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像是磨着齿间溢出来:“阿姐?!”
    凭什么……凭什么又是那个林景珩!
    林景珩亦是抬头,他本是静静坐在一旁,只是听着沈娇偶尔懒洋洋地一两声,便已觉出莫大的满足来了。
    可做梦都没想到,沈娇会如此猝不及防……但,娇娇一贯如此的。
    出乎意料、又任性直率,永远只凭着本心行事。
    胸中不断洋溢出巨大的喜悦,宛如一朵朵烟花炸开,周边俱是他熟悉的人与物,在那么一瞬间却又忽而变得极其陌生,像是他从不认得也从没见过。
    有道看不见的透明薄膜将林大人隔开了,他像是漂浮在云端,静静地俯视着这出场景。
    “姨母。”他看见沈娇微微撅唇,撒着娇?????一般问道:“我瞧他好看,我要嫁给他。”
    ……不。
    她手指的位置,不是林景珩。
    林景珩僵硬着转头,只看了一眼,便又重新端坐好。
    “陆清显?”太后的声音讶然不已,还隐约有了一层恼怒,“他可是林景珩的伴书!”
    本来是想提醒沈娇,这人如今的身份低贱,还是个罪臣之子。
    沈娇却会错了意,她此刻望向林景珩的目光里不带什么情绪,可笑得是语气不自觉变得娇俏起来,“林大人,求你给我吧。”
    ——那是她以往每每想要折磨林景珩时,故意发出的天真又恶毒的语调。
    连自己听了,都觉不适。
    陆清显在他身后慢悠悠地笑了一声,“多谢沈姑娘抬爱。”
    沈娇也同他虚情假意的笑。
    原来如此。
    林景珩眼下有些奇怪——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没有什么恼怒、怨恨、不甘。
    有的,只剩下了茫然,甚至在理所应当地想着:原来如此,是他会错意了。
    沈娇不要他了。
    ……沈娇不要林大人了。
    恍然大悟地想:哦,竟然是这样。
    不过不要紧。
    他的掌心里微微渗出了汗意,还能气度从容地接过一盏茶,闻了闻那茶香味——“啪”。
    一声巨响,吓得沈娇皱了皱眉。
    “抱歉。”林景珩略带歉意,“茶水太烫了。”
    太后飞快睨了他一眼,倒是瞧不出什么情绪。
    却觉得有股难言的预感,像是看见表面上一团平和、圣洁美丽的雪山,却会在下一刻,毫无征兆又猛烈地尽数崩塌,铺天盖地着掩埋掉一切活物。
    “林大人今天也是忙了一天了。”姜太后不冷不淡道:“这儿本来也没你的事情,便先回去吧。”
    林景珩恭谨地站起身子,对着太后娘娘深深作揖,“臣告退。”
    沈娇像是很困了,只是垂着眼睛不曾看他。
    一直到林景珩走出了慈宁宫,两人都没什么交流。
    太过平静,更加诡异。
    秦昭然也学着林景珩抿了一口茶,她察言观色着,“太后娘娘,既然是沈家妹妹的私事,我等亦是先行告退。”
    太后也是点点头,“你们……还有你,都去吧。”
    包含了陆清显。
    沈娇也想跳下椅子跟着走,却让太后揪了下耳朵拎了回去,只好不情不愿地等着挨训。
    最后走得反而是沈青,他的薄唇紧紧抿着,只是深深看着沈娇,直到被秦昭然不安地小声催了催,这才决绝地转身离去。
    夜凉如水,明月高悬。
    陆清显没有与任何人同行,他眼下已经看不见东西了,索性闭上了眼睛漫不经心地走着,一人漫步,倒也闲适。
    鼻尖能闻见一股幽幽的梅花香,他慢悠悠地停下了脚步。
    “林大人。”
    陆清显的语气亲切,像是在和老友打招呼,随口说道:“你是要来杀我的么。”
    第38章
    天色阴冷,二人默然对峙片刻,陆清显忽而探出手指,指尖轻轻碰了下冰凉的侧脸。
    他的语气带着些许恍然,“下雪了。”
    说完了这一句,就好像是开启了某种序幕,方才还矜持着、轻柔的小雪转瞬间变得纷纷扬扬,落在了林景珩肩头,又很快消融。
    “寂寥红的解药不在都城,这些年来,公子找错地方了。”
    林景珩低低说道,“或者,故意找错了。”
    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急切要活下去,却又不得其法。
    “是么?”陆清显闭着眼睛,此时觉出有些累了,便索性盘腿坐在了道旁的一块顽石上面,顺口问道:“那它在哪里。”
    他语气轻快,说起生死攸关的事情,也并不比方才谈论天气时来得更加关心一些。
    “公子分明知道它在哪里。”林景珩抬头,凝望着落在陆清显鞋头上的那片雪,“为何迟迟不肯服用。”
    反而做出他已衰竭的假象,甚至上一世,分明已经拿到了解药,却甘心赠予沈娇,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死去了。
    陆清显亲切笑道:“那样的话,就不太好玩了。”
    “这些年来,您看着我与老师殚精竭虑、步步为营的为他人作嫁衣。也是为了好玩吗。”林景珩后退一步,这样能将陆清显整个人看得更加真切,轻声问道,“翻云覆雨,让我犯下弑父杀母的大罪——也是为了好玩?”
