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裴行昭整颗心充盈着无尽的暖意,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你、居墨与我的渊源,我会如实告知皇上。”
    裴行昭颔首,“听您的。”她明白,这也是恩师的一步探路棋。
    不管怎么说,正常来讲,皇帝与她都该是相互防备忌惮,就算如今一团和气,也难保谁经年后暗起杀机。
    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而老爷子想为她摒除这种隐患,要么就干脆促使矛盾早日爆发早日了结,无需长年累月记挂。
    .
    这一阵,皇帝正在打自己的小九九:最近的好事很多,母后的心情很不错,他应该抓住时机,提出再度离宫修炼。
    正打腹稿的时候,冯琛告诉他,有位世外高人到访清凉殿,正在与太后叙话。
    “道骨仙风,须发皆白,竹簪布衣,却是活脱脱神祇下凡——见过的人都这么说,以奴才愚见,这位高人便是通玄真人。”冯琛这样说。他早就被皇帝带入修道界了,对这种事分外紧张。
    皇帝面露狂喜,“钟离真人?你说的是他老人家?”
    冯琛有理有据地分析:“太后娘娘当即召见的,也只能是他老人家那样的人物吧?而除了他老人家,怎么样的布衣能轻轻松松来到皇城,觐见太后娘娘?漕帮沈帮主大抵有这份儿魄力,却是不会这样堂而皇之。”
    “对对对,你说的在理。”皇帝搓着手,开始在乾清宫转磨,心里已经要乐疯了,“朕要是这就赶去拜见,会不会显得太毛躁?可要是不去,老人家走了,那可就又没地儿找了……”认真地犯起愁来。
    “可这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冯琛也很头疼,“万一要真是,您哪怕亲眼见一面,聆听钟离真人一句教诲,也能受益多年啊。”言外之意是,您还是别要面子了,顾着里子比较好。
    “母后要是不悦可怎么办?钟离真人重要,母后也是一样的。”
    冯琛嘀咕道:“您这点儿喜好,太后娘娘听得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
    皇帝板了脸,下一刻就仍是觉得很有道理,把脸一抹,站起身来,“快给朕更衣!”
    一刻钟之后,皇帝站在了清凉殿的书房里,用仰望神明的目光望着钟离玄,满脸虔诚。
    裴行昭根本不知道怎么为二人引见,亦不晓得怎样应付这样的场合,索性也就不应付,步履轻快地出门,去内务府找林策喝酒下棋。
    林策把值房用八扇屏风隔成了里外间,这会儿窝在里间的美人榻上睡回笼觉。
    裴行昭命人噤声,自己也不打扰她,坐在美人榻一旁的圈椅中,见茶几上有酒,自斟自饮。
    这会儿的心情,实在需要些酒来压一压,缓一缓。
    几杯酒喝尽,林策揉着眼睛醒来,见到裴行昭,险些滚下美人榻。
    “没事儿。”裴行昭失笑,忙安抚她,“就是来你这儿坐坐。”
    林策拍了拍心口,“我的太后娘娘,清凉殿那么大地方,搁不下您啦?”实在没想过,小太后会跑来自己这儿串门。
    “可不就是搁不下了。”裴行昭扔给她一个水蜜桃,“吃点儿好吃的,醒醒神,下盘儿棋。”
    “嗳。”林策索性又窝回去,捧着又脆又甜的大桃子啃起来。
    裴行昭瞧她一眼,笑。这姑娘实在是个开心果,不用刻意逗谁,就总能引得人发自心底地笑出来。又喝了一口酒,她慢条斯理地道:“瞧着你这么闲,过两日我出宫去,你跟着,还有瑟瑟。”
    “是吗?那可太好了。”林策满口应下,问都不问要去哪儿,“赶明儿就开始安排。”
    “嗯。”
    这边君臣两个扯着闲篇儿,又摆上一局棋,心不在焉地落子,那边的皇帝已经将钟离玄请到乾清宫,奉为上宾。
    已经寒暄过,也说了不少,皇帝还是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执意请钟离玄坐了,自己则小学生似的侍立在一旁。
    钟离玄瞧着,心里又是笑,又是叹气:这块料,实在不适合做皇帝,行昭这一天天的,居然也忍得了。他不得不客套:“皇上不坐,焉有贫道落座的理,礼数不可废。”说着便要起身。
    皇帝连忙阻拦,“不不不,您得坐着,朕有要事相求。”说着也不等钟离玄应声,顾自道,“朕听说过,您医术了得,而且识得不少圣手,定是实情吧?”
    “医术寻常而已,却当真识得一些医术高明之人。”钟离玄道,“皇上要贫道为哪位贵人把脉么?”
