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医院的路上,车里安静异常。
    车是专用的红旗H7,总共来了两辆,很低调,严芮和季琬琰坐的那一辆在前面。
    北都的马路难得没有堵,不过仍是车流不息,时不时的一声鸣笛,叫车里的沉默越加凝固。
    傅朝雨和印象里的似乎不太一样。
    季岚坐在最右边,中间隔着严婧瑶,她微微靠着她的肩膀,视线悄悄地朝左边瞟。
    从见面到现在,傅朝雨都没说话,一直看着窗外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和在监狱见面时判若两人,咄咄逼人的气势完全敛去,只留下此刻捉摸不透的感觉。
    ……是因为刚刚出狱么?
    傅朝雨没有察觉季岚的打量,目不转睛盯着车外,路是新的,楼也是新的——缤纷繁华的街景,扑面而来的陌生感。
    距离她上一次来北都过了多少年了?
    连空气都是新的,傅朝雨将头轻轻抵在车窗上,无意看到自己映出的半张脸,眼角的皱纹格外明显。
    物是人非,物是人非……虽然她的一生里本就没有多少人和事需要怀念。
    一个小时后,车子缓缓停在一家医院前。
    几乎没有别的病人,清一色的红旗轿车,来的人不是政府要员便是研究院的教授专家。
    傅朝雨直接被严芮带了进去,季琬琰穿了一身素黑的衣服,和几个黑西装的中年男子低声说话,随后也跟着他们一起进去。
    停的车是黑色,来人无论男女也皆着黑色,一阵风过,掉光叶子的树呜呜作响,肃杀的寒意让人觉得压抑,沉重。
    一整天没有放晴的天越发阴霾,季岚微微抬头,不太高的楼,偏偏有种极强的压迫感。
    “岚岚。”
    严婧瑶轻轻拉了她一下,稍稍一抬下巴,示意她看直接停在前面医院门口的车,“大人物来了,现在我们应该进不去,先去别处等一下吧。”
    她们来也只是作为陪同,季岚点点头,跟着严婧瑶往右手边的小楼走去。
    “婧瑶,”季岚忽然看见一个坐着轮椅的老人被推进医院,有些好奇,“那位是……”
    严婧瑶回过头,看了一眼,老人裹得严严实实,看不真切,却认出推他进去的中年女人。
    “哦……那是傅教授的挚友。”
    “挚友?”
    “就是当初帮她逃,背着她一路上北都的那位友人。”
    不像傅喻安,他后来做了普通的高中老师,退休不久就得了阿茨海默症。
    “我听韦衣说,傅教授没有患病的时候去看过老友好几次,每一次老人都会说:喻安啊,你要跑,跑得远远的……”
    ……
    傅朝雨穿过走廊上,目光从眼前的男女脸上扫过去,有的年轻有的年迈,多数都是陌生的。
    可能是傅喻安的朋友,邻居,或者学生,她不知道,越往前人越少,渐渐出现了几张眼熟的面孔,或许曾经在哪里见过。
    病房不如外面那么人多,一个医生和两个护士,围在洁白的床前,安静地调整仪器,检查。
    鸦雀无声,所有人静默,傅朝雨走上前,终于看见了躺在床上的老人。
    时隔三十几年,岁月带走了她牢狱中的青春,抽丝一般,慢慢地抽走傅喻安的生命。
    风烛残年,弥留之际。
    一路来的毫无波澜突然崩塌,傅朝雨竟感到一种莫大的悲凉流淌过心间,充斥着种种情绪,伤感,埋怨,痛恨,难过——复杂得像这理不清的人世。
    傅喻安戴着呼吸机,艰难地张着嘴,苟延残喘,头发全白了,眼睛缩成一条缝,肤色灰暗,皱纹交错,额头沟壑深深。
    曾经的智慧和美丽都已不复存在,傅朝雨看着她,既难过又不甘,百感交集。
    “你,你是……”
    傅喻安像是有感应,艰难地偏了一下头,苍老浑浊的眼睛望向床边的女人,喘息,“你……”
    “你是个糟糕的人。”
    无视现场的所有人,傅朝雨捋了一下耳侧垂下的发丝,笑了笑,掺着无奈,也有点不屑,看着傅喻安,“非常糟糕,让人讨厌至极。”
    “我不喜欢你。”
    傅朝雨还是那个傅朝雨,严芮听得心惊肉跳。
    “是么,”躺在病床的傅喻安很久才有反应,断断续续地喘着气,“我,我是不是,伤害过你……”
    “是。”
    “啊……那,那真是,抱歉……”
    一字一顿,含混无力,傅喻安说得很慢,气息越来越微弱,她喘得很艰难,眼神却突然有了光亮,那么清明灿烂,仿佛回到年轻时代,坚韧而憧憬。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
    她快要到尽头了,傅朝雨默然,蹙起的眉心轻微颤了颤,抖落无数情绪,她定定望着傅喻安艰辛地喘息,片刻,忽然伸出了手,握住了她的枯槁。
    “我不喜欢你,讨厌你,你让我的童年充满冷漠和不幸,你真的非常糟糕,不负责任,不顾一切,也从不回头。”
    一句句的控诉,傅朝雨对傅喻安毫不留情,她用力地抓着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枯槁的皮肤。
    傅喻安就这么一动不动,深沉的眼神望着面前的人,努力想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如同快要被风吹落的枯叶,颤颤发抖。
    一屋子的人都屏息凝神,空气一点点凝滞时,傅朝雨终于又开了口:
    “可你,让很多人幸福,活在了和平里。”
    干枯的手,干燥的温暖,傅朝雨慢慢松懈,仅仅握着,和傅喻安静静地对视,望进她浑浊的眼。
    泪,终于滑落。
    她想,她是没有办法真的憎恨这个女人,这个为了理想和信念而抛弃她的女人。
    “傅喻安,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不喜欢你,可我依然敬佩你。”
    泪水滴落在老人的手背上,傅朝雨真心地笑了笑,她的不甘和积怨,也许一辈子都难以释然。
    但她原谅她。
    “你很糟糕,很固执,可你同时也是个伟大的人,坚韧,博爱,”傅朝雨流着泪,微笑,“你值得所有人铭记。”
    呼吸罩被喘气蒙了一层水雾,傅喻安缓慢得牵扯嘴唇,艰难地笑了笑,眼里的光芒很亮。
    “……谢谢你……朝雨……”
    她居然还记得她的名字,傅朝雨愣住,傅瑜安却给不了她答案了,生命走到了尽头,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呼吸一点点的停滞,干枯的手从傅朝雨手中滑落。
    “滴——”
    油尽灯枯。
    一声长鸣仿佛哀乐,傅朝雨退开,医生和护士立即上前,确认心脏停跳。
    十八日下午两点四十分,院士傅喻安,于首都医院逝世,享年八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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