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他狼狈的吐露心声的一瞬,怀中的青年却一寸寸失去了温度。
    周有余觉得自己似乎正在不断地坠落,他又变成了一具死尸,连浑身的温度都抽离出身躯。
    他的瞳孔写着一种狼狈和逃离,他狠狠推开了许逊。
    你爱我?你配么,你凭什么来爱我?
    许逊跌落在床边,看着床上浑身发颤的青年,恐慌道:阿余!
    周有余眼神如刀,他掀开被子站了起来,将一身的狼狈都掀开来。
    你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的遭遇,却说爱我。你爱的是什么,不过是这具能让你得到欢愉的皮囊罢了!
    爱?爱情?都是最可笑的东西罢了。
    语气戏谑,眼神却破碎到让许逊瞬间窒息。
    周有余伪装的斯文下,是一片狼藉和薄凉,他冷冷地看着许逊。
    又一个说爱自己的人,多可笑。
    第一次相信了所谓的爱,他死了,死后还背负着骂名。
    这一次,从这个心有所属的人口中说出的爱,又是怎样的陷阱?
    他说他爱自己,他要自己救他,可是谁来救他呢。
    自己凭什么救他?
    就因为这荒唐的关系么?
    许逊看着活人的气息逐渐抽离的青年,坐在地上,苦笑一声:阿余,我真的喜欢你。我知道你是谁,我也知道你遭遇了什么,我没你想的那么傻在看到路星河的时候,我的记忆就融合了。
    十世的记忆蜂拥而来,几乎每一世都写着对同一个男人的追逐,所以他才无法控制自己的灵魂,控制自己的心神,狼狈地逃跑,来找他唯一港湾。
    什么?
    周有余愣住了。
    许逊抬起手,遮住眼睛,宛如一只落魄的兽,就那么带着苦笑,跪倒在他的脚下。
    我知道的,你是魔物,是师叔祖身边的魔界秩序。让我猜猜,因情而死,遭遇了背叛,不相信爱情是第七秩序吧,那位传闻中掌管郁气的魔吧。你也被困在了过去,所以才会对我感同身受,可你不知道,我才是最爱你的那个人,我爱了你很多年,很多年。
    身躯匍匐向前,吻住那双冰凉的脚,宛如膜拜。
    第一世,我是自杀的。知道他想杀了我,我便用那种方式死去,我想掩埋他的罪恶,想让他回头。可是不爱我的人,哪里会回头呢?他只会觉得厌烦吧。
    第二世,我在绝境中想起了前生的记忆,而那时,我后悔了,但已经来不及了,我生了一场重病,便死了。
    第三世第四世一世又一世,总能想起关于那个人的一切,永远无法逃离。转世成人真苦啊,所以第十世,为了摆脱那些记忆,我转世成了一棵树。大约我和你的缘分早就注定了,我变成的,是一颗槐树。
    回想起所有记忆的许逊看着周有余,站起身,抱住了颤抖的青年。
    你家门口的那棵槐树,你从楼顶被推下来的时候,你的血流到了我的树根,于是我也痛苦而死,我想救你,我想陪着你,可是,我只是一棵树。
    怎么会,我成了鬼怎么没遇到你?周有余瞳孔紧缩。
    师叔祖说,世上的一切皆有因果,你从没想过么,我的执念化成的佛珠,为何到了你手里,便能轻易碾碎?
    许逊眼神越发贪婪。
    他向眼前的魔物讲述着那段连他也忘却的过去。
    轮回太苦了,于是他做了一棵代表不祥的槐树,被砍伐也好,被烧毁也好,不知何时结束,再次进入轮回就好了。
    但是偏偏在他当树当了一千年,刚生出灵智的时候,有一个眉眼带着煞气的少年搬到了树边,在所有人说这棵树晦气的时候,他提了水浇灌着老树,又一砖一瓦的盖起了院子,将老槐树也圈在了院子里。
    他嚣张的对外面审视的成年人道:房子,是我的!
