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去!那姑娘哭着叫道,我又没病,有病的是你!
    她身后,一个妇人皱着眉头,看着像是她母亲,表情刻薄而尴尬,手里却还牢牢攥着她的衣领子,怕丢人似的在她耳边说话;三两句话出了口,旁的人看不清也听不清是什么,但是她却睁大了眼睛,眼泪汹涌地扑湿她面颊,哽咽得失去大声说话的力气:我没病
    医院安保人员闻讯赶来,她失魂落魄地爬起来,像一具了无生气的玩偶,终于是走了。
    这种热闹可比母子间的摩擦来得叫人更印象深刻,楼上,辛随和何媛所在的那层病人以及家属都早把他们俩抛在脑后,絮絮地交谈起刚刚所见所闻;辛随听力好一些,诸如什么家庭教育抑郁之类的字眼轮番地往他耳朵里钻,他全当没听见,慢慢地把散了一地的报告单拾起来,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跟何媛说:
    我去找医生,你在这里等我。
    何媛不搭理,但好歹是没动,他就权当对方同意了,拿着报告单跑上跑下,总算等出结果,是正常范围内的复发,大概是天气和外在因素综合导致。
    他和医生道了谢,一口气没松完,跑回去的时候又发现何媛没在原地;他慌忙地找,最后在楼下精神科门口的等候椅那儿看见发呆的何媛,对方不知在想什么,听他讲了病情也没多大反应,反倒是两人要走的时候,才转了下眼珠,又往后看了一眼。
    身后是细而窄的走道,稀稀落落的病人在两侧不同科室等待;辛随在她眼睛里读出一些犹豫,心中便不明显地一跳:怎么了?
    即便他不愿意承认,但直到此刻,他依然还是对何媛心存幻想
    世界上没人能不对自己的父母家庭产生幻想,何媛和辛楠刚离婚那会儿,辛随睡觉前最爱给自己编造父母恩爱的美好故事,骗自己一觉醒来就仍拥有健全和睦的家庭;再后来何媛愈发刻薄严厉的时间里,他就想,假如何媛只是生了一场爱发脾气的病就好了,他愿意付出一切的耐心等这场病痊愈。
    高中时学习压力繁重,学校请来知名的心理学专家做压力疏导,他那时学到了很多这方面的东西,夜里独自一一对照,发现每个都像何媛,再后来他鼓足勇气跟何媛提起,却只收获一顿责骂,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以为自己早就不会再对任何亲人之爱怀抱希望,直到此刻却仍然没出息地紧张了一瞬,直到他看见何媛转过头,嘴巴一张一合,对他说:辛随,我觉得你应该去咨询一下心理状态,我不认为你这种厌恶家庭的状态是正常的,你以前从不这样。
    他一愣,心里有什么东西,第千千万万次地碎了。
    辛随辛随,真是应了这个好名字,何媛给他起名时明明寓意那样好,祝他自在如风,万事随心,原来这些都是假的,唯有心碎才是真的,是不是只要他对感情怀抱希望一次,就活该多心碎一次?
    他忽然觉得眼睛很酸,于是一眨都不敢眨,因为何媛从小就不喜欢看他哭,不冷静和吵闹永远是他不能享有的权利,所以他只是说:不用了。
    然后又讲:回去吧。
    回去吧。
    一丝冷风从走廊尽头没关紧的窗子里透进来,吹掉了最后一缕粘在扶手上摇摇欲坠的丝带,漫长的寒冬初现端倪,另一边,何景乐走到窗前,打着喷嚏合上了没关紧的窗,转头跟沙发上的人埋怨似的说:姐,你就不能注意点么?
    赵元君坐在沙发上,怀里拿了一卷纸,头上贴着退烧贴,正不住地擤着鼻涕,抬头看他时眼神懵懵的:什么?
    又猛地想起来什么,瓮声瓮气地补充说:你离我远点儿,我感冒了,别传染你。
    就是说你感冒啊!你别偷摸把你那毯子往旁边掀,我看见了!
