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钦江想往后看一眼,可最终还是没能看成。
    杜薇直视面前的母子俩,心头恨意不断翻涌。
    只要见到路倏那张脸,她就会无法控制的一遍又一遍想起医生说的话。
    虽然目前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很遗憾,您儿子大脑受到重创,额叶以及运动性语言中枢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哪怕做了手术,也无法恢复到以前的智力水平。
    什么?医生你说清楚点。
    医生叹气:也就是说,从今往后,他可能都无法正常的生活和学习。
    那一刻,杜薇觉得天塌了。
    她那么聪明的儿子。
    学习第一、远超同龄人一大截的孩子,就因为别人的过错,从此成了一个连生活都无法自理的智障儿童。
    她已经没了丈夫,现在唯一的孩子也傻了。
    她要怎么接受
    她怎么能接受?!
    她杜薇的儿子怎么能是一个废物!
    不可能。
    绝不可能!
    沈含,你们有什么脸来看他?杜薇一字一句,恨得咬牙切齿,我儿子被你们害成这样,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永远也别想好过!
    第2章 春日黑夜
    杜薇那天说了一通狠话,但后续有好些时日,沈含一家都没见到她和褚钦江。
    护士说17床那小孩,也就是褚钦江,前几天已经出院了。
    可杜薇并没有带他回家。
    沈含倒不担心需要承担什么责任或是赔偿,不管杜薇怎么要求,她都心甘情愿的接受,哪怕办不到也尽力去做。
    自己孩子犯的错她不会推卸。
    她现在最记挂的,是褚钦江恢复的如何了。
    他和路倏同龄,若是这么小就沈含换作自己,肯定是无法接受的。
    路家每天都是阴云密布低气压,路倏更是十年来没这么听话过。
    自己吃饭睡觉上学,不看电视不玩玩具,每天一放学做完作业,立马跑去褚钦江家门口等着。
    只可惜,他一次也没等到。
    而真正见到杜薇母子二人时,是在一个月后的周末。
    当天路铭衡也正好在家休息。
    沈含一见她们回来,立即把人往家里请。
    杜薇比起几个月前,模样憔悴了不少,眉眼间透着深深的疲惫,表情也是麻木的。
    沈含倒了两杯水,放在母子二人跟前,随后慢慢鞠了一躬。
    小杜,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但我还是想向你道歉,她语气满满的愧疚,诚恳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的疏忽造成了这个后果,你想要赔偿或者怎么样,我们都愿意接受。
    杜薇淡漠的垂着眼皮,没说话。
    路铭衡牵着路倏过来,拍了拍他肩膀,只说了两个字:去吧。
    路倏走到沙发边,抬起头,率先撞入目光的,是褚钦江的眼睛。
    他眼睛很大,颜色有些浅,眼尾走势平坦,是标准的杏眼。
    这样的眼型看上去会给人一种格外乖的感觉。
    褚钦江直勾勾盯着路倏,安静坐在杜薇旁边,不哭不闹。
    除去头发短了许多,脸色有点气血不足而稍显苍白以外,和之前没多大区别。
    路倏眼底闪了闪光,一时高兴想去拉对方,却在那瞬间,表情陡然僵住了。
    褚钦江依然很安静。
    可是他抱住了脑袋。
    整个人蜷缩着往杜薇身后躲,仿佛面前站着的是会吃人的怪物。
    任谁来看,这都不是一个正常十岁小孩该有的反应。
    杜薇还是那个表情,早已习以为常一般,她反手拉住褚钦江,把他往前拽。
    出来,躲什么,他才是害你的人,你看清楚了,不准躲!
    路倏往后退了一步。
    路铭衡在后面挡住他,不可以逃避,爸爸说过,你要自己面对。
    褚钦江有些挣扎,然而抵不过杜薇力气大,强行被拽了出来,抱着脑袋的双手也被强制放下。
    杜薇捏住他的下巴,逼他看向路倏,嘴里的话不知是对谁说。
    看好了,仔细看着,别忘记这张脸,永远也别忘!
    路倏呆愣的睁着双眼,与褚钦江无声对视。
    他看着他从挣扎到放弃,随即嘴角一瘪,开始不要命的掉眼泪。
    褚钦江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可最后发出来的,也不过是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路倏腿一软,慌张后知后觉蔓上来。
    沈含看不下去了,说:小杜,总能有办法的,这里的医院治不好,我们就去更大的医院,去首都,去最好的地方,一定会有办法的。
    杜薇笑了下,比哭还难看的笑:医院?我昨天才从全国最好的脑科医院回来,你猜人家怎么说?