    又抱住那棵粗壮的槐树:树,也是我的!
    而后指指天空,指指地下:都是我的,你们哪里来的,还是滚回哪里去吧!
    自第九世结束,变成一棵槐树已经很多年,已经生出懵懂灵智的槐树随风晃动枝丫,漂泊的神魂终于感到了安宁。
    原来,它是他的。
    那个生机勃勃的少年,给了它存在的另一种意义。
    他在树荫下睡觉,在树下骂人,在一棵槐树的注视下,成长为英俊锐利的青年。
    但最后,他的血液渗到了树下,他浑浑噩噩的死了,作为孱弱的灵魂,甚至等不及有来生,就会被撕碎。
    槐树将树身千年凝聚的力量送入那个魂魄。
    槐树养鬼,的确是这样没错,因为槐树聚集的阴气对鬼魂来说是大补,连商之邵的祖母都因为槐树的阴气而成为了一个能久留于世的鬼魂。
    可是送出阴气的时候,槐树死了,它该开始新的轮回了。
    情,是许逊逃不开的死劫。
    因情而始,因情而终,哪怕是做了一棵树,懵懂的生出灵智后,依旧会动心,会爱上一个人。
    他不知道,唯有它知道。
    它曾伴着他长大,从槐树中的灵智也因而成长为少年,青年,又和他一起动心,爱着的,却都是不该爱的人。
    他死了,它便也死去。
    可终究许逊不是一般的魂魄,他是得了半神指点的魂灵,师叔祖曾说过,他的魂魄,与一般人有异,数千年修行,才得始终。
    两个千年就那么过去了。
    第一个千年的开始,许逊遇到了路星河,他失去了作为人的意义,甚至决定不再做人。
    第二个千年的结束,它遇到了商之邵,又找回了自己生存的意义,为了商之邵,他重回人间。
    许逊这么多年只爱过两个男人,一个是他的死劫,一个是他的生门。
    将曾经可望而不可及的少年拥入怀中,揉入骨髓,许逊吻着周有余,声音哽咽:我爱你。那么多年,你却从不知道,我那样的爱着你。
    也不信他能救他。
    周有余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离,他抱着许逊,眼圈慢慢发红,而后嚎啕大哭起来。
    你那时候为什么不变成人来陪我,哪怕是对我说几句话也好,告诉我你爱我,哪怕是一棵树,我也会挣扎着逃离那里。许逊,我真的好痛,被他们打的时候好痛,被骂的时候好痛,我会害怕,会需要他们关爱,可是为什么,他们都怪我?你为什么不来陪我,不来哄我?
    父亲死去,母亲过于柔弱,家产被大伯家夺走,而后继父带着母亲疼爱的继子入门。
    属于自己的一切都被夺走,他张牙舞爪的想守护自己的领地,却被所有人厌恶,连母亲都骂他是个小混混。
    那段看似肆意妄为,但实则藏满了胆怯和恐慌的少年时光,就那么猝不及防的被抖落灰尘,再次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出门被报以警惕的视线,被成人鄙夷又厌憎的目光注视着,小小的孩童会在被窝里哭红了眼睛,但是第二天爬起来,他依旧是不可一世的商之邵。
    雨夜被商母指责,冒着雨找回了林江城,浑身发冷,几乎要被秋夜的冷雨打晕厥,也只能靠在槐树上,用渴望的眼神看着屋内商母围着林江城打转。
    好不容易等到母亲出门,却只得到瘟神两个字的指责。
    为什么没有人担心我呢?我真的这么让人讨厌吗?蜷缩在树下的少年看似高大,但也只是孩子,他呢喃道,泪水混合雨水浇灌着身边的古树。
    我喜欢你啊,我担心你啊。槐树树叶哗啦作响,将无数年才凝聚出的一丝生机送入少年体内。
    于是被罚站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林江城病歪歪地躺着,商之邵却依旧生龙活虎,是那个人人畏惧的商哥。
    记忆中,商之邵搬到挨着槐树的屋子里后,就几乎没有过病痛,看着病歪歪的林江城,他不解又纳闷,又茁壮如野草般的成长着。
