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们换了种休息方式,我想,老人家大概也非全然享受于游览风光,于是勾老师提议,买点零食小吃,我们在阁楼的小木桌上聚餐,他们或许吃不了什么,但是至少不会拒绝跟小朋友聊天。
    黄奶奶听见我们的密谋,不禁失笑:“那你们得做好准备,老孙话很多的哦!”
    温和的树皮一样的皱纹里夹着笑意,尽是期待。我想,再多也多不到哪里去吧?
    晚餐后,我和勾老师漫步到桥边的市场买果酒,怕老人家兴趣来了要喝,没敢多买,只是意思一下。然而即便是酒水不足,我们还是低估了孙爷爷叙话的能力。
    我第一次遇见能把自己的生平反复叙说叁次的人,关键他既不觉得枯燥更不觉得疲惫,好像只要我们没表现出不耐烦,他就能一直说下去。
    好几次黄奶奶见势打断他,将话题拐到别处去,他叁两句又能给绕回来,实在没办法。我也只好选择当个忠实的听众。
    宏村的夏天不热,群峦包围,下过雨后更有一种独特的清凉。这里的深夜没有喧闹的歌舞声,静默的院子中只听得见我们几个人嘻嘻哈哈。老人最爱关怀晚辈的私事,他们也不例外。
    孙爷爷抿了一小口果酒后,总算收住了嘴,不再去追忆幼年见过邓小平的细节,话锋一转,就开始关心我们的情感问题。
    “小勾还不打算找个对象吗?趁着年轻要多谈恋爱才对啊!到了我们这把年纪,想要出来玩还得担心给人家添麻烦呢!”
    “哪有!我可不嫌您麻烦!”她故意略去前一个问题不作回答,孙爷爷似乎也已经习惯,转头又把注意力移到我这边来。
    “小赵呢!也没处朋友?
    “没呢!”
    “没有喜欢的?还是暂时没兴趣?”
    “还在等,再等等看。”
    我特意把话说得迷糊,孙爷爷就一个劲儿的跟着追问。连带勾老师也起了兴趣,忙问我是在等一个还没来的人,还是瞎应付他们。
    该怎么回答呢?我很怕我们之间会因此变得疏远,所以我想告诉你也不能告诉你。
    酒意醉人,晚风徐徐。我不是喝酒容易上头的人,却总觉得耳垂发烧,借着时间太晚的由头就开始推脱,不愿再聊。话题转换得很快,我的情感故事不是多么耀眼的明星,没有那么高的关注度。在某个我回屋上厕所的瞬间,他们又开始策划起第二天的行程。
    和老人旅游有一大好处,完全不用在意闹钟没响,或是半梦半醒间关了却浑然不觉。
    我没有这样的烦恼,早晨六点,孙爷爷准时把我叫醒,说是想让我再带着他们去走一遭南湖。黄奶奶喜欢清晨烟雾缭绕的南湖,他想多和她逛逛。
    我换好衣服陪他们出门,路上隐约有了两个身影,但基本还是静寂一片。挑着担子的农妇从远光中走来,衔着清晨的露珠。我四顾半天,也没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勾老师呢?”
    我轻声问他,不用等等勾老师吗?老头笑着,耸了耸肩。
    “小勾这两天辛苦了,让她多睡会儿!”
    我们相顾无言,老狐狸笑起来眯出狐狸纹,微微鼓出的肚皮却憨态可掬。我真该谢谢他大清早把我叫起来,就为了让我给他当人形拐杖,顺带按时吃狗粮。
    清晨的南湖跟昨天别无二致,可即便是一模一样的风景,我想他们可能这辈子都看不腻。我陪着他俩在石桥上走过,偶然撞见某个穿着蓑衣清理湖面的大叔时,还从孙老头口里听见乡音。
    他似乎很享受旧地重游的感觉,下到岸边就跟人家促膝长谈,把我和黄奶奶留在桥上看风景。
    森绿色的远山被薄雾覆盖着,好像圣诞树带了雪帽。我呼吸着晨间空气,感觉肺里被一台崭新的空气净化机扫过,整个人神清气爽。我伸了个懒腰,单手靠在桥边的石墩上。
    “奶奶,你们真的都还记得住这里啊?”
