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她像个婢女似的,捧着盆站在床边,伺候季绍明洗漱。早饭用电饭煲蒸的鸡蛋和紫薯,隔水烫了两盒牛奶,吃完她洗洗碗,六点钟来的电,他们嫌热,空调温度调得太低,她重新设成26度。出门前架上桌板,把季绍明的笔记本电脑摆上,向晗拎着心爱的面包超人购物袋去买菜了。
    一路上并不燥热,她走在梧桐树荫下,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凉爽爽的,跟在一列老头儿老太太后,朝新鲜蔬菜进军。快走到超市大门时,她接到向伟华的电话,张口找她要一万块钱。
    “你要钱干什么?”她问。
    “看病。”
    “……我没听我妈说你生病,你看啥病?”
    那边向伟华思索半晌,最后耐心耗完,直白道:“我有个朋友生病,急需用钱!我是你老子,养你到26岁,孝敬我点钱应该的吧?”
    “你哪个朋友,超市的女库管?向伟华,不要说你朋友,就是对你,我也一分钱没有。”
    向伟华一听到没钱就爆发了:“我当初生你有什么用?一分钱都不舍得给你亲爹!你小时候我买的奶粉,你给我吐出来……”
    大清早吃只苍蝇,向晗把电话按了,感叹向伟华弹尽粮绝也不忘搞外遇,要钱的主意打到她身上。她推购物车,直奔生鲜区,要了些鱼肉和猪蹄,各类谷物都称上点,季绍明爱吃杂粮饭,酸奶助消化,也买上一大瓶。
    买完菜她又去零食区,挑点坚果他俩没事嗑着玩。正巧碰上二华和他女朋友也来买吃的,向晗说谢谢他的汤,季绍明今天拔引流管,能下地了。二华挠挠头,说师傅没生他气吗。她察觉不对劲,追问发生过什么。二华像打开话匣子,把叁月份以来季绍明受的排挤,自己怎么出卖季绍明,庄涛又是如何迫害他的,一五一十说清楚。
    讲到他们把季绍明降到钳工,经常开批斗大会时,向晗的手发抖,怀里的散装榛子一个个骨碌碌地掉在地上,滚进货架下,她蹲下伸胳膊捡,可她觉得和季绍明受的苦一样,捡不完的,太多了。二华和他女朋友帮着一起捡,向晗背过身,把脸埋进膝盖里,深呼吸几秒,极力压抑内心的愤怒和不平。
    她起立,脸涨得通红,问道:“他可以离开兴安对吧?辞职,再找个企业上班。”
    “以前当然有很多公司求着聘师傅,可生产事故在行内传开了,现在就……而且像师傅这种高级工程师,参与过兴安的核心研发,离职也要签竞业协议,两年内不能从事同类业务。”
    头顶的冷气一个劲儿往骨头缝里钻,吹进她心里,直吹得她一颗心打寒颤,发抖。
    “出事后,师傅也不认我这个徒弟了,我知道他心里有气……”
    向晗冷冷道:“他当然生你的气,换作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
    二华女朋友一手推开购物车,呛声:“你去看看,二华他奶奶家还有一件好家具吗!土炕都被他们推平了!帮忙前不说是趟雷,二华找谁说理去!”
    “那你们要他什么反应?背后挨一刀还笑脸相迎?他够仁至义尽了!”
    她猛撞一下他们的购物车,推车走了,二华在后面追着说坐他们的面包车一起走,向晗置之不理。
    这顿饭做得烦闷,她菜切到一半,必须停下走到空调下吹吹冷风,才能冷却怒意。她想到季绍明一个正直勤恳的人,被如此冤枉陷害,心里的火蹭蹭往上烧。
    饭前她拿酒精湿巾给季绍明擦擦手,季绍明尝着煎鳕鱼排说好,尝青椒酿肉也说好,她还打了个醪糟蛋花汤,他边喝边对她傻笑。
    向晗木木地打开辣椒面,蘸着鳕鱼排吃,季绍明笑话她是“小蛮子”,她都没反应。
    “小乖太累了是不是,怎么不高兴?”