    陆清显肩膀轻轻抬了下,发出了意味不明的叹息,“这是何苦来哉。”
    “放过沈娇,我自会将解药还给你。”林景珩伸手拂去了头顶的雪花,“你于江山无意,道已不同,亦非明主。”
    陆清显发出了显而易见的一声嗤笑。
    “难怪娇娇看不上你。”他伸了个懒腰,“这解药,原来是在当年侍奉三公主的女官、如今身在盛州的常嬷嬷那里吧。”
    “你是怎么拿到的?只怕手段不光彩,以至于伤人性命。常嬷嬷是娇娇敬重的长辈,她若是知道了,你猜会怎样?”
    林景珩静静回道:“她不会知道。”
    “不要小瞧了我们笨蛋娇娇。”陆清显忽而又捂唇,剧烈咳了两声,又毫不在意着擦干净了嘴角的血,这才重新若无其事说道,“你想要扳倒忠远侯爵,把常灵那个蠢货推上去。不惜顺势谋取了沈青的性命,你当她会看不出来?”
    她的直觉好像小兽一样,警惕着、审视着,一旦发觉被骗,就要立刻亮出尖锐的利爪,把他伤得遍体淋漓。
    林景珩知道这一点,他只是轻轻摇头,“沈青该死,秦家人也该死。”
    语气漠然,仿佛事不关己。
    陆清显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个人,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大概是半个月以前,林景珩便骤然不好糊弄了起来,将他分布在各处的人连根拔起、又先他一步找到常嬷嬷、控制住了肃州的营地。
    甚至,还平静地知晓了自己的身世。
    陆清显的目光专注而探究,却不带什么怨恨,大概是真的好奇,“你变了许多。”
    虽说近乎神迹般的斩断了他的臂膀,立时处于上风,陆清显却并不以为是他忽而变聪明了。
    有什么变故,是他所不明白的,正在林景珩的身上悄然滋生着。
    林景珩的眉毛上挂了些许白霜,他定定的看着陆清显,平和得仿佛是陈述事实,“公子,你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依仗之物了。”
    破败的身体、凋零的权势、背主的旧臣。
    他记起了所有,自然知道上辈子被陆清显耍到了怎样的程度。
    ──那些即使在他死了以后,依旧笼罩在头上的阴影,如今已经让他一一板正了回来。
    “我不要你的命。”林景珩终于回答了那句话,甚至微微躬身对着他作揖,“事毕之后,我自当还君解药。”
    就当是报答,上一世他让给沈娇的那一粒解药。
    陆清显轻轻眨眼,又笑吟吟的问道:“林大人,我故意引着你做出杀害亲生父母之举,你居然也不恨我么。”
    “自然是恨的。”林景珩语气严谨,“所以,我不会令你过得太痛快。”
    林景珩才该是陆府的嫡子,是陆江澜寄予厚望,精心为其谋算的后人,将其远远送走又不肯相认——一心要他取代真正的帝王。
    当年陆江澜受托带走了四皇子的独子,当真做到了悉心教导、循循善诱,给他喂了寂寥红,令他在宛若地狱般的痛苦中成长,那些非人的折磨、侮辱,却并没有摧毁掉他。
    人前,陆江澜以他的名义四处奔波、笼络旧臣,逐渐发展壮大,这些势力汇聚成了一道强悍的河流——却不许陆清显插手,而是将权力交予了远在都城之外的傅明手上。
    傅明半生都在教导着着林景珩,暗自等待那天的到来。
    “要认清楚你的身份,孩子。”人后,陆江澜宽和的告诉他,“你只不过是一条,为了林景珩继承王位而生出的贱命。万万不可生出其他的心思,切记。”
    本来没有什么长子幼子,陆江澜精心编造出了这个谎言,只等到那一天——等到时机成熟的那一天,等陆清显死后,自然而然地推出林景珩。
    林景珩身上流传着他的血脉,却能够登上九五至尊的位置,睥睨天下,让他陆江澜的血脉,得以千秋万代、尊贵无比地传承下去。
    哪怕只要想一想,陆江澜都要激动得不能自持。
    后来,只不过是出了一些小小的变故罢了。
    陆江澜以为自己拉开了这场帷幕,陶醉于即将功成的美梦之中,哪怕当时身处监牢,亦是畅快不已。
    直到那天,他见到了林景珩。
    那是他不能相认,又无比满意的亲骨肉。
    林景珩只是客气地递给他一杯酒,又在毒发之际,抱歉而珍重地告诉他:“陆老先生,您的破绽太多。我等二十多年筹谋的大计,不能够毁在您的手里,总有人……要为之做出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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