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如我一样,真有意识,怕是也是想尝尝这鲜桃的味儿的,我尝不得,你便替我尝尝,这桃子一定很甜,多吃两口吧,放坏了就不好了。
    小沙弥看这小道士如此,急的跳脚:啊呀,你这个小道士,快下来!佛陀面前,你个道士怎可如此放肆?
    站在佛案上的那小道士负手而立,有些疑惑地看过来:我先前也是如他一样,他能在案前,怎的我就不能站在案上?当真奇怪。
    路星河看他如此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也是哭笑不得,便对他道:这位小兄弟,佛陀面前不得造次,你若真饿了,不若来我房里用些果品吧。
    他看这道童气度不凡,身上衣饰都非凡品,显然不是一般人,有意结交,遂主动出言道。
    小道士看了他一眼,神色平静无波,只一撩衣摆,半蹲在佛案上,脑袋一歪,眼尾微微一翘:你那里当真有吃的,许我吃么,不是像我师父和师弟他们一般哄我学法术?
    当真,不哄你。路星河和他四目相对,对方目色清澈到近乎冷漠,是种他未曾见过的不染尘埃的姿态。
    路星河不知怎的就想起出门时央着自己给她带回些有趣的玩意儿的妹妹,忍不住将一路上替妹妹搜罗的糖果子拿出一包:许你吃的,这不是就有些蜜饯么?你且尝尝。
    那少年莞尔,一手撑着案几跳下来,抬手捻起一个腌梅子,丢到嘴里嚼了嚼,虽面色依旧不动,但眼神微炽,又伸手来抓起一把梅子,一口气塞到嘴里,两颊鼓起。
    含着一嘴蜜饯,也难为他依旧吐字清晰:你这人面相不好,命途碍人碍己,没想到倒是个好人。我今儿得了你的恩惠,应当要报答你的,便替你解了暂时的困厄吧!
    说着,他将果核咯吱咯吱的咬碎咽下去,随手拿起桌上占卜的签子,竹签在他指尖打个转,食指并拇指一弹,那竹签就宛如一道利箭似的飞出,擦着路星河的脸颊钉在了他身后的墙上。
    又听得身后黎天一惊一乍道:啊!公子,蛇,有蛇,纹路这么鲜艳,是毒蛇唉!差点就掉到您身上啦!
    路星河尚没从面相不好,命途碍人碍己中反应过来,人都有些木木的,就听得黎天如此惊叫,他愣愣地回头看去,果真见背后的木门上钉着一只通身黑红相间的毒蛇。
    毒蛇被一击钉穿三角脑袋,竹签不偏不倚正中蛇脑袋中心,血线正顺着木门缝隙蜿蜒而下。
    不远处,那个小沙弥哆哆嗦嗦道:你这小道士,先是乱爬佛案偷吃贡品,现在又在寺院里杀生你你,你怎么可如此?