    被抓了个正着的赵元君尴尬地停下了小动作,听见对面何景乐继续讲:二十四五的人了,趴桌子上睡一宿还不关窗,电话也没电关机,你不发烧谁发烧?
    末了,又看似责备实则得意洋洋地说:我看这个家没我就不行!
    嗯嗯嗯,你说得对。
    赵元君脑子昏昏沉沉的,很敷衍地连连点头,何少爷舒坦了,往她旁边一坐,又道:姐姐,你想好没?
    这太麻烦你了,还有你那些朋友,赵元君仍然在犹豫,小乐,其实我心里没什么谱,而且元思的事都多少年了,这么兴师动众的,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不白白叫你们费心?
    那又怎么了,我乐意操心还不行吗?姐姐
    有人眼看着自己摆事实讲道理行不通,索性直接开始耍赖,一句姐姐叫得九曲十八弯,把赵元君给恶心得鼻子都通气儿了,终于还是应下来,只不过仍忧心忡忡:可以是可以,但你自己得知进退,如果这件事到最后,超过了你的能力范围,那就立刻停下,姐不会因为你做不成就怪你,好吗?
    赵元君又开始絮絮叨叨:你和元思在我心里都是重要的家人。
    我知道!
    何景乐笑眯眯地应下,转头就在群里发消息加艾特向空山:[山哥,你那稿写完了吗?]
    向空山过了会儿才回:[还差一点儿,我改改用词,等下发出来大家都看看,我怕哪里不妥当。]
    正值晌午,刚锻炼完的柯文曜看热闹不嫌事大:[咱们文采斐然小山哥也有不自信的一天呢?]
    由此可以看出,这单身狗肯定对向空山逢年过节在朋友圈发的秀恩爱九宫格加小作文积怨已久,因为紧接着他就继续控诉道:[你上次过什么恋爱纪念日,收到虞叶好送你那身球衣的时候,给我发消息可是两分钟发了十八条,那会儿你怎么不觉得对我不妥当?]
    向空山:[啊这是可以说的吗?我故意的。]
    余康哲在群里哈哈哈,过了会儿,向空山把写完的寻人启事稿挂出来,几个人都说了自己的意见,唯独最先说话的何景乐没吭声;其他人在群里催他,又过好几分钟,何少爷终于姗姗来迟,一出场就勇夺本局mvp:
    只见他单把柯文曜吐槽向空山秀恩爱的那条消息拎出来回复,字里行间充满了不秀恩爱就会死的独特气质,他道:[啊?你们怎么知道我妈给我和辛随买了对订婚戒指?]
    一片寂静里,柯文曜沉默了三分钟,把群给退了。
    何景乐:这个家没我就不行。
    【今天更两章补字数,十点还有,我看看能不能把第三章 也写完,写完我就更三章,写不完那就蒜了!
    第103章 未雨绸缪
    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现场一片混乱,余康哲憋着笑又把柯文曜给拉回群里,表面上装得还挺痛心疾首:[少爷,你糊涂啊,山哥好的不学你偏要学坏的,你知道他一年能被柯儿屏蔽多少回么?]
    [关我什么事?]
    向空山那点莫名其妙的胜负欲被点燃了,他正暗搓搓下决心,准备待会就去叫向清竹拿压岁钱给他和虞叶好买对金镯子表达一下家人的支持;就看见崭新群友柯文曜先生一副生死看淡的样子,幽幽地往群里丢了个红包,然后说:[带着老子的祝福和份子钱滚。]
    何景乐:
    [天啊,]潜水吃瓜的虞叶好震撼发言,[我两分钟不看消息,怎么都开始随份子了?咦,我和山哥是不是随一份就行了?]