    皇帝轻轻地透了一口气,神色愈发恳切,“朕要求的,是您得空看看太后的脉案。”说话间,不自觉地不再拘礼,“母后伤病缠身,这是谁都知道的,我奉父皇之命,一直命太医院里的二郑悉心服侍,只怕他们医术有限,不能很好地帮母后调理。这事儿您就算是为了江山社稷,也得多费心,母后不安,则朕不安,则天下不安。”
    钟离玄于是和某一日的裴行昭一样,明白了一件事:这厮比行昭自己还怕她死。
    不,这么说也不对。行昭那小兔崽子,从来就没在乎过她那条小命。
    他的心踏实了几分,总算是明白,行昭为何一直纵容着皇帝偷闲躲懒没个正经,因为这人是打心底认同且关心她的。
    “皇上放心,”钟离玄道,“贫道自当尽力而为。”
    “如此,多谢真人了。”皇帝深施一礼,这才在钟离玄再次示意下端端正正地落座,脑筋一刻不停转着,开始打腹稿:最重要的事情说完了,也该说一说自己要出宫闭关的事儿了,钟离真人要是能带着自己走,母后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一准儿立马点头。
    .
    皇帝与通玄真人会晤的消息,次日传遍宫廷内外。人们都通过乾清宫里的宫人之口得知,通玄真人应皇帝恳请,在皇城住下,闲来畅谈古今,饮茶对弈。
    太皇太后听了,笑了一阵子。
    什么畅谈古今饮茶对弈,不外乎是皇帝找到了修道路上真正的引路人,能时常得到提点。
    要是换个人,她少不得捏一把汗,通玄真人又不同,那人在道教之中,不亚于当世最负盛名的得道高僧——她要是能得了高僧指点,必定高兴得找不着北。
    所以,她毫无反对之心,只是有些羡慕这孙儿的好福气。
    裴行昭趁着皇帝有事儿忙着,内阁也能代为处理朝政,有加紧的折子送到她手边即可,便知会了他和太皇太后、皇后,要到裴府住几日。
    皇帝与太皇太后得知林策、杨攸、许彻及一众锦衣卫暗卫随行,自是没有二话,只叮嘱她在宫外注意膳食,少喝酒——她和林策、杨攸是三只醉猫,一到晚间就酒不离手,从不是什么秘辛。
    有异议的是皇后,闻讯立刻对裴行昭说:“我也要去,您带上我吧。”
    裴行昭讶然,一转念便爽快地应下,“行,一块儿去。对外就说你放心不下太后,要跟随左右照料。”
    皇后高兴得恨不得给她磕一个,当下欢天喜地地筹备起来。自己那娘家,这辈子都不会回了,可是没关系,跟着太后住娘家,一准儿特别舒心,还能开开眼界。
    当日,没有任何旨意到裴府,一行人轻车简从地登门。
    二夫人喜不自胜,却也真的有些提心吊胆:行昭不拘小节,可同行的还有皇后娘娘、两位郡主和锦衣卫,怠慢了可就不好了。
    裴行昭先一步让她心宽,“来的都是自家人,您只当寻常亲戚一般款待就是了。裴府摆了这么多年了,什么情形谁都晓得,没谁是来胡吃海喝的。”
    “是啊。”皇后挽着裴行昭的手臂,笑盈盈地附和,“本宫不过是陪着母后来住娘家,母后一向节俭,本宫和同来的人也都不是铺张之辈,有个落脚之处,尝一尝家常便饭,已是再好不过。”
    婆媳两个看起来分明是姐妹,而且还是做媳妇的年龄稍长,可是站在一处,硬是不会叫人觉着突兀别扭,言语间那份亲昵,更让二夫人心里熨帖,面上由衷地笑着,频频称是,转头麻利地安排下去。
    裴行昭选了自己自幼居住的小院儿。
    皇后和两位郡主的下榻之处是旁的闲置的院落,久无人住是真,却一直有仆妇打理,干净整洁,加之正是秋日,不需生火用冰,只消点上一炉香,换上簇新的被褥即可。
    许彻和随行的锦衣卫更好说,住在外院两个小院儿,还戏言有他们在,裴府的护卫可以放几日假了。
    裴行昭和行川、宜室、宜家说了一阵子话,因着过节之类的日子总有礼物往来,宜家又早已跟她熟稔,且乐得左右周旋活跃气氛,手足四个不消多久便言笑晏晏。
    裴显下衙后,急匆匆赶去见裴行昭,额上有些冒汗,心里有些啼笑皆非,“事先知会一声多好,又不是自己过来串门,怠慢了可怎么好?”
