先生,早年丧夫,独立抚养一双儿女,可惜儿子解成祈不成器,只能窝在这小镇上,女儿倒是争气考了出去。
    不料临近毕业时,却跟初恋分手,肚子里怀着姜浓跑了回来。
    说起这些往事,佟书兰哑了嗓子,一字一句:“姜浓无论是打小就倔犟的脾气,还是外貌都像极了她素未谋面的亲生母亲……可我从她出生起就知道,这孩子不该被困在这里,她舅扶不上墙,舅母又是个尖酸刻薄的,我靠那点退休金是养不好她的。”
    儿时的姜浓生得软糯,爱吃沾了蜜糖的甜食和软的。
    半大点的时候,最爱抱着蒲扇坐在门前,听到巷子外有滴滴的车轮声,就知道是卖糍粑的老爷爷来了。
    她会掏出舅舅解成祈给自己的一两块零花钱拿去买,还知道要分给小表妹吃。
    后来有次被舅妈打了手板心,背后说她是没人养的阿猫阿狗,嘴还这么馋。
    姜浓冒着泪却不敢哭,那么小的人儿就知道了日后吃糖,要躲着点儿舅母。
    佟书兰看在眼里,是疼在心底。
    从那时起,她就萌生了不等女儿至死都爱着的那个负心汉寻上门了,她要给这个爱吃糖的小人儿找个好人家……
    只是没想到姜浓性子会这么倔犟,被领养了,也要偷偷跑回来。
    佟书兰跟傅青淮聊起姜浓孩童时的这些,双眼温和如暖流,又夹杂着很复杂的情绪。
    最后,虚弱地长叹气说:“囡囡提起你时,那眼神和她过世的母亲太像了……我看得出她比你先一步,陷入这段感情里。”
    傅青淮在佟书兰眼神下,平生第一次被人看得这么透。
    只因佟书兰对他的所求,无关任何利益意图:“她那么爱吃蜜糖,人生不该是苦的,你要护她——护一时或一世,外婆日后就算在九泉之下,都会感激你。”
    ……
    燕杭真的去坐乌篷船了,直接花三倍钱包了个船夫。
    这儿的古镇桥多且街道窄,姜浓走出巷子就看到,她手指间还捧着玻璃杯,只是深冬的凛冽空气很快就将热水凝凉。
    转了个身站在桥旁,眼睫的余光也落在了解成祈身上。
    外婆摔伤晕倒这事,他故意在电话里没讲清楚。
    姜浓起先以为很严重,毕竟年纪大了身子骨是禁不住摔的,见到了人相安无事,也逐渐回过神来。
    只是不等她问,解成祈稍微松弛着肩膀,先习惯从口袋掏出根烟点燃,重重地吸了口。
    “你舅母不在家。”
    他这话,引得姜浓回想下似乎是没见到。
    解成祈嘴唇有点干燥:“解忧她被人骗去贷款,患上很严重的精神疾病住着院,慧颖不放心一直陪着。”
    “解忧怎么会?”
    姜浓还以为是幻听了,一时愣怔在原地。
    解成祈食指的烟冒起缥缈的白烟,很快就散在了白雾里,削瘦的脸庞似被家庭压力磨得老了很多,再好的皮囊也禁不住他心事重重:“那孩子从小就有容貌焦虑,长得随你舅母,不随我。”
    解成祈的长相放在十里八村的,是极为吃香的。
    可惜独生女没有完美遗传到他这方面的基因,也因这个,解忧自幼性格就自卑敏感,特别是姜浓当任新闻台的主持人后,家里一到点就能从电视上看到她。
    有次性格惯强势刻薄的黄慧颖骂狠了,可能是刺激到了解忧:“你看看姜浓,名校毕业又多才多艺,网上说她是仙子,再看看你,从小花了多少钱给你上补习班,还给老娘考了个普通一本回家?”
    “你没遗传解家相貌上的基因就算了,你奶奶可是这水乡最有文化的教书先生,你怎么连智商都没遗传到啊?”