    余康哲立刻说:[还能这样?那我宣布,虞叶好,我现在是你们家的狗。]
    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前有何少爷为逃课做田螺小子,后有小哲哥为逃份子钱去虞叶好家当狗;算来算去,最后发现只有自己既要掏钱还没人要的柯子顿时出离愤怒了:[靠,余康哲你要不要脸?那我宣布我是VIP,排头一个吃席!]
    [打扰一下,]何景乐道,[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只是一个小礼物,我还没准备结婚?]
    [没有可能。]柯文曜斩钉截铁地说,[听我的,手捧花就用我家楼下对面那个小樊花店里进的白玫瑰。]
    何景乐没想到,他的人生规划竟然有一天能这么清晰,但谁叫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最后还是蔺妍实在看不下去,跳出来把刚才向空山写好的稿又转发到最下面,才算堪堪拉回了跑偏十里地的话题。
    他点开来看,发现向空山嘴上说着一般般,实际整篇文章都流畅得不行,这篇结合了当初曲冠玉那篇旧寻人启事的稿上实际已经囊括了全部他们现有的信息,添不上其他了。
    小何少爷当即拍板,要发出去,但向空山还是有点忐忑,最后又想到什么似的问:[说起来干嘛不叫随哥来写,他搞新闻的,总比我这种几年不正经写东西的半吊子要好点吧?]
    向空山其实说得有道理,因为他们中没人懂这个,专业也各不相关,叫曲冠玉或者辛随中的任何一个来都更好,只是前者何景乐不熟,后者
    他兜里揣着江岚给的戒指盒,硬硬地硌在肚子上,嘴上吹牛倒是厉害,但也还没能送出去,甚至连男朋友面都见不着:[他妈妈不是最近在帝都呢,有事情要忙,我又刚好急着要,所以就先这么着吧。而且这不挺不错的么,自信点山哥,你就是最棒的!]
    最后,写好的稿子还是发了出去在此前,他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在社交网站上冒泡;博文一经发送,许多闻讯而来的粉丝都涌进来,总算没一下就被淹没得找不到,那边余康哲紧跟着转发,再然后,姚旋竟然也看到,默默地给他点了个赞,然后挂在了自己的主页。
    余康哲和姚旋的两条转发顷刻间登上热转区的前两名,他本人在群里稀奇道:[乐,第二个是谁啊?看着还跟你挺熟的。]
    不怪他多想,姚旋转发的配文中,字里行间暗示自己和原博本人相熟的意味隔着屏幕都几乎要透出来;何景乐正忙着筛评论区,扫了一眼,想着多一分曝光多一分好处,就没管:[以前一朋友,回头见到了我跟她说声谢。]
    转发和评论的数量还在持续攀升,但有用的信息却并不多,而且不知是不是因为知名度加持,这篇文章下竟然引来许多同病相怜的可怜人,他粗略地浏览过去,给每一个都点了赞,发现原来就连不幸也是相似的,充满了连文字也盛不下的难过。
    八岁、九岁、二十出头,男孩女孩,这些出了门就再也没能回来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多,多到好像单纯地去形容有多痛苦已经没法触动别人,客观公允、轻描淡写的讲述才够悲痛。
    他看到有人在转发里写,距唯一的小女儿失踪已过去八年,丢失时她穿与动漫中冰雪女王同款的蓝纱裙,漂亮得像真正的小公主;又看到有人说,热恋中的女友去参加同学聚会,那晚过后就再也没能联系上,而自己那晚刚好在加班。
    后者看主页简介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孩,个人动态里充斥着各种转发的寻人启事与报道,最新一条发布于五分钟前,他讲:[要我怎么才能不想你,我为什么没去接你。]
    光是看都让人觉得足够痛苦,所以根本无法想象,这竟然是他们亲身经历过的事情。
    何景乐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他沉默无言地把自己看到的都汇总成一整篇,和刚刚赵元思的那则一同置了顶;他心里堵得厉害,没法在赵元君面前装作若无其事,扑面而来的悲哀已经快要把他压垮了。
    他只能非常勉强地笑了笑,借口下午有课,逃也似的离开了鞠听萍家;正因如此,路上接到辛随的电话时,也没像往常一样立刻察觉出对方的不对劲,只是听着辛随格外浓重的鼻音诧异了一下:你怎么鼻音也这么重啊?不会也感冒了吧?