    “记得啊!离开的时候天天想,回来之前也天天想。虽然跟印象里的家乡也有出入,但是感觉还是一样的。年轻人可能没有这种乡土情结哈!到处飘啊飘的,小勾以前就说,感觉在哪儿都能待着,可是哪个地方都不是家。”
    哪个地方都不是家——忽然让我想起她高叁那年离婚的线索。
    我没告诉张浩然,我去医院例行做体检,刚刚从院门口出来就撞见勾老师。我以为她身体出了什么问题,结果问了后自寻烦恼,怀孕叁月过来做产检,不想告诉我们是怕引起家长的情绪。
    我始终记得她脸上的笑容,慈悲而宽厚的母性光辉,我忽然觉得远观也挺好的,她幸福就好。
    可是她的幸福不是我希冀就能够实现的,有天晚自习,她着急着回家,我们顺路就一块打车。她在我之前下车,说着「注意安全」,可脸上都是愤怒。
    我以为是我看错了,后来我睡晚了迟到,撞见她老公在校门口纠缠她。我不是有意要听的,只是关于她,我总是忍不住想要多关注一下。这才知道了离婚的真相——男方孕期出轨。
    他当时的话我记得很清楚:「雪梅,我只是一时没想清楚,不会再有下次了!你相信我!」
    和很多男人认错的态度相似,大概也和他们的觉悟相似。所有的承诺只是嘴上说说,过后又会变成一个犯了“普通”错误的男人。
    我不该参与夫妻之间的争吵,我也明白勾老师肯定不想让我看见那一幕。可是他争吵间对着孕妇推搡出手时,我就忍不住冲上去挥了一拳。
    指骨擦在他的颧骨上,被他的眼睛刮伤,我的手很快流血,可我不觉得痛。
    那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出手相向,想要保护我心爱的勾老师。
    很奇怪,关于那天的细节我都记不住了。
    我只记得我的血气方刚之后,勾老师整个人变得很沉闷,在梦境一样闷热又狂躁的高叁结束那天,我们分别了。
    这几年她一直在外地四处游走,我也远离我们相遇的那座城市。谁都不知道哪里才是真正落脚的地方,都是在找在看,在慢慢摸索。
    恍惚间天边一束日光破开迷雾,在湖面上映出粼粼波光,我忽然笑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有故乡的人很幸福,能找回最初相遇的人也很幸福。”我回复黄奶奶,带着许多掩藏的羡慕,“虽然孙爷爷有些顽皮!”
    我故意调趣,黄奶奶哈哈笑出了声。她扯了下腰上有些褶皱的旗袍料子,转过那张花白而慈祥的脸问我:“昨晚上说的等,是在等某个人,是吗?”
    不需要我回答,她自己就解释起来。
    “你当时的眼神很熟悉,我认得出来。等待某个未知归期的人,我以前也是一样的表情。”她看向那个顽皮的小老头,“我想要再遇见他的时候也是一样。”
    “不过,你可能已经遇见了?但是在等一个回应?”她拢了拢被晨风吹乱的鬓发,眼睛澄亮。
    “也不是,我还没有问过她,要不要和我一起”
    “为什么不问?”
    “我们之间嗯差了差不多10岁。嗯,她大我快10岁。”
    不知道为什么,我主动跟黄奶奶坦白,可能岁月风霜后我认为她懂得我的处境,也可能,我是希望通过她,能找到一个答案。
    “小赵,10年很长,在你这个年纪,或许这样的差距很巨大。可是到了我们这个岁数,也就不值一提了。而且,你可以换一种想法。”
    “嗯?怎么说?”
    “你们之间已经被上天拉开了10年,再不珍惜一点的话,往后错过的,就是比10年更漫长的时间。这样想来,是不是很可惜?”
    我从她的脸上看到老者的慈悲通透,年老却依旧澄亮的眼睛为我拨开眼前的迷雾,苍老的声音告诉我:“你想等的人,就在眼前哦!”
    顺着她的眼神看去,我看见勾老师从远光中走来,轻盈得像一株晨间欲开的荷花。她跳跃着走上石桥,问我怎么不叫她起来。
    “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你们刚刚是在说什么悄悄话吗!”
    “嗯!”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
    她跳跃着,越过我又去看一言不发的黄奶奶。我们俩像是达成什么机密协定一样,闭口不言。她就发了小孩子脾气,一直在闹。我只好坦言。
    “说你。”
    “说我什么啊!”
    “秘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我决定向你揭开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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