    路星河看着那条还在抽搐的毒蛇,后怕地摸摸脖颈,听得小沙弥这么说,下意识道:是啊,公子,这里是寺院,在这里杀生总是不好的。
    小道士看了他一眼,神色没丝毫变化,连音色也是冷冷沉沉,毫无起伏的。
    那蛇有毒,若是不杀,今夜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被咬死。我虽不讨厌虫蛇,但总归和人更亲近些,便杀了虫蛇来救你们,若是你不愿,想尝尝被蛇咬的滋味,倒也无妨,现在把蛇嘴掰开,用指头碰碰它的尖牙,便能如愿。
    话音落,路星河便赤红了脸。
    他因在寺院,又多少知道些浮屠教,遂顺着那小沙弥的话说了一句,这小道士这么说话,面无表情,连声音也一板一眼,听到路星河耳中,倒像是讽刺他被人救下还惺惺作态,便嗫嚅道:这怎么使得总归得谢谢你
    不用谢,我吃了你的蜜饯,得回报你。有来有往,若你不愿,倒是我的不是,日后还得再找机会报答你。
    蜜饯而已,本就是给我妹妹准备的。我这几年怕是看不到妹妹了,赠与你也是顺手而为,兄台不要嫌弃便好。
    路星河越发捉摸不准这小道士的身份,试探道。
    看来你果然是觉得我怀了你的好事,我需得补偿一二。
    郑玄离摆摆手,他初次下山来,尚不通俗世,又在山上随心所欲惯了,自是想到什么便做什么。
    想当年他刚化为人形,因没虫蛇敢咬他,又遇到过被虫蛇咬了痛苦不已的人,他不晓得那人为何那般难受,跑去问那人,还被怒啐了一口,说他站着说话不腰疼,郑玄离也知那人说的对,便找了蛇把手伸到蛇嘴里,尝试一下被蛇咬的滋味。
    然他石块石头,蛇又如何愿意咬石头呢?到头来那毒蛇牙被硌掉了,郑玄离依旧不痛不痒,倒是让师门的师傅和师兄弟们哭笑不得。
    也许眼前这个命途多舛的少年也和当初的自己一样,想试试被蛇咬的滋味,偏生自己又碍了他的时,那倒真是自己的罪过了。
    郑玄离心说,一饭之恩还是要报的,让这人免被蛇妖误事,也算是一桩,是需要弥补的,他便摸出自己画的符,递给路星河道:这是护身符,若是遇到危险,能用来保命,就当是我的谢礼吧。
    这我且先谢过公子了。
    路星河看他回赠了两张纸,不明就里,因他惯来温厚,不会拒绝别人,也就好生收起来。
    小道士看着外面的大雨,路星河也跟在后面看了一阵,只觉心情也宁静下来,便出言道:公子可要在这里休息一下?外面雨大,不若和我一起吃盏茶再离开吧。
    不用,这雨停了,有缘再会。
    小道士举步,朝门外走去。
    这雨明明未停
    方才还是瓢泼大雨,然就在小道士踏出门外之时,大雨骤然停歇,路星河劝阻的话也只说了半截。
    当真是奇怪,雨真停了!
    寺院内几人一起看向天空。
    那小沙弥也摸着脑袋咂舌道:怪事啊!这道士莫不是能呼风唤雨?也是了,他冒雨来的,可怜头发丝儿都没湿一点坏了,这人莫不是前边道观里那个神子?我该拜上他两拜的呀!
    说话间,那个小道士就已经消失在了几人视线尽头,他明明走得不快,但一会儿功夫人就不见了。
    小沙弥眼看得错失良机,不由顿足嗟叹。
    路星河收起对方留下的符纸,疑惑道:何谓神子?
    神子啊,可是大有来头的
    第153章 沙洲暗影15
    神子。
    是了,眼前的人,一直都是不知因何而来,宛如天地锻造的神子。
    有那般神鬼莫测的神通,何人不敬他畏他?
    唯有他,才能如那般高高在上,冷眼旁观。
    永生之塔刺破云霄,隔着高塔和时空,路星河和郑玄离遥遥相望。
    曾经的神子依旧是不然尘埃的模样,但终究是变了,路星河不再是曾经的路星河,神子也不再是神子,他竟像个活生生的人一样,明了了人心险恶。
    可惜,人心,从来都是如此,亘古不变。
    路星河低笑起来,只觉讽刺:你从未想过是我想杀你?
