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着问了两遍,但艾瑞德对此并不回答。当梅莱斯问第三遍的时候扯了扯他的衣袖,并抬头看他那一瞬间,他在那双黑眼睛里看到了一瞬即逝的恶毒。
    艾瑞德号召大家一起催动法阵。梅莱斯有些不安,想着艾瑞德的眼神,心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他想努力弥补,便与大家一起,让自己的法力流入法阵中。在艾瑞德的指挥下,法力如练习过的那样很快汇聚成一股,在法阵中流动起来。瞬间,法阵在精灵的期待中被点亮,肚肠好像扭曲了起来
    那之后的事,因为中途失去过意识,梅莱斯记不清细节了。他只记得那真的是个传送阵,自己,还有其他精灵都被传送到了一个阴暗的地方。一到那里,艾瑞德就捂住了口鼻。紧接着,一股诡异的气味钻进了精灵们的鼻子,使他们纷纷倒下。
    当梅莱斯再次醒来时,他惊恐地发现,他们被锁在了一个没有窗的地方,铁栅栏将他们栏在一间一间的小室内。他曾在书里见过类似的描述,叫做地牢。
    有同伴开始哭闹,要求回家。而当艾瑞德再次出现时,却变得像不认识他们一样冷漠。他仅仅提供最简单的食物。而后每隔几天,就会从他们中拽走一个精灵。那些被带走的精灵伙伴再也没有回来过。
    恐惧在年轻的囚徒之间传播着。
    终于有一天,轮到了梅莱斯。他怯生生地跟着艾瑞德走上楼梯,进入了地牢上方的塔内。在那一路,他能想到的最可怕的场景,是塔内有面目模糊的怪物,将他一口吞进肚子里。
    到了,进来吧。艾瑞德推开一扇门。
    梅莱斯以为怪物即将扑过来,害怕地缩起来。然而一切安静,他被艾瑞德一把推了进去。
    在那里,他再次见到了被带走的同伴他们的头颅被药水泡得发白,血液被集中在玻璃罐里,身体被整整齐齐地切割成小块,用于做各种研究。
    梅莱斯不太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了。艾瑞德那一天似乎需要对他说什么,但因为他的反应,而不得不将他放回了牢房。他不吃不喝地沉默了两天,不敢睡觉,一闭眼就是他所看到的场景。他也没有办法对任何同伴提起他看见的。面目模糊的怪物突然有了清晰的外表,那是完全超出一个九岁孩子理解的一切。
    两天后,他再次被带走。
    可以冷静了吗?艾瑞德无奈地说,真是的,我以为你是个乖巧的孩子,为什么会反应如此之大呢。
    放心吧,这些精灵只是材料而已。可你不一样。我希望,你做我的学生。真正的。但如果你总是不争气,我就也只能把你切成那样了。
    在儿童时期,梅莱斯一直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艾瑞德偏偏选中了他。这事是直到梅莱斯自己招收学徒后才想明白的他是那批受害者中较有天赋的。自己没有法力的艾瑞德会有各种需要法力的时候,趁手的学徒是必要的。而且当时才九岁的他在那批精灵中年龄又几乎是最小的,温和无害,易于控制。
    艾瑞德研究的,是精灵体内产生法力的机制。他渴望自己能拥有法力,渴望得简直发了疯。他对被他抓来的精灵既妒忌,又憎恨,但又喜欢。常常对他们做出实验需求外的,不必要的折磨,使他们反复痛苦,直至死亡。每当这时候,哪怕实验没有进展,艾瑞德的鹿眼睛里也会流露出一丝欣慰,甚至是愉悦。
    曾经的精灵同胞骂梅莱斯是艾瑞德的走狗。因为他管那个畜生叫老师,他可以毫无表情地站在解剖台旁白,为他递过手术刀。他们无暇注意到梅莱斯不知何时丢失的一条腿和脸上身上经常出现的伤。因为和这比起来,他们要遭受的痛苦会多一千一万倍。
