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有用于归宿舍的小锅熬了点粥送到医院的时候,年轻的医生正在跟科主任查房,陆青时走在前面,于归穿着崭新的白大褂跟在旁边,手里拿着病历夹,胸口挂着绿色胸牌,对陆青时提出的每个问题不说回答得头头是道,好歹也算是做到了有问必答。
    半晌,陆青时满意地点了点头,随行众人如释重负,于归悄悄吐出了一口气。
    “小……”她拎着保温桶上前一步,突然担架从她身边掠过。
    “让一让,120刚送来的溺水患者”
    于归没注意到她,把病历夹随手往过路的护士怀里一塞:“快快快,送一号抢救室”
    抢救室的门在她眼前阖上了,陆青时戴好手套,替患者清理着气道异物,于归很快开放了静脉通路。
    “准备气管插管”
    “陆老师,我来”
    陆青时停下了胸外按压的手,于归趴在床头很快把喉镜和气管套一起送进了患者的咽喉里,然后拔出内芯,固定好。
    动作一气呵成,干净漂亮,是练习了很多次的结果吧,包括她的床头也结满了大大小小的手术结,她的小归是真的有在努力呢。
    方知有站在门外,隔着一小扇玻璃远远看着。
    “麻烦让一让,抢救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停留”
    往来奔跑的医护人员俱是着装整洁,统一佩戴着工牌,即使是医院也不见喧哗吵闹,走廊过道窗明几净,就连劝阻她的声音也是客气而疏离的。
    方知有往后退了一步,突然觉得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
    这是属于于归的,她完全陌生的世界。
    她脑海里对医院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年前高考前一天的晚上,那个狭□□仄充满了消毒水气味与人体排泄异味的乡镇卫生院上。
    “哦,好的”她转身走了两步,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地:“对了,麻烦您帮我把这个给急诊科于归,于大夫”
    以为又是哪个患者来献爱心的,小护士也见怪不怪了:“行,没问题,于大夫还挺受欢迎的哈”
    方知有脚步一顿:“经常有人给她送东西?”
    “不算经常吧,反正隔三差五地总有患者来送花送礼物送锦旗啥的,毕竟是我们陆主任的徒弟,不看僧面看佛面是吧,再说了于大夫除了有时候脑袋缺根弦之外,对患者还是挺热心的”
    见她虽然穿着打扮不怎么入时,但谈吐还是挺和气的,小护士也乐得多说两句。
    “行了,你赶紧走吧,不然一会儿保安来赶人了”
    “好”方知有点头致谢:“麻烦你了”
    最后是怎么走出医院的,她已经不记得了,脑海里只有一个浑浑噩噩的念头,让她既伤感又心酸。
    从前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人,现在有了另一个追逐的方向。
    她的小归,终将是长大了呢。
    “哎哟,这又是哪一位倾慕者送的吃的啊?来来来,也给你好人姐我分一口嘛”郝仁杰腆着脸凑过来,一把掀开她的保温杯盖子。
    “哇,八宝粥!今天有口福了……”气的于归追上去捶他的头,好说歹说才把粥抢了回来。
    “这是我对象给我做的,凭什么给你,哼!”
    “啧啧啧,恋爱的酸臭味”郝仁杰砸吧着嘴走到饮水机旁边接了一杯开水下着自己的干面包。
    “行了,行了,把你的饭盒拿来”
    即使两个人天天拌嘴吵架地,于归还是拨了一半营养粥给他,包子也有多的,给了他两个。
    郝仁杰大力朝着她的肩膀拍了下去:“哥没白疼你啊!”
    被他这排山倒海掌拍下去还得了,于归赶紧滑着椅子挪走了:“上次那个又分了?”
    “上次哪个,你是说苍井空松岛枫小泽玛利亚还是波多野结衣?”
    于归喝着粥白他一眼:“你个死gay就不要装直男了好嘛”
    “什么gay不gay的”郝仁杰坐在沙发扶手上翘着兰花指指她:“劳资这叫颜性恋,颜性恋懂吗?长的好看的都喜欢”
    于归面无表情:“哦,陆老师长的也好看啊”
    郝仁杰想到她那张冷漠脸,顿时有点出戏,一阵恶寒:“她……也就一般吧,我跟你讲啊,女人要柔情似水才好看……”
    “哦,我不好看吗?”
    “要是能再温柔点,脸上笑意多一点,手术台上声音小一点……”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蹭地一下弹了起来,面色惨白,浑身哆嗦。
    “陆……陆……陆姐好!”
    “好,好得很”陆青时面色不变,把手里的病历夹递给他:“去给十三床换一下药”
    郝仁杰接过来如蒙大赦,飞一般逃离了案发现场,身后传来轻飘飘的一句话。
    “这个月我记得你好像没有夜班吧,和小王调一下岗,她刚怀孕身体不是很舒服,你多担待点”
    郝仁杰动作一滞,差点摔了个狗啃泥,哭丧着脸转过身:“陆姐……”
    “我已经帮你跟医务处打过报告了,去忙吧”
    “那我的夜班津贴?”