    他以为自己不需要关心,不需要安慰。
    但是,从幼时到成年,每次受了委屈,他都站在那棵槐树下,盯着槐树生闷气。
    你要是个人多好,就能陪我说说话了。商之邵盘膝坐在树下,难得露出不为人知的脆弱。
    我一直陪着你。和商之邵一起成长为少年的槐树丢下一片落叶,抖落一片纷纷扬扬的槐花。
    它想一直陪着它的少年。
    白色的花雨中,商之邵呸呸地吐着槐花:我真是疯了,想一棵树听懂人话,还不如养一条狗来的实在,还能吃狗肉。
    他回头去看那棵茂盛的槐树,阳光透过树影斑驳了时光。
    那棵不能陪他谈心,连条狗都不如的树,化成了一个男人,低头轻轻吻去他的泪水。
    第125章 相逢未晚(完)
    之邵,我爱你。
    嗯,我相信了。商之邵终于和过去的自己达成了谅解,承认他就是那个悲惨的少年。
    阿余,我爱你。许逊贪恋地将脑袋埋在他的颈窝。
    知道了。
    周有余抬手挼他的脑袋,像是挼逝去的时光中,最后也没养成的大狗。
    许逊又舔他的喉结:我好还是狗好?
    都一样,都是狗,还分什么彼此。周有余骂骂咧咧,双目却微微闭住。
    他困了。
    困了好久好久,灵魂都不得安宁,但是在现在,仿若时光倒转,他在午后惬意的躺在槐树下,任由一朵朵槐花落在身上,终是能沉沉睡去。
    许逊抵住他的额头,握住曾经的少年不再有生机的手指,将领带给他系好:之邵,你醒来就只是我的之邵,好么?
    他们都被困在过去太久了。
    所爱非人,误了性命。
    该走出来了,相逢的太晚,但也恰到好处。
    因为不是最晚。
    好。许逊闭住了眼睛。
    招魂幡从领带变成一面旗子,晃晃悠悠的飞起来,笼罩住周有余的身躯。
    招魂,招魂。
    从始至终,召唤的都是周有余的魂魄罢了,他因无法挣脱过去而心神不稳,魂魄自然也不得安稳,陷于执妄而不自知,于是他的魂魄便不断的飘摇。
    过去的商之邵,如今即使成了魔物也觉得自己是多余的那个
    周有余,有余。
    这个名字便是身为魔物的周有余对自己的认知,被那个家庭束缚的太久了,被嫌恶的烙印深入骨髓,自少年时,他便以为自己是多余的。
    可是曾有人爱他超过生命,因他的离去而不再留恋人世,重入轮回,也只是为了重逢罢了。
    穿越无数时光,他们也终于得以重逢。
    周有余睡了足足一天两夜,第三天清晨,他伸个懒腰,面色清明,脸颊红润。
    许逊依旧守在一边,
    周有余悄无声息地起来,踩着拖鞋转了一圈,打开窗户支着脑袋看窗外的花草。
    一阵鸟鸣声中,许逊醒来,他惶然若失地看去,却见窗边的青年回头一笑:醒了?
    神采飞扬,没有伪装出的温文尔雅,也没有昔日的暴躁恶劣,依稀是那年初长成的模样。
    也是让他心动的模样。
    许逊上前,从身后抱住周有余,眷恋道:欢迎回来,之邵。
    他的商之邵,独属于的他的那个少年,终于穿越层层时光,回到了他的身边。
    嗯,我商之邵回来了。褪去了所有伪装,商之邵不再否定过去的自己,他是存在的,哪怕满身泥泞,他也活过,并且还活着。
    而后下意识想整理领带,但是直到手指触及衣领,他才发现即使没有招魂幡镇魂,自己此时也根本没察觉到丝毫郁气。
    明明是人潮涌动的时节,而且还是周一,一般情况下,是会有源源不断的郁气汇聚入自己的身体,让他烦躁不安的。
    现在,却没一点郁气没入神魂。
    商之邵抬手,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苍白的皮肤变得通透红润,带着一种生者独有的色彩,即使不用刻意维持,也有温度在四肢百骸奔流。
    这是
    我的魂魄,稳定了?
