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见素去灵丘修道了,不问世俗。
    洛媱虽然保下她的性命,自己却成了众矢之的。
    她倒提商剑,孤零零回到玄天凌氏,很快就被从无交集的凌氏长老传唤。
    嫁与凌晋沧数月,她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家主内院。没有弟子亲近她,也没有有凌氏长辈看重她。所有人都抱着同一个想法——剑尊娶她只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
    洛媱安分守己温顺本分,没人找茬挑刺。
    这回却不一样。
    她孤身冲到别家祠堂,仗着剑尊夫人和凌氏的名头,在程、李二氏面前大耍威风。别人当面不敢阻拦,回过头,立马一纸状书递来,质问凌氏家主夫人为何包庇弑夫的叛徒。
    消息传回,洛媱必然被审问。
    审问的她的长老,是当初去村里提亲的白胡子老头。
    面对无数陌生质疑的目光,洛媱知道谨小慎微和谦卑没有任何作用。掌中冰冷的商剑让她心中安定,丹田处凝聚的灵力也带给她无穷勇气。
    她抬起下巴,瞪圆了明亮的眼,直视大殿中众人。
    “程见素是我的朋友,我维护她情理之中。”
    “见素在浮云界的名声如何?诸位应该心如明镜。她绝不可能滥杀无辜。”
    “她有苦衷。”
    洛媱将程见素遭受夫君背叛的事娓娓道来。程见素的忍让、纠结、抱负、辛酸……像一幕幕戏,清晰浮现。
    众人一听缘由,理解几分,仍不赞同洛媱的做法。
    程见素再怎么委屈那是程氏家事,不该让她一个外人掺和。
    更何况洛媱还借了玄天凌氏的名声。
    程、李两家人对她不满,凌晋沧不在,这堆烂摊子只能是凌氏长老收拾。
    凌氏长老出名严苛,审问洛媱的白胡子长老却未惩罚,训诫几句便让她回去。洛媱不觉得轻易逃过责罚,提心吊胆了两日,果然听到了风言风语。
    凌氏弟子故意在她面前抱怨。
    大抵是说,长老为了息事宁人,给程氏李氏送去厚礼致歉。
    一位弟子感慨:“长老一把年纪,还要屈尊降贵被下脸面。”
    “除了家主和家主夫人,谁去都显得不诚恳。村妇难登大雅之堂,难不成让剑尊去丢脸啊?”那弟子摇摇头,“长老就算入土了,为这事儿也得掀棺材爬出来。”
    “这村妇怎么好意思霸占着凌氏夫人的名头?她有几斤几两自己难道不清楚?跑去程氏李氏耀武扬威,真当自己是棵葱了!人家背后指不定怎么嘲笑她呢。”
    “剑尊压根儿瞧不上她。我听说,成婚这么久,剑尊一次都没碰过她身子……”
    “怪不得这么久肚皮没动静。”
    “就算有动静,也不能让个村女生下凌氏嫡子吧?族中长老不是一直在给剑尊物色新夫人么?世家名门中适婚的女修可不少。”
    “哎,这村女天生带衰。剑尊征战多次从未负伤,这次在边关却被剑魔手下刺穿了胸膛,恐有性命之忧……”
    “呸呸呸!这倒霉话你就别提了,剑尊肯定逢凶化吉。”
    “……”
    洛媱筑基后,耳聪目明。
    隔着两堵高墙,这些话一字不差传入耳中。
    心仿佛被揪得四分五裂,痛得捡都捡不起来。
    难道真是她命中带衰么?
    程见素与她成为好友后,被逐出了氏族;凌晋沧与她成亲不久,竟受了重伤……
    洛媱自我怀疑。
    她又想伏在菱花镜前大哭。然而抬头,看见镜中少女软弱可欺的模样,顿时僵住向下的嘴角。
    ……好陌生。
    腿上结痂的瘢痕隐隐作痛。洛媱小心卷起裙摆和裤腿,看见了腿根上清晰的“伪”字,怔怔落泪。
    从字体和方向来看,这个字是她自己刻下的。
    她为什么要刻一个“伪”字。
    洛媱努力回想,想得头晕脑胀,如有重锤敲击。她双手抱着脑袋,咬紧牙关,从齿缝里断断续续道:“伪……去伪存真,方得始终!”
    脑袋仿佛被粗糙的斧头劈成两半。
    疼痛阻止她的回忆。
    ……不能这样了!
