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容接过他话头,手掌握紧,还是个命定早夭的瘸子。
    不想桑问正襟危坐,声音淡淡,我并不劝你甚么,也不客套。但是你既然爱的是舟,便总该在他危难之际,替他做些甚么。起码别在自暴自弃,莫让饕餮再捉一回,否则也枉耽了这爱一字。
    该在他危难之际,替他做些甚么。
    我不知能替他作甚么,他身边有你们,我也不过是边缘人物可有可无。不过哪处能尽得微末之力,我自然会做。
    桑问见我眉宇耸动,又倾身递了一杯酒递过来,文劫说你喝醉便睡,来,喝了这一杯,今夜我俩宿在船上,明日待文劫回来,再作商量,如何?
    我接过桑问手中新酿,在他笑容中一口抿尽。
    倦意如期而至,眼皮沉沉搭下,我满腔紊乱心思骤然平静无波。
    又是翌日黄昏,文劫最终如期而至,却身负重伤。
    文劫的肩膀小腹左腿,皆有如同被锋锐武器洞穿的伤痕,深处处可见骨,衣襟上沾染大片血迹,半昏倒在渡头,还是桑问命人将小舫重新驾回渡头才发现这么个血人,脸色苍白如纸,紫衫深深如墨,好一通对比强烈。
    我头次得见文劫这么狼狈,而印象中,曾经冷面西席虽然瞧上去如同个病书生,却十分强势,面冷心善,还有些不易叫人察觉的可爱之处。
    至少当初一段师徒情分犹在,当初他与我每日插科打诨是真。
    文劫对阿玉忠义,故而待我好,也正因他对阿玉忠义,所以又会与我兵戈相见,再因他对阿玉忠义,这次又为保我而身负重创。
    桑问扶过文劫进画舫,我双腿无力,只得干巴巴瞧着,见他替气息奄奄的文劫褪去衣裳,剪了黏住的皮肉,又擦净创口污血,我才望着文劫伤处倒吸一口气。
    桑问却从容镇定,手下干净利落,这还不算甚么。
    桑问洗净血渍便取了件衣裳盖在文劫身上,任血流出,不再做处理。
    我脚下虚浮无力,只得靠着案几把身子蹭过去拉过文劫一只手,上头青筋毕露,毫无血色,不禁疑惑,不上药么?
    桑问无奈笑一声,探手从案几小柜中取出一把锋锐匕首,划过文劫肩膀,对准创口一刀割下,刚收了些口的伤处又迸出血花。昏迷中文劫也不禁蹙眉,我忍不住低喝一声,你做甚么!
    桑问依次又在文劫小腹腿上伤处将两处割裂,放出血来,才抬起头来朝我道,你方才注意到他伤口有甚么异处么?
    听他这头尾不着一句,我不禁细细朝文劫肩上伤口瞧去,这才发觉,每处大创的斑驳血迹外,似乎都有细细白纹笼罩,如同冰凌凝结,甚至透了嘶嘶白气。
    见我再抬头,桑问放了手中匕首,出声解惑,你也知饕餮并非凡人,他二人虽然招式普通,一掌一剑里却都是比斗仙灵。饕餮从不带武器,平日无论降妖还是杀生,都以手刃。
    原来是我孤陋寡闻,见文劫伤口至深,我不禁嘶声。想东陶尹以手为刃,昨日与他在一处时,我倒是没想到他倒是凶残。
    传闻饕餮咬上一物,便不松口,生生断之,嚼烂入口。
    茹毛饮血,手刃伤人,真符合东陶尹这习性。
    文劫这伤口,只能不住撕裂伤口来放血,待上头冰凌仙气散去,才能开始上药收口。只是这仙气散去不是一朝一夕,约莫还得再放个两日。
    他又垫着手指指着衣衫覆盖下文劫伤处,得幸文劫并非普通凡人,又是夜叉一族内难遇奇才,否则单凭三处伤口里任意一处,他大抵还来不及赶来与我们会合,就生死两重天了。
    那我能帮上甚么?我心里叹息一声,若是能经得起这一遭,文劫就真是硬汉一条了。
    桑问拍拍手,你?
    我点点头。
    不料他脸色一淡,你着实没甚么能帮上忙的地儿,一则自己本就是个瘸子。二则,你体内佛气自己尚且不能掌握,又谈何救人?
    我脸色讪讪,有些歉疚。
    桑问咳嗽一声,骤然声音郑重,现下大抵不能再如你所愿让你与舟相见,他现下记忆紊乱,一时记得住,一时又记不住,你若是回头,只怕被他一通好赶。
    我叹声点头,我知道,我明白。灯火里,光影重重下,文劫脸色透白,如同薄质胎玉,昏迷中的下颌依旧锋锐冷漠,同初见时的冷面书生像得十足。
    桑问面色不大对,我屈指叩上案几,桑公子似乎话里有话?
    他取了巾子又替文劫擦一回血,这日子是即将开春,想必你也知,虽然舟与你不能再见,这月末里的那半盏血,还是依约要取的。
    我知道,开春么,万物生,我这小小兰草,也有抻叶展开一日。不过半盏子血,疼便疼了去,只有痛之深,才知情之至,桑公子,不是么?前头那些日子,虽然心头会有不如意,如今想来,倒是安逸。
    文劫终于痛苦得小声□□起来,桑问替他掖实了身上衣裳,又回过头来,说得好,兮白,好生记着罢,兴许日后真见不到了。
    我捏上感觉全失的双腿,我现在可是个瘸子,大抵那时取血也得你们抬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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