    她摇摇头,拉他的手摸自己的脸,说:“和你在一起每一天我都很高兴,昨天闹别扭后来……后来我也觉得有趣。小时候听英语磁带,录音机可以循环播放,要是有哪一天过得很幸福,我就想把那天刻进磁带里,反复播。和你在一起我就不这么想了,因为每一天都是不一样的幸福。”
    他定定地看着向晗,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一番话,可他却无力给她任何承诺。他低头默默笑了,那笑容惨淡,他夹青椒给她,说她高兴就好。
    吃完饭向晗在卫生间的小水池边洗碗,听见床那边有动静,季绍明挣扎着想自己起床上厕所。她当他的拐杖,一手推吊瓶架,一手扶着他的腰,重量从季绍明的胳肢窝下压向她。来回走两趟,向晗已是满头大汗,季绍明又说请个护工吧,省事。向晗气得不等他坐下,扳他的大腿,往自己腰上架,硬是把他背起,她也真的背得动他,季绍明微微失重,感觉十分神奇,小学叁年级后他的双脚没再离地过,他背过刘意可,背过季希,向晗是第一个成年后背起他的人。
    向晗也觉得这滋味玄妙,像全世界都在她的双肩上。
    “压坏你了,快放我下来!”
    “你在床上怎么不怕把我压坏?”
    “……”
    晚饭同样是向晗在民宿做好,送到医院吃的。饭后她搀着季绍明下床坐板凳上,披层塑料布,给他洗头,热毛巾擦身,又换件干净的短袖,预备回民宿睡觉,季绍明缠着她再待半小时,半小时过去又磨她再待一会儿,磨到十一点钟,向晗走不成了,只能陪床睡在病房。
    她洗完澡,季绍明睡不着,还在对着电脑写论文,几年前文献、数据就整理完毕了,一直没时间动笔,这回趁住院能完稿。向晗搓着头发,拔掉充电器说:“你不睡觉,帮我贴膜吧。”
    桌板上的电脑被抱走,换成手机和贴膜工具,手机款式是叁年前的iPhone,靠近前置摄像头的位置,有一圈涟漪般的裂纹,她锁屏前,弹窗提醒内存已占95%。季绍明念叨她舍得买游戏机,都不换新手机,向晗说他不懂,这是骑着自行车逛酒吧,该省省,该花花。
    住院部大楼后是一片荒地,晚间静极了,偶有几声野狗的吠叫,蛤蟆的呱呱声,衬得病房内的夜晚愈加清凉静谧。她倚着床头柜,看他灵巧的手活动,忽然响起一声短信提示音,向晗忙抽走手机看。
    她读短信,嘴笑得都咧到后耳根了,季绍明瞥一眼,手绞着除尘布,酸涩地问:“谁的短信?”
    “你自己看。”
    他装大度,故意扭头不看。
    “你看嘛。”
    她把手机塞他手里,工资到账的短信,他数她的账户余额,个、十、百、千、万,十二万多,他搂她的腰说:“可以啊,小富婆。”
    向晗嘿嘿笑,比起容貌,她更喜欢别人夸她有钱,财富是不会改变的。
    “那还这么抠?还不买个新手机。”
    “这钱我要攒着买房子,不能乱花。”
    “买房子?”
    她点点头,说:“怎么,你该不会也觉得女的不用买房子?”
    当然不是,男人有的,都是这个世上好的,女人也应该有,他以后也会给季希买房子。只是,能娶到她的人,会连一套房子都没有吗?
    “你还差多少钱?”
    “那可远着呢,再给天盛打一辈子工吧。”
    他想说他的卡里有叁十万,一时半会儿用不上,她先拿去用,别把日子过得紧巴巴。话到嘴边,他又咽下了。男人都是自私的,他也不例外,他工资现在只有叁千,快失业了,以后钱只少不多,刘意可还掂量着送希希出国,最迟大学出去,他多少也得拿点。
    季绍明不说话了,接着给她手机贴膜。向晗却在一旁说:“凭自己本事挣钱,苦点累点也没关系。”
    熄灯了,呼叫铃一响,护士就在走廊里沉沉地跑,黑暗浓稠,若听不到呼吸声,是体会不到房间里有对方存在的。向晗一转头,荞麦枕头沙沙响,她轻声喊:“季绍明。”
    “嗯?”
    “我们开家店吧,在安州也行,杭州也行,随便一个地方,就用我卡里的钱,开家水果店,我可会选品了。先做社区团购,送货上门,等钱攒够了,再开实体店,你可以……”她刚想说让他送外卖或者干代驾,转念一想他的腿,算了。“你就在我的店里支个摊,贴手机膜,兼职收银,怎么样?”她不信世界上没有他们的容身之所。
    他喉咙滚动,明明知道轻轻的一句回应,能令向晗多么欢欣鼓舞,可他吝啬得一个字都不愿说。他可以把这当玩笑话,让向晗甜蜜地睡去,改天一笑置之就是了,他并不损失什么。为什么回一句“好”这么难,那是向晗翘首以盼的答案,他清楚的。
    可是当时,他只是留她一人在黑暗里怔愣,仅仅转过身,装作睡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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