    他能彻底摆脱招魂幡,成为真正不会被魔气干扰思维的魔界秩序了!
    许逊也笑了:是啊,魂魄稳定了,之邵,开心吗?
    一声声呼唤,商之邵眼圈微微发红,他转身,主动吻住了许逊:开心,再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情了。
    倪天美曾经说过,他神魂稳定,摆脱招魂幡的契机那她那里,商之邵曾以为那个契机是再次出现在眼前的林江城。
    却没料到,自始至终,契机都是许逊。
    那一天,他和许逊阴差阳错。
    今天,他深深地庆幸着那一日的错误。
    一吻结束,商之邵眼神从混沌变得清明,他看向窗外。
    我该复仇了,既然商之邵回来了,那林江城就该下地狱了。
    所有被夺走的一切,从商之邵身上被夺走的一切,财富,生命,名誉,他都要一一讨回来!
    许逊沉醉在这样的阳光中,他轻声道:嗯,恶魔该下地狱了。在你沉睡的时候,我联系了师叔祖,对了,师叔祖已经成了席董事长,很有钱,还很有权,我就求着师叔祖帮了个忙。
    你做了什么?商之邵疑惑道。
    许逊握住他的手:我让他找了最好的律师,还找了认证物证。明天这个时间法院就要开庭了,审理当年商之邵被谋财害命的大案。商之邵是无辜的,他是受害者,他被夺走的一切,都该被还回来。
    魔物的惩罚只会让林江城受到难以想象的痛楚,却无法挽回曾经造成的伤害。
    商之邵死了,死在了三十年前的那一天,他的血染红了地板,染红了院子里的槐树,也染红了纯洁的魂魄。
    他至今还背负着骂名,被所有人鄙夷。
    现在,是时候让真相被世人所知,网络如此发达的现在,所有的蛛丝马迹都会被翻找出来。
    一切证据许逊都搜集了出来,而后全部递交入法院作为人证。
    谢谢你。商之邵绽出笑意。他魔界秩序的身份不能袒露,所以这次,他会堂堂正正的以受害者的身份站出来,为曾经的自己讨回一切。
    几天后,在几方运作下,一个惊天大案爆发,也牵扯出尘封于两个家族中的一桩桩秘史。
    三十年前,林氏为了强占商家遗孤的地皮,父子竟不惜做局,设计陷害继子,说继子QJ林家的儿子,而后失手打死了商家的儿子后,还将尸体伪装成自杀。
    然而商家的儿子福星高照,身体也极为强壮,被伪装自杀后,从楼上落下挂在槐树上,又被路过的人带走救治,醒来失忆后和席氏财团的一个年轻女性成婚,生下了一个几乎和父亲长相一模一样的儿子。
    那个孩子此后曾意外丢失,但是因为父子两长得一模一样,经过了多年的寻找,成年的席氏小少爷被找回了席家,并且回忆起了父亲的惨剧,于是直接将林家告上了法庭!
    林家和席氏小少爷的这场官司,让热度还未降下的林江城国民熟识度又拔高了一层,而不论是上一次还是这一次,林江城都没给大家留下一点好印象。
    这次,林江城作为谋财害命的凶手,成了被告。
    而且是人尽皆知的被告。
    因为认证物证俱在,这件案子就落下了帷幕林江城作为被告将入狱服刑,非法所得的地皮归还周有余,并因为污蔑造谣处罚以巨款。
    这件事还没完,又爆出了一件关于林江城的丑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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