    洛媱霍然起身,撞翻菱花镜前的妆奁水粉。梅红的胭脂盒摔在地上,火辣辣撒了一地。
    她看也不看这些东西,跑去书房,铺纸研墨,一鼓作气写下“和离书”。
    凌氏弟子嚼舌根点醒了她。
    她此番犯错,连累族中长老。凌晋沧对她无爱,她不该占着“家主夫人”的名头,应退位让贤。
    洛媱唤来仙鹤,直奔淮明州。
    她揣着那封和离书,顶着风雪星夜兼程。哪怕回村种地,也比架在高处受人评头论足更自在。
    途中,洛媱却听到更多有关凌晋沧的事。
    那些修士说,他中了埋伏。
    剑魔的属下冒充受伤孩童,给了他致命一击。
    伤很重,丹田被毁,百年剑道化为虚无。
    奄奄一息,都快死了。
    这些消息越传越开,越传越光,洛媱眼眶发热,被涌上的水雾弥漫。
    她攥紧了和离书,心想:得快点将此封书信交给凌晋沧。不然,她的衰命会更影响他……
    边关苦寒,鹅毛大雪铺天盖地。
    这里靠近被火球砸裂的深渊,四周每一道蜿蜒的裂隙,都有黑色浊气汩汩流窜。
    洛媱四处询问修士,总算得知凌晋沧他们暂住的地方。
    在淮明一处高山之巅。
    只有在高山上,才不会被浓郁的浊气淹没。天气太冷,仙鹤翅膀冻住,飞不上去,洛媱徒步上山。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着她通红的脸。
    她裹紧了身上镶了一圈兔毛领的上襦,披了件秋香色的狐裘,提着褶裙,在厚厚的雪中艰难跋涉。绣花小靴沾雪就湿,沾染泥泞,晕染出深浅不一的颜色。
    洛媱每一步都很着急。
    她蹙着眉,拖着沉重的步伐,在雪中越走越快。
    因为凌晋沧伤很重。
    洛媱害怕晚去一步,就见不着他了……
    路上那些偶遇的修士,皆称凌晋沧伤势极重,他们像亲眼见到了他被刺杀的场景,描述得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风吹得太狂。
    洛媱青丝散乱,眼睛也被吹出了泪。
    当看到山巅一座灵气环绕的小院,她想也不想便冲了进去。
    门侧挂着挽联。
    飘摇的白幡与漫天白雪同色。
    洛媱忍了许久的泪终于如洪水决堤,一串串落下,呜咽着哭出了声。
    门内人听到动静,“吱呀”推开,望着突然出现在这里的洛媱,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嫂夫人?”龙玺抓抓脑袋,“你怎么来了?”
    洛媱扫了眼龙玺。
    他穿红挂绿,戴着宝冠扳指金项链,一身金闪闪。
    想着凌晋沧平时待他不错,龙玺却不为他服丧,洛媱顿时悲从中来,哭得愈发伤心:“他死多久了?”
    龙玺“呃”了声,“两日吧。”
    睫羽挂着泪珠,重得抬不起来。洛媱难过极了,她用手捂住双眼,不想被龙玺看见伤心的样子。
    他教她练剑的模样在脑海中闪回,春风送来的漫天梨花依旧炽烫。
    洛媱伤心酸楚,蹲在地上,掩面啜泣:“他怎能这样?”
    “分别时还好好的……一句话不说就死了。”
    “都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什么玄天剑尊,以为很厉害来着……结果让我这么快就当寡妇呜呜呜……”
    龙玺:“……”
    他警惕地看了看周围。
    确定没有监视,这才一把将哭泣的洛媱拽进屋中。
    灵气充沛的院落里布下了一个小禁断阵法。
    狭窄的屋子隔绝了严寒,封闭、静谧。
    龙玺将洛媱拽进屋,重新布置好禁断阵,指了指在黄梨木矮几旁对弈的二人。
    “看看是谁?”
    洛媱的哭泣戛然而止。
    她愣愣地望着眼前俊逸出尘的男子,剔透晶莹的泪还挂在睫上。
    “……你没死?”
    凌晋沧放下指尖的白色棋子,眸底蕴着未明的情绪。他将洛媱扶起,眷恋地握着她纤细冰凉的手腕,良久都不松开,“你怎么来了?”
    洛媱望着他的脸,固执地问:“你没死?!”
    “嗯。”
    凌晋沧发现她手腕是冷的,手指是冷的,掌心也冷的。他干燥温暖的手反反复复摩挲着她的手,语气沉静而温柔,“这是一个局,我慢慢与你说。”
    洛媱这才从他脸上移开视线。
    龙玺笑嘻嘻站在门边,而白柳相却憔悴得很,胸口包着浸血的纱布,朝洛媱虚弱地苦笑:“嫂夫人,其实被行刺的人是我。”
    洛媱长舒一口气,“那就好。”
    白柳相:“?”
    意识到说错话,洛媱登时有点尴尬。她正欲解释,却被凌晋沧牵到门外。
    寒风肆虐。
    凌晋沧一袭白衣欺霜赛雪,清隽的容颜带着不可攀折的冷凝。然而他主动握着洛媱的手,打破这份与生俱来的疏离,薄唇逸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洛媱像在做梦。
    她眨了眨潋滟的眼,泪痕未干。
    凌晋沧施展出一道灵力,将温暖从指尖传递。
    “为何来这里?”
    他问。
    洛媱感受到不属于自己的灵力在身体四肢百骸流淌。她脸颊通红,在怦怦心跳中记起目的。
    “我有东西给你。”
    凌晋沧音色愈发低和,“是什么?”
    是收到送她的梨花了?
    她上次送了他溧桥畔的一截柳枝。这次又会送什么?
    凌晋沧低眉,修长的指节为她挟去肩上几片霜雪,顺势藏起温润眼眸中的期许。
    洛媱从怀中取出和离书。
    待看清那信,凌晋沧倏然一怔,目光迷茫几番,呈现出难以接受的复杂神色,淡淡哀伤:“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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