    也?辛随在那头说,这个也是说你自己吗?
    两个人都停顿了一下,彼此同步意识到自己的这个状态可能并不适合和对方联络,何景乐摸着兜里硬硬的戒指盒,想了想,还是开口说:辛随,你什么时候有空啊?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后天吧,辛随说,后天我来见你好不好?
    其实何景乐想问,不是说今天会来找我吗,为什么又要反悔呢,就不怕我真的不理你,和你分手啊;可是浓重的悲伤让他没有撒娇耍横的力气了,他只是很顺从地点了点头,闷闷应道:哦。
    结果辛随沉默了一下,不知怎么改了主意:嗯要不还是今晚吧,你们不是十点半的门禁么?刚好我陪我妈在酒店住,十点过去晚不晚?
    晚倒是不晚,他老实地应道,但是你跑来跑去会不会太累啊?
    不累,辛随认真地说,我答应你要来的,不来你生气了怎么办啊,你生气又好得那么快,肯定不告诉我的。
    然后又轻飘飘地开了句玩笑可能也不是玩笑:万一你后悔了,觉得我是个不信守承诺的渣男,要跟我分手,那我跟谁买有落地窗的大房子去?到时候别人都有家,就我没有了。
    何景乐一愣,心想,难道辛随真的会读心术?怎么自己想什么他说什么?
    怀着这种无解的微妙崇敬心情,他说:哦,那、那你还挺会未雨绸缪的。
    何景乐!
    喜报,何景乐会用四字成语了。
    第二更!踩点来的朋友们注意一下,前面还有!
    第104章 不期而至
    辛随晚上还是来了,拎了个小塑料袋,里头装着路上争分夺秒给他那文化荒漠对象买的《成语大全》。
    他大老远看到何景乐蹲在树底下,像朵刚长出来的蘑菇,走近了才发现对方竟然捏着根小树枝在泥地上画画,而且看样子已经进行了有一段时间;两人名字被摆在一起,外面还框了一个大房子,幼稚得很,瞧着简直跟三岁小孩也没差。
    但偏偏就是这种笨拙的可爱令他心动,他放轻了呼吸,缓慢地走到何景乐身边,模糊的阴影温柔倾泻下来,总算叫后者抬起了头:
    灯光在何景乐眼睛里落下一层细碎的繁星,这位很有童心的小少爷此时正不设防地冲着他笑,他在幻视里看到何景乐摇摇摆摆的尾巴,然后又听见对方得意地讲:整整早到二十分钟!辛随,快承认吧,你一定也迫不及待想见我!
    他没回答,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直至此刻,才终于确认自己仍活在这世界上。
    拥抱来得突兀,辛随俯下身把诧异的何景乐抱得很紧,对方温热的鼻息扑在他颈侧,引起一阵暧昧的麻痒,他这才终于闷着声说:不是未雨绸缪。
    什么?
    何景乐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心情十分微妙地圈紧了辛随的后背,然后又听见辛随道:不是未雨绸缪,是我杞人忧天、庸人自扰才对。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察觉到辛随不开心了,纵容地摸了摸了对方的后脑勺,两人的角色一瞬置换,反倒是辛随看上去更粘人一些。
    何景乐不知道今天自己不在的时候都发生了些什么,但是也不妨碍他借由此把一切错误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我不会说话你知道的呀那我跟你道歉好吗?
    辛随闷在他肩膀上摇头,总算舍得放开他,两人四目相对时,又变回那个无所不能的辛学长,何景乐这才看到他手里那本红皮儿的《成语大全》,当即就觉得自己有被冒犯到:什么意思?哦我懂了,辛随,爱淡了是不是?果然,一个男人不爱你,连你用错成语他都嫌你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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