    他以为这人戒备自己,所以才杀了许逊,兜兜转转,所有人又都回来了,回到了原地。
    安然无恙。
    看看,他即使从未想过,自己也依旧一败涂地,这么多年,他却能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
    机关算尽,不若这人天生不凡。
    是啊,我从未想过,杀了我,大抵是怕我坏事,只是,你为何要杀了许逊?郑玄离至今依旧不解,到底是如何的仇怨,才会让路星河杀了许逊,夺了地脉,不惜引来一次次灾难。
    听他提及许逊,路星河面色骤然苍白,单薄的身形也摇摇欲坠。
    只是他不愿多思,多想。
    从未想过?路星河闭着眼睛冷笑一声,你从前便目中无人,不问苍生只做你的出尘神子,虽你我称友,但你何曾看我在眼里?什么路兄,我也只是你口中尘世秽土罢了。
    初见,他便点破自己面相不好,命途碍人碍己的命途,那般高高在上,只余路星河一人心惊胆战。
    虽然其后这位神子再未提及命批,可是路星河却从未忘记这人所言。
    结果,当年这人一语成谶,路星河失去了一切,又毁去了他记恨的一切,终究,应了神子初见的命批。
    秽土?路兄原来是如此看待自己。郑玄离叹气,他从未如此评价过路星河,他也知这人心思深沉,然病人心本就晦暗,郑玄离自然不会置喙,如何走完人生路,那都只是个人之事。
    不料,路星河竟觉郑玄离是如此看他的。
    目中无人,这便是路星河对两人相识多年的评价。
    路星河倏然睁开双眼,瞳孔猩红,再也难掩恨意:我如何看待我自己,重要么?你们又是如何看待我?丧家之犬,青灯古佛避世,救不了自己妹妹和母亲的可怜虫,是也不是?
    郑玄离依旧无悲无喜:你的过去与我无关,你的前路我也从不过问,你我重逢之时,你便是孤家寡人,自愿不染尘事,我竟不知你恨我至此。
    与他无关,从不过问,路星河最恨的,便是郑玄离这副模样!
    看路星河目中恨色,郑玄离隐隐明了,他那时不知道路星河的身份,也懒得过问旁人的事情,竟没料到一切缘由在此。
    路星河恨他,恨许逊,恨所有人,怕是当年活着的人,无一不是他恨的。
    所以他便一次次设计谋划,为人间带来灾祸,仿若世上一切不覆灭,他便不甘心。
    郑玄离虽也掉入至暗,可他的恨意却因为世间所爱之人终究消弭不见,因此他还是不懂路星河的执拗:为何?
    两人对峙之时,高塔之上的人不知从哪里找到了软梯,自高处爬下,最先下来的是许逊和周有余,他刚踩在沙地上,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许逊不由一僵,随后下来的周有余踹他一脚,许逊回神,张开手,将从高处跳下的周有余抱住,待周有余落到怀里,他才觉得心里一下子踏实了,难看的面色也恢复如常。
    周有余落地,看到了路星河,忍不住抬手拧许逊的耳朵:你师叔祖给你讨公道呢,你这是什么模样?
    许逊揉揉耳朵,苦笑道:当年这些事,别说是师叔祖不知道,我也是不知道的。看来他从头到尾都在防着别人。
    这一次,周有余没有出言讽刺,得知了路星河的真实身份,他只有一个感觉当真是造化弄人。
    路星河背对着众人,面色隐隐癫狂:你竟问我为何?哈哈哈,为何?我当年放弃皇子之身成为质子,在宫廷被鞭笞羞辱,尝尽了人间苦楚却不忍逃走,为奴为婢十数载,所求为何?我只求妹妹活着,只求部族安康,可是你们做了什么,我舍弃为人的尊严侍奉的那些人,想保全的那些人,究竟做了什么?
    他一次次跪倒在地,如蝼蚁一般卑躬屈膝,恳求他们,放弃了自己的一切恳求他们,那些人明明答应了自己,转头却要阿澜耶入宫为妃,逼得他的父兄杀死了他的妹妹。
    阿澜耶死了,尸骨无存,却无人告知他,他那时不能替妹妹洗清远去,在中原宫廷忍着病痛,依旧奴颜婢膝。
    到头来,终是一场空,他什么也没了。他的母亲病逝,妹妹被杀害,父兄不能容他,天大地大,竟没他他的丝毫容身之处。
    你告诉我,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何,你说,我是为何?
    郑玄离垂目。
    是的,这一切他的确不知道,路星河将他的过往全部隐瞒,郑玄离当年和许逊都以为他是落魄的贵公子,遁入空门清修是他喜好浮屠教,却不知道根本缘由在这里。
    恨意的根源原来在此。
    有负于我们兄妹的,该偿还的,也是时候偿还了。姓石的,高高在上的神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怕是要说世间人千千万,也有兄弟姐妹,他们的感情皆如我和阿澜耶一样,你曾经便这么说过,人无高低贵贱,只凭你的喜好来救助。你终究是个怪物,不懂人心,不懂人情,我又怎么期望你明白
    世人千千万万又如何,对我和黎天而言,世上却只有一个妹妹,只有一个楼兰啊!