    十三岁的时候,梅莱斯第一次有勇气自杀。或者说,他第一次想明白,结束自己这场灾难的唯一方法,就是结束生命。在那之前,有精灵尝试过逃跑,反抗。他们的结局到现在都让他做噩梦。
    他试着服用老师柜子里的药剂自杀,但是马上就被发现了。尽管那之后的惩罚令他有一个月的时间都无法站起来,但他意识到,只要下定决心死去,其他的事就不那么让他害怕了。只是再也不能被老师发现。
    如果在启动传送阵的时候,施加与传送阵方向相反的魔力,魔力会乱窜以至于失控,割伤施法者。身体会变成一堆碎块哦。
    在十四岁少年的心里,这是最快速的死亡方式了。他以为这样是最好的。但现在他明明还活着,只是更痛苦。
    梅莱斯在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连这个话都是老师故意说给他听的。这样的话,当他再次违背老师的意志去追求死亡,死亡就会又一次变成一种缓慢的折磨。这正是老师想要的结果。
    但这一次,他不会再被控制了。梅莱斯下意识觉得,这个在情急中胡乱写的传送阵将他传送到了一个离老师,那座塔,和死去的族人们很远的地方。在这里他终于可以获得永恒的安宁,不会再被干扰。
    梅莱斯的眼睛微微闭起来。
    磕磕,磕磕。
    他的身边传来啄碎蛋壳的声音。声音持续了很久,小生命破壳而出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梅莱斯并没有睁开眼睛。他隐约觉得,那真是小鸟的倒霉日,刚出生,身边就躺着一个死去的精灵。
    但是小鸟也许不介意在自然界,死亡只是又一次循环。也许他会成为小鸟的第一顿食物。想到这一点,他竟有了些许满足的感觉。他已经太久没有给任何人带来幸福或快乐,如果他的尸体竟能让鸟饱餐一顿,他的存在也便终于有了一些可取之处。
    于是,梅莱斯虚弱地抬起眼皮,想看看这个小家伙究竟是不是食肉动物,自己的价值到底能不能达成。
    在自己的身边,他看到了一只匪夷所思的生物。一只在现存的博物志里,全然未曾提及,甚至不与它们中的任何生物有相似之处的生物。一个全然独立于世界认知之外的物种。
    毕竟,有什么生物,身上会像镶满了红宝石一样美丽腹部如同灌满了岩浆一般隐隐发亮。如果一定要说,它看起来有些许类似某些冷血爬行动物。但它的背后还有两只爬行动物所没有的翅膀,湿漉漉的还没来得及舒展开来,像两团湿抹布一样软软贴在背上。
    小家伙的眼睛已经奋力地睁开一条缝,但头上像瓜皮帽一样顶着的一片蛋壳,完全遮挡住了它的视线,只能靠小鼻子不利索地戳来戳去寻找着什么。这笨拙又可爱的小家伙让梅莱斯苍白的嘴唇略微抽动了一下,那麻木的眼中有了一丝柔软。精灵的手指艰难地挪动到小家伙身边,帮它摘掉了脑袋上的蛋壳。
    小家伙先是抬了一下头,而后凭借着本能爬向了它眼里唯一的活物精灵的手。将他的手指抱住,把指尖含进嘴里,轻轻地吮吸起来。
    好热好热的温度
    意识到的时候,梅莱斯已经泪流满面。一个新生命诞生在了即将死亡的他面前,就像一个奇迹一样。
    他闭起了眼睛,等待小家伙的父母归来。或许他会被当做食物吃掉,或许被当做入侵者杀死。但是在一切结束前,能看到那么美好的一幕,使他在弥留之际内心是温暖的。想到这里,他甚至觉得这一刻的他是幸福的。
    然而,命运却似乎不允许梅莱斯安然等待死亡。很快,他的上方有翅膀扇动的气流声传来,他微微睁开眼,看到硕大的黑色翅膀挡住了上方洞口的光,一只大鸟俯冲了下来。那是与蛋里刚出生的小家伙完全不同的物种,很显然是被刚破壳的气味吸引来的。
