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木老人看着光。裸着身体的两个人,嘴角不由得抽了抽。
    你这小身板,能捂热什么?
    顾笑庸倔强地夺回被子:我刚才已经捂热好大一块儿了,如果不是你掀被子,我还能捂得更热。
    你高兴就好。桃木老人翻了个白眼,把自己熬得滚烫的药递了过去,喏,先把药吃了,你烧还没退呢。
    不吃。顾笑庸整个人躲进了被窝里,声音闷闷的,烧退了我还怎么暖被窝?
    第九十一章 要兔子
    嘿你个小兔崽子!桃木老人一下子瞪圆了眼睛。
    他这大徒弟才来一年没多久,看起来漂漂亮亮的,人也总是沉默得紧,他还以为是个多乖巧的小孩儿呢。没想到啊没想到,这才多长时间啊,脾气就长得这么大,跟一头倔驴似的。
    你起不起?桃木老人把药碗放在桌子上,气势汹汹地道,不起我又掀被子了啊?!
    说完就要去掀被子。
    谁知被子被顾笑庸死死地拽住了,他又盘起腿缠住了少年尽瘦纤细的腰,像个八爪鱼一样,怎么撕也撕扯不下来。
    沉默的对峙在屋子里蔓延。
    屋子里的温度太高了,桃木老人素来穿得厚实,再加上又同自家不省心的大徒弟斗智斗勇半天,整个人都汗流浃背的,人也变得气喘吁吁起来。
    反正发个低烧又会不死,随他去了!
    桃木老人一甩袖袍,铁青着脸就大步往屋外走去。也还算没有被气得失去理智,知道屋子里还有一个病人,转身就把屋子的门给合上了。
    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屋子里的顾笑庸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悄悄放松了对少年的钳制,摸了摸对方的脑袋,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总觉得自己烧得不够严重。
    顾笑庸也不傻,给人暖被窝的方法有很多,他却偏身想着用自己的身体暖。
    最主要还是医谷里没有汤婆子和上层家庭才能拥有的小暖炉。
    医谷远离尘世,桃木老人很多时候都在外面济世救人,平时也没什么人。很多东西还是顾笑庸来了之后添置的,再加上医谷地处南方,气候温和湿润,即便是在冬天也没有那么冷,师徒俩对这些都粗心大意的,哪里想到买什么汤婆子。
    在被窝里叹了一口气,顾笑庸正想着自己要不要光着身子去冰凉的河里滚两圈,就听得身旁传来少年模糊的呓语:
    兔子
    顾笑庸一愣,连忙又凑近了自己的耳朵,神色紧张道:小孩儿你再说一遍,你要什么??
    喻雪渊浑身上下都冷得要命,气息却是灼热的,带着令人发烫的热度,他轻声道:白兔子。
    是兔子,白色的,毛绒绒的,能够让娘亲开心的兔子。
    他在冰天雪地里找了好久好久,穿过了白色的森林,穿过了结冰的河川,又穿过了布满白雪的碎石堆,就是找不到那只兔子。
    就是因为没有兔子,娘亲才离他而去的。
    一颗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滑下,又落进了被窝里,氤氲了那一小块的地方。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桃木老人就着清冷的月光缓缓地往自己的屋子里走,就见一个娇小灵活的黑影快速地从他身旁窜了过去,跟个小猫儿似的,动作灵活至极。
    他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几乎气笑了。
    嘿这不是刚才那个怎么拽也拽不出被子的大徒弟嘛,怎么这会儿溜这么快?