    她停顿两秒,残忍的复述:如果第一时间送我们医院还有可能,但你来的太晚了,回去吧,在这也是浪费时间。
    听见没有,浪费时间。
    整整一个月,她几乎跑遍了全国各地的医院。
    然而每个医生都给她宣判了死刑。
    抱歉,我们治不了。
    所有人都在告诉她。
    你儿子已经是个傻子了,别再妄想挣扎,他一辈子都是废物,永远也爬不起来。
    沈含难受的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眼前阵阵发晕。
    路铭衡扶住她,对杜薇说:杜小姐,这件事责任在于我们,您说吧,不管多少赔偿我们都承担,以后钦江就是我们第二个孩子,他是炎炎的哥哥,我们会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照顾。
    褚钦江还在流眼泪,手指搅在一起,表现得很焦虑。
    杜薇整理好情绪,换上淡漠的神色:今天我来,就是和你们说这个。
    路铭衡把沈含扶到沙发边坐下,点头示意:您说。
    既然你刚才也答应了,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照顾,杜薇把褚钦江从沙发上拉下来,往前一推,那么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你们的了。
    什么?路铭衡一下没反应过来。
    沈含意识到不对劲,连忙说:炎炎,你先带哥哥去房间玩会儿。
    路倏站了半天,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褚钦江变傻了的事。
    他看向沈含,眼里有些抗拒。
    褚钦江听不懂大人们说什么,只是搅动手指的频率更快了,甚至还想张嘴去咬。
    怎么?杜薇说,你们想反悔?
    路铭衡立刻说:不,您误会了,该承担的我们一样不会少,可您的意思
    杜薇语气都没变,像是早就打算好了:就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不要
    路倏!沈含喊了一句,我说话你听见没有,带哥哥去房间!
    杜薇嗤笑:你儿子把他害成这样,他现在什么也听不懂,假惺惺的给谁看呢。
    沈含没搭腔,见路倏不动,索性自己起身将两个孩子一并送进了房间,顺便把门给锁上。
    杜小姐,我觉得这不太合适。路铭衡说,钦江我们可以照顾,也一定会照顾,但您是孩子亲妈,咱们又是邻居,您说不要孩子,恐怕有些强人所难。
    是啊,沈含也走过来说,钦江才十岁,你把他带到这么大多不容易,哪能说不要就不要。小杜,我知道我们有错在先,你怎么怪我们都行,可钦江他钦江他是无辜的,他不能没有妈妈啊,你别说气话,孩子听见了会伤心。
    杜薇冷笑:你们在这装什么?他是我孩子,用得着你们来心疼?
    那你
    过两天我就要离开中国,以后不会回来。杜薇理了理裙摆,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俩人,小钦我不会带走,养不养是你们的事。
    她走到门边,毫无波澜的说:你们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抚养他,二是承担巨额赔偿,但那一定会是一个让你们倾家荡产的数字。还有两天时间,好好考虑。
    等等沈含话没来得及出口,杜薇身影就已消失在门口。
    路铭衡疲惫的往后靠,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你别站在那里了,路倏拿着汽车人说,你玩这个吧,我给你玩。
    从被沈含带进房间,褚钦江就一动不动站在门边,面对着房门,近乎固执的拽住那个门把手,想要把它拧开。
    听见路倏的话,他依然不为所动,一遍又一遍重复动作。
    别拽了,它是锁起来的,你拧不开。路倏着急的说。
    褚钦江不听。
    路倏想要阻止他,可手刚伸过去,褚钦江转头看了他一眼。
    又在哭。
    又是那样的哭。
    没有表情,没有声音,脸上是连续不断往下掉的眼泪。
    像班上女同学玩的精致的布偶娃娃。
    那双漂亮得过分的眼睛里,全是黑白的空。
    路倏扔了汽车人,跌坐在地上,边往后缩边哭着摇头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和你玩只是想和你玩,对不起
    那日他放学后,和往常一样,丢下书包跑去找其他小伙伴们。
    如今最流行的一种游戏叫做扇卡片,几乎每个小孩子手里都集有好几种不同的卡片,上边印的是卡牌游戏的怪兽属性。
    想要获得自己心仪的卡牌,要么花钱买,要么进行扇卡片的游戏把它赢回来。
    一张张卡片被捏成拱桥形,整齐的摆在地上,男孩们围成一群,用剪刀石头布决定谁先来。
    路倏运气不错,获得了优先权。
    他站在想要的卡片旁半米远左右,做了个准备姿势。
    接着右手一扬向前一迈,跟随动作弯下腰,手掌触地的瞬间,带起来的风将领近三张卡片都扇了个翻面。
    耶耶耶!老大你赢了!其中一个小跟班兴奋的喊出声,路倏答应过他,只要赢了三张,就分一张给他。
    路倏也很高兴,大方的给出一张,等着,我等会赢更多回来。
    小跟班直点头。
    一帮小孩按剪刀石头布的顺序挨个玩,运气有好有坏,技术也参差不齐,最后路倏赢的最多。
    老大,你看那上面有个人。
    正在欣赏自己战绩的路倏冷不防被扯了一下。
    他抬头往小跟班指的方向看。
    小区院子外有一条又长又高的斜坡,斜坡两边装了栏杆,小孩们一般不往那去,不安全,被大人知道了回家要挨打。
    路倏看了会儿,感觉坐在最高处栏杆上的人有点眼熟。
    小跟班说:老大,他是不是在看我们?他是谁啊?