    他只有一个妹妹,一个家,少时离开,却终于错过,使得他的妹妹成为了黄沙之中不得解脱的怨灵,他的家,他的国,也不再是他的家国。
    殿下!
    被高空坠物砸到沙里面的白发祭司挣扎着从黄沙中爬出,哪怕只剩一个骨头,他都依旧能为了阿澜耶而挣扎着存活于世。
    白发的祭司跪倒在路星河脚下,乞求原谅:少主,是我没护住阿澜耶公主,我有罪!
    黎天和阿澜耶年岁相差无几,当年路星河献出一切才换回黎天回到楼兰,他只期望黎天能护住妹妹,哪知道最后,被庇护的成了黎天,而阿澜耶,却被亲族杀死。
    黎天有愧于兄妹二人,于是自己也成了如今不人不鬼的模样,他配合着路星河的所有行动,只为复仇,也为复活阿澜耶。
    郑玄离看着全然陌生的路星河,便知一切早就来不及了。
    路星河早就恨毒了这人世间,他唯一的牵挂便是阿澜耶,阿澜耶那般死去,他存在的意义,就只剩复仇。
    为了复仇,他亲手杀死了许逊,掠夺了地脉,任由魔物入侵这片大陆,皆因他想毁了夺走他挚爱的一切。
    他最开始毁灭的,便是他自己。
    一个人毁灭了自己后,这个世界毁灭与否,的确已经不重要了。
    郑玄离想到了自己在至暗之境的一切,摇头道:是啊,恨意。只是你们却从未问过,阿澜耶是不是也想如此,她愿不愿意复仇。
    她当然愿意,若没有不甘,她为何长存于此,又制造了那样繁盛的地下城邦?她也曾诱骗人来到永生之塔,这一切不光是我们的愿望,也是阿澜耶的愿望,她自然如我一样,怨恨这人世间!
    路星河一步一步走向永生之塔。
    永生之塔的力量已经彻底覆盖了曾经的楼兰故土,地下城邦终从虚影全部变成了现实。
    熙熙攘攘的集市上,人群如常的劳作,似乎一切亘古便是如此。
    远处,一个人影在月下缓缓走来。
    明月染上了血色,阿澜耶公主的白衣,也缓缓变成了金色,宛如最温柔的月光一样,皎洁明亮。
    路星河伸出手,目中猩红褪去,神色温柔:阿澜耶,哥哥回来了,你恨不恨哥哥?是我来迟了,我没能护住你,别怪哥哥,阿澜耶,是哥哥无能。
    少女站在远处,声音随风而来:哥哥,我从未怨过你,我知你苦楚,我也惜你苦楚。哥哥
    她知道的,不管到了何时,兄长都会回来,回到家乡,阿澜耶也一直在这里等他,她少时离家的哥哥,终于回来了,回到了故土。
    阿澜耶走过来,轻轻地握住了兄长的手。
    不再是虚幻的身影,路星河面前的少女有血有肉,带着鲜活的气息。
    哥哥,我真想你们。阿天,你也早就回来了,是么?可惜,界碑之缘,我乃罪人之身,哪怕死了,也不能和你相见。
    阿澜耶面色悲哀,看向匍匐在地上的老者。
    阿澜耶公主!
    老者浑身破碎,此时已经只剩小半身躯。
    他早就死去了,如今破碎的形态,一直是他逗留在人世的灵魂,为了复活阿澜耶,他几乎献出了整个灵魂,在永生之塔现世之时,随着阿澜耶复活,他的灵魂也成为祭品,即将彻底消弭于人世间。
    但是,黎天不后悔。
    他曾经眷恋的少女,深爱过的那个人,终于再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鲜活的,美丽的,一如那年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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