    顾笑庸身上胡乱地穿了一件喻雪渊的衣服,脚步飞快地就往谷内的山上跑。
    他像个小山大王一样,才来医谷没多久的时候就差不多把这附近都转悠个了透彻,哪里有什么小动物他都摸得一清二楚的。医谷里的动物仗着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伤害它们,所以大多都不怎么怕人,顾笑庸这么小个身子都是一抓一个准儿。
    在山谷西南方向一座小山上,兔子都是扎堆生活的。这里地势很高,桃花树几乎从山脚生长到了山顶,也因此很是难爬。
    顾笑庸是在偶然中发现这个地方的,没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漫山遍野的桃花影影错错,娇小的兔子穿梭在其间。山顶有一座巨石,以前是兔子们晒太阳的地方,后来就变成了顾笑庸专属的宝座。从那里往下看去,可以看到太阳初升的雄伟模样,天下名山大川仿佛都包裹其中,那是被光浸染的世界。
    顾笑庸心里是带着点儿私心的,除了师父和之后的小师弟,这么漂亮的地方他丝毫不愿意分享给别人。那群药童跟在他身旁玩了这么久,都不知道医谷里有这么一个地方。
    夜太深了,清冷的月光洒在地上,给大地裹上了一层轻浅的银色光芒,但是因着密密麻麻的桃花林的关系,脚下的路还是十分困难。顾笑庸凭借着自己的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爬,却还是时不时地跌一下。
    他身上的衣服不合身,很容易就踩到衣角。这条他经常走过的路在这时变得格外艰难起来,好似没有尽头一般。顾笑庸摔了好几次,凭着那么点儿毅力好不容易到达了有兔子扎堆的地方时,时间已经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了。
    兔子们见到他这幅急冲冲的模样都吓了一跳,一下子四散开来,只有那么一两只胆子大的站在原地,耸动着自己的鼻子观察着这个小孩儿。
    顾笑庸扶着自己的膝盖喘气儿,一边喘一边问它们:你们,有白色的兔子吗?
    医谷里的兔子多是野兔,各种杂交的混交的有很多,也因此大部分都是杂毛兔,灰的黑的更是数不胜数,顾笑庸放眼望去,几乎看不到什么白色的兔子。
    那群兔子压根儿听不懂这个人类小孩儿在说什么,他们也算是老熟人了,在经过最初的惊诧之后,兔子们就自顾自地四处走动,一边吃草籽一边拉便便,看起来很是邋遢。
    顾笑庸也不嫌弃,深一脚浅一脚地穿梭在兔群之中,挑了一只又一只,总是找不到雪白的兔子。
    他想起了一把抓住在他面前嘶嘶吐舌的毒蛇,然后背着他走了几乎一整天的少年。
    还有少年一脸病容,浑身冰冷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样。
    虽然桃木老人已经明里暗里说过很多次,喻雪渊这次的病症与他没有多大的干系,可是顾笑庸心里还是难受得紧。
    脑子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重复。
    【他是因为你才中毒的。】
    【他是因为你才一步步走近死亡的。】
    顾笑庸眼眶又红了些,心里越是着急,就越是找不到自己想要找到的东西。他面对着一群懵懂的兔子几乎就要跪下了:你们有没有白色的兔子啊?!
    就像是陷入了某种找不到出路的困境,小孩儿浑身脏兮兮的,手上被火燎出的水泡被山上一些尖锐的树枝和小草给割破了,一阵阵地发疼。他的声音哽咽又委屈:白色的兔子,我叫你一声白大哥,你出来好不好?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还真的一口一个白大哥叫了起来,叫到最后声音都沙哑了许多。
    顾笑庸本就发着低烧,在凉风习习的山上游荡了这么久,那点儿降下去的温度好似又升了几分。他今天劳心劳力了太久,连饭都没有吃,整个人都虚得不行。
    于是在某个瞬间,他的脑袋晕眩了一下。
    本就不怎么稳的脚一下子踩空了,身体重心失去了平衡,一下子就朝着山的另一边倒了下去。
    众兔子惊诧地看着从山顶滚下去的小孩儿,一只两只全围了上去,耸动着自己的鼻子好奇地往下张望着。
    小孩儿的身体厚实,灵活性也强。这座山很陡,但是亏得树木也多。顾笑庸晕乎乎地滚到半山腰,就被一颗偌大的桃花树给拦了下来。
    浑身上下痛得要命,顾笑庸的身子都下意识蜷缩起来,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他的眼角都被这剧烈的疼痛氤氲出了水汽,看起来好不可怜。
    躺在地上缓了许久,久到东方都微微发白了,顾笑庸才勉勉强强地抬起了自己的脑袋。
    然后就和一只雪白的兔子对上了眼。
    顾笑庸疼得龇牙咧嘴的,却还是下意识地笑了起来:白大哥,你在这儿啊。
    小孩儿抱着兔子一瘸一拐地走回医谷时,喻雪渊屋子的门口聚集了许多人。那群扬着脑袋的药童一个两个都好奇地往屋子里瞅,奴仆们脸上的神色都很是凝重,站在外面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顾笑庸心里一惊,抱紧了怀里的兔子就往那边赶,一边赶一边扬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情况怎么样了?!