    第一次,大鸟的利爪伸向了小家伙身边的另一颗蛋。但似乎已破壳的幼体对它的吸引力更大,大鸟在中途改变了主意,头一转就向刚出生的小家伙扑了过去。
    对于已接受过这方面学习的梅莱斯而言,他立刻就明白了:对方是盗蛋者。蛋就是他们的食物来源。这个盗蛋者甚至连刚刚破蛋而出的幼体也不会放过。
    对于学者而言,面对弱肉强食的自然现象,只需在旁细细观察,无需投身入任何争端。这是老师教给他的。如果老师在这里,他绝不会做任何的插手,只会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个小家伙沦为掠食者的腹中餐。
    然而,当老师的形象出现在脑内时,梅莱斯心里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反抗情绪。没有经过任何犹豫地,梅莱斯在大鸟扑过来时收紧了手,抓住了小家伙。
    盗蛋者的利爪抓住了小家伙,试图将它带走。梅莱斯也抓着它不放,甚至被拖行了几步。已经撕裂的伤口带来了巨大的痛楚。他呜咽了一声,竟没有松手,反而用胳膊死死地圈住那个小家伙。饥饿的盗蛋者与他争夺起来,用翅膀拍打他,用尖锐的喙将他的手啄得血流不止。而一个十四岁的精灵,还是很长一段时间营养不良的身体,并没有足够的重量压住那小家伙。他被巨鸟拖出了很远,直接拖出了岩洞,在地上留下了一条扭曲的血痕。
    疼痛与心中激烈的反抗意识让梅莱斯一路吼叫着咬着牙,用不属于他的力气抱着那个小家伙。忽然,他的身下一空,继而他和小家伙都猛地往下一沉,狠狠砸在地面,又是一轻,又砸下来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抱着那个小家伙翻滚在一条陡坡上,顺着坡一路滚到了谷底,最终掉入了一堆柔软的植物里。
    那只大鸟甚至想飞下来夺取食物。最终因为峡谷太过狭窄而选择了放弃。刺耳地叫着盘旋了几圈,离开了。亲眼看着敌人离开,梅莱斯支持不住,失去了意识。
    胸口和手指很温暖很舒服。好像抱着一块晒得发热的大石头,温度慢慢渗透进身体,从胸口一直暖到全身。唤醒了精灵冰冷的灵魂。
    随着眼睛睁开,疼痛感都回来了。梅莱斯呻吟了一声,低眼,看到那个顽强的小家伙居然还活着,而且好像没受什么伤。它显然把梅莱斯认作了亲人,拱在他的怀里嘬他的手指。
    有那么一会儿,梅莱斯又闭起了眼睛,微微收起手臂,感受着这个小生命的热度。在湿冷的、没有窗户的牢房里住了五年,梅莱斯已经太久没有感受过暖意了。不是指心灵上,而是真正皮肤上带来的温暖。他也已经太久没有被需要,手指尖被那暖暖的口腔吮吸的感觉,让他重新回想起来了,自己在遇到老师之前,曾也好好地活着
    那感觉真的很好
    梅莱斯低下头,将鼻子埋在小家伙肉嘟嘟的身体里,泣不成声地说:谢谢谢谢你小家伙好像,说这个已经太晚了,但我好像还想活下去
    距离峡谷的不远处,一道光芒闪过。特阿里奇站在草地上,莫名地到处看着。
    第31章 双方的梦境
    特阿里奇对这个地方有印象。这是在父母搬家到火山口之前,他们的老家。据说就是在闹出了他刚破壳时的那个意外之后,父母决定搬家的。虽然龙很少搬家,但火山口的生存环境严酷,无论是盗蛋者还是其他威胁都无法过来。父母觉得这对幼龙的生存更有利。
    特阿里奇对当时那个意外没有什么具体的记忆了,倒是对父母的解说版倒背如流每年亲戚聚餐时,这几乎是必谈话题,所以他听了得有近两百次了。
    据说,当时父亲在家附近出了一起小小的安全事故。雨后山体不稳,洞穴坍塌,把父亲压在了下面。原本负责看守龙蛋的母亲在屋内听到动静,连忙前去帮忙,好不容易把父亲的脑袋从石头下面挖出来,父亲的第一句话就是:别管我,去看着孩子!