    “以后出门别说姜浓是你表姐,你跟她哪里像是亲姐妹……我都替你羞。”
    当时解忧被骂,也没还嘴,就默默地捧着碗坐在电视机前。
    而解成祈做梦都没想到这孩子是把话记在心底了,竟然拿着姜浓的照片,经过同学介绍,找了一家黑心的美容院想去整容。
    结果被哄骗借了巨额贷款不说,在经受催债的各种威胁压力下直接搞得疯了。
    解成祈看着站在冬日风里的姜浓,忽然觉得是真的长大了,记忆中那个稚气的小脸蛋也越发精致清丽,和过世的妹妹像极了,这也让他心中涌入复杂的愧疚情绪,喉咙几度哽塞道:“是舅舅软弱,能养你却不养……囡囡,这次借你外婆的事找你回来,舅舅想求你。”
    “能不能看在解忧是你亲表妹份上,为她讨个公道。”
    -
    燕杭果然掉河里了,鸟科动物最恐水,他还为了美观嫌橘色的救生衣丑,不穿就敢上船。
    好在船夫经验丰富,三两下就把他拖上了岸。
    姜浓坐在桥头台阶上,白细的指搭在玻璃杯边缘,垂眼一直盯着水里的金桔。
    这盏茶,捧了大半个小时了,愣是没沾半口。
    就这样僵坐着,直到所有感知在慢慢回笼,几秒后,被雾气染湿的模糊视线变得清晰,也看到从巷子里走出来的俊美男人。
    傅青淮是来寻她的,没看别处,甚至燕杭全身湿淋淋找他,连眼角余光都没理。
    他不急不缓地走来,踩在青石台阶,对她伸出手。
    淡金色的晨曦从天际洒下来,落在姜浓眼里,也落在傅青淮身上,此刻他清冷料峭的身形被江南古镇衬着,就如同白雾散去后的青山。
    姜浓想靠,将自己依偎到他的怀里,鼻尖瞬间发酸。
    静半响。
    傅青淮旁若无人地俯低着俊美的脸,去寻找她的唇,蜻蜓点水般碰了碰,说话的热息却洒了过来,猝不及防打进她的心间:“怎么有股糖味儿?”
    第37章
    姜浓轻抿了下淡红的唇,唇间哪有糖味,倒都是他的温度气息。
    想来又是傅青淮故意拿她取乐,于是不接这话。
    “三哥。”
    片刻后,她才柔声喊着。
    没有捧玻璃杯的那只手,沿着男人面料丝绒的西装往里,贴着他,寒天里就不觉得冷了,只是想说什么,又忽然停了下来。
    风霜也跟着停,桥上没了外人。
    傅青淮淡色的眼眸锁着她表情,似在等,那指腹带着温度,抚着她纤弱的背同时,倒是颇有兴致研究起了这副身子骨到底有多薄,也有多倔。
    直到他很注意分寸地,碰到了姜浓衣领外的纤白后脖,热度一阵阵地灼了过来。
    傅青淮问:“你这模样,像极了有求于人。”无论何时地,在他面前永远都跟没有秘密般。
    姜浓是有求于他,只是这个口,开的过于难,眼睫垂落间,宛如一碰就碎的蝶翼,带着细微颤意:“三哥,你能借我一笔钱吗?”
    问出口,才敢去观察傅青淮俊美面庞的神情。
    这个钱不是巨额数目,但是也不似新闻台那种赞助个节目,就有同等流量的回报。
    傅青淮精致修长的手还搭在她肩上,挨的近,就连薄唇间扯动的气息,也能一点点融化她快僵冷的脸蛋,语调低沉几许:“是三哥考虑不周,该给你张卡。”
    “不是。”姜浓本身花钱的地方就很少,又住在山顶别墅,连衣服都是他备的。
    新闻台工作的薪水是足够日常开销了的。
    会要借钱,是因为先前把自个奖金都给了团队里的人,导致她如今急需一笔钱,就显得囊中羞涩。
    姜浓顿了几秒,屏住呼吸说:“我舅舅,他将家底掏空替表妹还了高额债款,如今家里过的清贫,外婆年纪又大了,我不想她跟着一起受苦。”
    她只是想外婆晚年生活,能过得好些。
    而傅青淮多少钱都可以给,但是夫妻间用这个借字,未免太见外。
    他抱着姜浓,仔细地端详了她好半天:“浓浓是不是忘了什么?”
    姜浓眼尾微润,没有察觉到傅青淮语气里的深意,茫然地开口:“要立字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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