    有药童转身看见了他,被他浑身上下的伤口和狼狈的模样给弄得惊了一下:大师兄?!你去哪里了??
    我抓兔子去了。顾笑庸一边回答一边拨开人群往里面挤,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兔子!一个药童都快急哭了,先生说那位喻公子他,他快不行了!!
    有那么一瞬间,顾笑庸的脑袋一片空白,只觉得自己似乎出现了耳鸣。周围所有喧哗的声音都离他远去,像是隔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白噪音,叫人难受得紧,
    他怀里还抱着那只乖巧的兔子,毛绒绒的,雪白的,是他找了好久才找到的。
    恍恍惚惚地推开门,屋子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师父,另一个便是最开始抱着他的那个男人。
    第九十二章 冬与春
    清晨的阳光从窗户的灵柩处洒落进来,在屋子里留下了带着木窗花纹的影子,就像是一层朦胧的带着光晕的画,散发着静谧宁和的气息。
    孤城主背着手站在床前,他长长的头发垂落下来,像是一条条从树枝上垂落下来的细小藤蔓,带着岁月的痕迹。上次见面时还全是黑的,今日一见,竟发现里面多了许多银白色的发丝,一眼看过去,就像是老了许多。
    桃木老人坐在床边,皱着眉用手给床上的人把脉,他苍老的手轻点对方白皙细嫩的手腕,就像是迟暮与初升的碰撞。然而此时的迟暮代表着生,初升却代表着死。
    顾笑庸抱着兔子进来时并没有人阻拦,两个大人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就继续把目光放在床上的人身上了。孤城主眼神柔和地看着少年苍白的面庞,背着身对顾笑庸说话:你怀里的兔子是为他找的?
    顾笑庸沉默着点头。
    看来他真的很喜欢兔子。孤城主的声音沙哑又平静,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是因为找兔子,在雪山里迷了路。
    孤城主说完这句话就沉默了,房间里又恢复了宁静。外面熙熙攘攘的吵闹声仿佛与这间屋子无关,它们被一道轻浅的木门隔绝开来,又被屋子里三人厚重的心墙隔绝开来。
    顾笑庸抱着兔子走近,又把小小的,软软的兔子放在了床上人的脖颈之间。他垂着眸子,掩下了被阳光照射得干净剔透的眼睛,声音也是软软乖乖的:喻雪渊,你要的兔子我给你找到了。
    他自己也烧得迷迷糊糊的,从山顶滚落下来的滋味儿并不好受,现在浑身上下都疼得像是被人用无数的针在细细密密地扎他。
    那只兔子还算乖巧,白白地缩成一团,就像是一只毛绒绒的小白球。两只雪白的耳朵因为在陌生环境的关系,软软地耷拉了下去,看起来格外的娇小瘦弱,很轻易便能被人杀死一般。
    喻雪渊的脸色很白,就像是被无数的白雪覆盖住了自己的面庞,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是他的脸白一点,还是一旁的兔子要白一点。他的呼吸很浅,浅到几不可闻,若非桃木老人的手一直没有变化过,顾笑庸几乎会以为他已经断气了。
    雪白的兔子在床上乖巧地呆愣了一会儿,就耸动着自己的鼻子四处探索。床上全是浓重的药味儿,熏得它晕乎乎的,便挣扎着想要下床,又被顾笑庸揪着耳朵放了回去。
    顾笑庸心里很难受。
    严格说起来,床上的少年满打满算地救了他两次,第一次是玉面狐,第二次是赤红蛇。两次他都是踏着光而来的,不搭话,也不抱怨,沉默地带着他向着光的方向而去。
    他带着自己的小伙伴们四处招摇玩耍时,总是自己又悄悄地溜回去看看。