    路倏说不知道,随即往自己家跑。
    老大你就回去了吗?老大、老大!等等我啊!
    小跟班边追边喊,但路倏一溜儿烟跑没影了。
    晚饭时间到了,有家长抄着鸡毛掸子出来喊吃饭,一帮孩子们很快散去。
    路倏没回家,他绕了个圈,从小区后边跑到斜坡上去。
    春天傍晚的风有点凉,风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紫荆花香。
    路倏拽着衣领抹去头上跑出来的汗,悄悄从背后靠近栏杆上坐着的人。
    他认出这是褚钦江了,但他不想告诉小弟。
    自打那回褚钦江在他家吃了一顿饺子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妈妈说男子汉要大度,要学会交朋友,所以他很大度的原谅了他吓唬自己的事,主动去找他说话。
    可褚钦江就跟不认识他一样,不管在学校还是家里,哪怕路倏主动示好,他也不会搭理。
    被拒绝很没有面子,路倏小小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后来也就不去找他说话了。
    没想到今天褚钦江居然出来玩了,虽然是一个人坐在很远很高的栏杆上,但也格外叫人稀奇。
    路倏想着吓一吓他,谁让他不理自己。
    如果褚钦江没生气,那就再努力一次,去和他做朋友。
    哈!我找到你了!
    你字出口的瞬间,褚钦江整个人狠狠抖了一下,旋即不受控制的往前栽去。
    路倏尾音僵在嘴边,下意识伸手去抓,却只有携着风的衣角从指缝漏了出去。
    阳光缓缓沉下地平线,春日的黑夜姗姗来迟。
    好比没人知道,褚钦江为什么会独自坐在危险的栏杆上。
    以后也不会有人关心,那天路倏靠近他真正的目的,不过是想要和这个看上去很孤独的哥哥,讲几句话而已。
    第3章 他在说,mama。
    沈含听见动静,赶紧走过去开门。
    谁知看见了俩小的一个站着哭、一个坐着哭仿佛在比谁哭得更卖力的场面。
    怎么了炎炎?路铭衡走过去问。
    沈含制止他要去抱路倏的举动,说:炎炎,自己站起来,你已经不小了,我们不会抱你。
    路倏哭得都打嗝了,但爸妈态度强硬,他不得不自己爬起来,只是站着的时候还在抽抽。
    沈含和路铭衡很有默契的一人牵一个,将两个小孩拉到客厅沙发上,各据一边。
    沈含扯了几张纸巾,仔细的给褚钦江擦眼泪,轻声问:钦江,还记得阿姨吗?
    褚钦江没看见熟悉的身影,焦躁的四处张望,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沈含勉强听出来几个疑似ma的音节,她鼻尖一酸,想起杜薇下了狠心的模样,只得说:钦江乖啊,妈妈有事出去一会儿,马上就回来了。别哭宝贝,我们先看看动画片,或者玩玩具好不好?
    褚钦江听不明白,手脚都在乱动。
    那边路铭衡耐心的教导儿子:炎炎,爸爸前几天和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们是什么?
    路倏擦着鼻涕,哽咽说:男、男子汉
    男子汉要做什么?
    要知错就改,承担责任。
    路铭衡追问:还有什么?
    路倏说:不能逃避问题,就算害怕,也不能躲开。
    那你现在应该要干嘛?路铭衡扶住他肩膀,把他转向褚钦江那个方向,你看钦江哥哥,他现在很难过,你应该要做什么?
    路倏抬手擦了擦眼泪,须臾后,像是鼓足勇气一般,慢慢走向焦躁的褚钦江。
    沈含看着他,用眼神鼓励。
    路倏抬起手,用干净的那只袖子,轻轻在褚钦江脸上擦了擦,说:对不起,你别哭了,我陪你看动画片好吗?
    许是同龄孩子间有着特殊的交流磁场,总之路倏说完那句话后,褚钦江情绪焦虑了一会儿,便奇迹般安静下来。
    两人对视几秒,褚钦江迟钝的点点头。
    沈含松了口气,说:炎炎,那你带钦江哥哥看电视,妈妈给你们做好吃的。
    两个小孩留在客厅,路铭衡陪妻子走进了厨房。
    你说,小杜她真那么狠心,自己养大的孩子说不要就不要了?沈含忧心道。
    路铭衡给她按了按肩颈放松:这件事错在我们,就算真养着钦江也无可厚非,只是杜小姐走的那么急,恐怕钦江无法适应。
    沈含叹气:我也是担心这个,钦江的病情不知道具体是怎么样,我总怕他情绪波动会对身体伤害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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