    “这话说的,我就是能怠慢的了?”裴行昭笑道,“放心,给您和二婶带来的都不是客,都比我好打发,我得有好酒,他们却是连酒都不会跟您讨。”
    “酒管够,管够!”裴显笑起来,“我这就去酒窖,亲自给你们选出最好的!”说完,当真穿着大红官府就去了酒窖。
    裴行昭和阿妩、阿蛮笑了一场。
    临近傍晚,宫里来人了,太皇太后、皇帝分别派人送来了上好的酒、肥美的蟹、猪牛羊肉和一应时蔬,且都给了裴府各人赏赐,要他们好生照顾太后的衣食起居,短缺什么知会宫里即可。
    晚间的主菜是清蒸蟹、天香鲍鱼、腰果鹿丁、盐水牛肉、八宝鸭、百花鸡,另有鲜蘑菜心、糖醋荷藕、莲蓬豆腐、椒油银耳、蜜汁番茄、辣炒雪里蕻等配菜。
    酒先是陈年花雕,后来几个酒鬼嫌不够劲儿,换了裴显亲自从酒窖里取出的陈年竹叶青。
    行川和宜室、宜家年岁都小,又尚在三夫人的孝期,吃荤已经是破例,酒自然是一滴都不沾的,但只是坐在一旁瞧着一行不速之客,已觉妙趣横生。
    贵为太后的姐姐是怎样的人呢?
    言行做派是很接地气儿的,三言两语便能消除自己与某个人之间的距离;又是永远都无法接地气儿的,那般高贵典雅,那般沙场中铸就的威仪,令寻常人如何也不敢与她不见外。幸好,是有例外的,譬如裴家的人可以,譬如两位郡主和许大人。
    只听着君臣几个说笑,便能长见识,一颗心如飞鸟一般雀跃,想展翅翱翔至高处,在见识学识方面,离长姐近一些,再近一些。
    亥时,裴行昭让二夫人带着三个孩子去歇下,“今儿高兴,我们还且得闹腾呢,您不用管了。”
    二夫人从善如流,带着儿女、侄女回房去。
    余下的这些人,把酒席挪到了庭院中。
    皇后不解,问裴行昭:“我就总纳闷儿,你们怎么总是在水榭、院中喝酒?”
    “外头敞亮。”裴行昭笑眉笑眼地解释,“这是我的毛病,总得板着,才不至于让人张罗生篝火烤肉吃。”
    原来是在军中形成的习惯。皇后释然。
    “干嘛不张罗呢?”林策道,“我要吃烤肉!”
    裴行昭哈哈地笑,皇后、裴显、许彻、杨攸也笑。
    裴显边笑边吩咐下去,“在家就图个自在,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裴行昭道:“这可是您说的。”
    “我说的,说到做到!”
    叔侄两个,总算是有了叔侄间的随意亲近。
    几名锦衣卫横竖无事,索性替了裴家仆人,生火,架上烤架,切肉,各司其职,麻利迅速。
    裴行昭和杨攸还不忘异口同声地提出要求:“多放些椒盐辣子。”
    等待期间,几个人开始行飞花令。
    历代诗词浩渺如烟,命题不论广泛狭义,都能搜寻出大量词句,也便令人百试不爽。
    许彻早就说过,被迫涉猎过太多的诗词;
    裴显在官场从不以学识才情扬名,可熟人都知道,他学问最是扎实,早先也没研究先人的文章诗词歌赋;
    皇后不信佛不信道,针织女红也一般,出彩的正是诗书礼仪,只是常人不得知而已,记得的都是她在闺中长安第一美人的名头,今日倒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相较而言,林策的性子有些像男子,其实最不喜吟风弄月,却也和裴行昭一样的过目过耳不忘,历练了整个夏日,水平早已非常人可及。
    杨攸和林策不相上下,今日便有“林郡主出马也等同于我”的意思,又见裴行昭无意凑趣,一心等着吃肉,索性拉上她过去亲手烤羊肉。
    两个人真就一边烤一边吃,津津有味。
    在玩儿飞花令的那几个则顾不上她们,一门心思分出个输赢。
    比试过三轮,皇后、许彻、裴显各胜一局,兴致逐渐转移到吃烤肉上的林策始终居第二,不等别人说什么,自己先举着几根肉串来了一句虽败犹荣,把众人笑得不轻。
    是夜,众人将至寅时方散,约定改日再来过。
    转过天来,裴行昭一行人去了锦桐书院——也就是乔尔凡主持的书院,也带上了裴家三个孩子。
    乔尔凡与几位名士联袂相迎,难掩激动之情。
    皇后、许彻、两位郡主与众名士寒暄,裴行昭对乔尔凡偏一偏头,“带我四下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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