    那个白衣的少年就这么坐在床边,气质出尘又干净,像是无端的白雪和微冷的冰霜。窗外的桃花悄悄垂落自己的枝头,那桃花便沾染了雪的气息,叫人望之不敢打扰,唯恐惊了这浸着桃花的白雪。
    可是现在,那抹白雪冷过头了。桃花近不了他的身,兔子也暖不了他的心,只能远远地看着他在雪原里愈走愈远,直到湮灭在永恒的孤寂之中。
    顾笑庸浑身上下钻心的疼,可他还是倔强地抓着兔子蹭喻雪渊苍白的脸,声音不知何时都哽咽了起来:你要的,兔子。
    白色的兔子,我叫了好久的白大哥。小孩儿眼眶通红,长长的睫毛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水珠,在阳光下显得晶莹又剔透,又从山上滚下去,撞了好多的树和石头,才找到的。
    小孩儿的声音温软又带着奶气,以前都是张扬又冷静的。现在忽然温软下来,又带着哭音,直叫的人整个心都柔和下来。
    在场的两个大人心里都一揪一揪的疼,孤城主更是不愿意看到自己如同亲生孩子一般的徒弟就这样消失在他的面前,眼睛一闭,狠心出去了。
    顾笑庸还倔强地用兔子唤对方:我还说过一辈子不会叫你哥哥,你看,我都叫兔子白大哥了。
    你不会觉得生气吗?
    桃木老人把脉的手忽地轻轻颤抖起来,他看着沉浸在悲伤里的小孩儿,随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抬手抚了抚小孩儿的后脑勺,桃木老人的声音沙哑又疲惫:让他一个人睡吧。
    视野忽然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就像是一颗颗断了线的琉璃,啪嗒一声砸在地板里,浸润了木质的地板,又消失在无声的光中。
    顾笑庸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手上的动作便紧了许多。那只兔子吃痛,挣扎着咬了顾笑庸一口,又慌里慌张地逃开了。
    小孩儿也不管手上的伤口,踩着一旁的凳子就爬上了床,倔强地坐在少年的腰上,双手扯着对方的领子使劲儿摇晃:喻雪渊!活着有什么不好,啊?!
    你的人生又不是为别人而活的!!小孩儿的声音清亮又富有穿透力,你是为你自己而活的!!!
    顾笑庸在山上待的时间太久,又几乎在桃花林里滚了一遭,浑身上下都带着桃花的香味儿,阳光照射在他身上,就像是阳光拥抱了桃花。
    身下的人没有反应。
    小孩儿便颓败地俯下身子,把自己的脑袋埋进了对方的脖颈之间。
    一颗滚烫的泪水从他的眼眶里落出来,重重地砸在了少年的颈间,刹时又变得冰凉,顺着颈间的皮肤向下滑去。
    泪水冰凉,却又带着阳光的颜色,破开了萦绕在雪原上方的阴沉的天空和风雪,直直地砸在了站在冰雪中拿着匕首的少年身上。
    他奇怪地抬头,似乎不能理解雪崖上为什么会出现冰凉的雨珠。
    密密麻麻的雨点掉落下来,阴沉厚重的云层被雨水破开。
    风雪停了,一抹刺眼的光从天际倾洒下来,直直地照射在了少年冰若霜寒的脸上。
    他轻轻地阖上眸子。
    他闻到了桃花的味道。
    喻雪渊睁开眼时,小孩儿已经在他身上昏了过去。细密微翘的睫毛上还挂着小小的水珠,眼角微微发红,看起来委屈又可怜。阳光照在对方的脸上,带着静谧又柔和的味道。
    少年吃力地坐起身子,把小孩儿抱在怀里,任由对方软乎乎的小脸耷拉在自己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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