    当时母亲十分担心他,心里还有些不以为然。毕竟他们都还在家门口,又只离开了一小会儿,能出什么事呢?
    根据父亲描述,母亲回去后没多久,他就看到化为龙型的母亲从洞穴里发疯一样冲出来,嘴里咬着一只盗蛋者。那时他就知道出事了。
    父亲拖着受了轻伤的身体飞快地回到家中,看到自己的妻子崩溃地尖叫。在他们的两枚蛋中,其中一枚已经碎了,地上有一条拖行的血迹。父亲当场就软倒在地。
    等等!冷静一下!在最初的慌乱后,父亲指着那个盗蛋者的尸体,你看它的爪子!
    爪子上沾着一片幼龙的龙鳞。父亲就是这样判断特阿里奇还没有遇难的。盗蛋者也许抓了他。但是又冒险回到了龙穴里。这只有一个可能:它丢失了猎物,所以要回来找另一个蛋来弥补。
    对于能想到这一点,父亲在事后的描述里是一直很得意的,顺带还要善意取笑一番母亲嚎啕大哭的模样。总之,那之后父母发动了所有了族人,在周围找了三天,终于在领地内找到了完好无损但十分饥饿的特阿里奇。
    再后来,由于母亲的内疚,和父母的心有余悸,他们搬家了。
    特阿里奇自己对这段事的记忆基本全部来源于年复一年的复述。可是,他为什么会突然回到这里?他刚刚明明在狂欢节的帐篷里,和喜欢的精灵一起甩掉了处男的标签。他记得外面天亮了,他突然有点困,就躺了下来
    啊他明白了,他在做梦,这是在梦里呢。
    一旦意识到是在梦里,很多事情就好解释了起来,比如远处那模糊的地平线,天空中不停盘旋的盗蛋者,地上一成不变的枯草,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生物。只是这梦境和平时不太一样,触感未免也太过真实了一些。他可以摸到地上的草,还能闻到它们的味道。
    忽然,不远处有微弱的呻吟声随风传来。声音若有若无,好像病危之人最后的那一口气息。如果不是一阵风,这声音就会被埋没在空旷的土地中。
    特阿里奇侧过耳朵,循着声音的方向慢慢走,发现声音似乎来自于下方的峡谷,但是太狭窄了,他没有办法展开翅膀飞下去。
    原来老家附近还有这样的峡谷吗?他想着。但既然是梦境,涉险应该无碍吧?他直接坐到陡坡上,侧身顺着坡往下滑,不一会儿就滑到了谷底。再仔细听,就能愈发清晰地听到那微弱的声音。他循着声轻轻走,隐约在前方看到一个人影倒在那里。特阿里奇停住脚步,能看到那金色的头发与白色的皮肤,还有身上如若泼了满身红颜料一般的血。他的眼微微睁大,飞奔了过去:梅莱斯!
    梅莱斯闻声望向那个朝他飞奔过来的异种生物,眼里有陌生的警惕,不禁把手里的东西抱得更紧了,好像生怕会被伤害。
    特阿里奇蹲到他面前,心想:怎么回事?在我的梦里,为什么梅莱斯会受这么重的伤??我该怎么办,在梦里他能被治好吗?
    就算这只是梦,这也没法坐视不管
    特阿里奇说:我带你去找克林特,你要赶快止血。
    你是谁梅莱斯轻声问,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
    我会梦见梅莱斯不认识我吗??
    特阿里奇惊讶地想着,忽然发现梅莱斯无论是声音,还是身体,看起来都不太一样,似乎
    他问:梅莱斯,你现在几岁?
    梅莱斯不信任地看着他,抱紧着怀里的东西。过一会儿,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十四
    啊!
    特阿里奇终于意识到,这里不是他的,而是梅莱斯的梦境。两百年前,十四岁的梅莱斯曾来过这个地方等等?
    想到这里,特阿里奇脑内的一根弦突然响了一下。他愣了许久,发现不是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时候,又说:不管怎么样,我先带你去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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