    “算在小王头上”
    郝仁杰捂着胸口哭着跑远了。
    于归噤若寒蝉,把自己缩成一团,祈祷着不要看见我,不要看见我。
    陆青时还是敲了敲她的桌子:“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科主任以上级别都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那对于归来说是个亡命之地,她曾无数次站在这里被训得狗血淋头,一进去就感觉冷风阵阵,我命不久矣。
    陆青时在椅子上坐下来,白大褂穿在身上空空落落的,给自己泡了杯茶,气定神闲。
    “你自己交代还是我请公安机关来调查?”
    于归欲哭无泪,多半是东窗事发了,怕陆青时打她似地双手合十放在头上,就差给人跪下来了。
    我就说行不通了!
    顾队长你真是害死我了!
    “我……我……我说!就是那个……啊……”说了半天,磕磕绊绊的,舌头打结,一句完整的话都吐不出来了。
    陆青时揉了揉眉心,似乎有点不耐烦:“行了,滚吧”
    “喔……”于归磨磨蹭蹭挪到了门口,突然转身,冲她深深鞠了一躬。
    “对不起陆老师,我知道错了”
    “哪错了?”陆青时拿着手机在编辑着什么,没抬头看她。
    “不该改病历”
    “这是违法的事情,我不希望再出现第二次”陆青时放下手机,神情有点儿冷漠,有点儿尖锐。
    于归自知理亏,但顾衍之的初衷也不是坏的。
    “那顾队长的伤……”
    “我早就知道了”陆青时的语气淡淡的,目光挪向了虚空。
    “但医疗就是医疗,轮不得半点儿弄虚作假,不管对方是谁,有什么理由,都不是医生因为私情而篡改病历的借口”
    于归正色起来:“谢谢陆老师”
    她似乎累极了,连日来的超负荷工作让整个人又消瘦了一圈,窝在椅子里有种弱不禁风的美感。
    但于归知道,她的内心并不像外表这般柔弱。
    于是转身离去的时候,她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作为学生不该提的话。
    “陆老师,我觉得顾队长对你真的挺好的——”
    话音未落,从办公室里隔空飞出来了一本厚重的《外科学》砸在了她的后脑勺上。
    于归惨叫一声,倒在了过路护士妹妹的怀里,也哭着跑远了。
    “一百,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一百零三……二百……”一直做到了二百多个俯卧撑,顾衍之也没有起身,直到放在一旁的手机响了起来,陆青时的名字亮在了屏幕上。
    她划开来是一条短信:“下班了吗?鸿瑞弓道馆见”
    顾衍之一个轱辘爬了起来,赶紧打字:“马上来!”
    好久没有射箭,陆青时在赛道外活动着身体,侍应生拿来了她的专属弓箭,并送上了饮料。
    “陆小姐请慢用”
    她接过来张弓搭箭,三点一线,首发十环,迎来一阵喝彩。
    顾衍之拎着运动包站在门口,抖擞了精神:“我也来”
    陆青时把自己的弓给她:“用我的”
    她的特制反曲弓比一般的弓箭要长一点,弓身用重金属打造,漆了张扬又霸道的黑红色,拿在手里就沉甸甸的,顾衍之的眸子闪了一下。
    “好”
    动作一气呵成,结果却不如人意,九环。
    陆青时没多说什么,按铃呼唤侍应生又拿了一把反曲来,两个人也没打比赛,有一搭没一搭地射着箭。
    这场景让她想起初见,那个时候两个人还不是很熟,陆青时的箭术就已经磨练得炉火纯青了,或许力量上还有欠缺,但那颗必胜的心却是实实在在打动了她。
    又是五十支箭一轮过去,顾衍之放下弓箭,额头渗出了薄汗,手臂发酸。
    “伤还没好,歇歇”
    “好”陆青时也放下了弓箭,端起饮料抿了一口。
    顾衍之拿毛巾擦着短毛,见她放下也不介意径直拿了过来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陆青时的唇动了动,终是没说什么。
    工作日箭馆很是冷清,偌大的淋浴间只有两个喷头在哗哗作响,毛玻璃映出了她姣好的体形,水雾从玻璃上滑落,也从她的胳膊上滑落。
    只隔了一层玻璃的顾衍之看见她拿起了沐浴乳擦拭着全身,指尖拂过的地方似有魔力,吸引着她流连忘返,她的目光随着她起落,从修长的脖颈到平坦结实的小腹,以及笔直修长的双腿。
    陆青时的极度自律不光体现在了工作上,也包括了对身体体态的控制上,这让她完全无法挪开目光。
    顾衍之咽了咽口水,手撑在了墙壁上,任由水流冲刷过伤口带来阵阵钝痛。
    隔壁的水声停了,陆青时轻声问:“怎么了?”
    “呃……够不着背”受伤的右手还是无法完全举起来,顾衍之胡乱找了个借口。
    一阵窸窸窣窣之后,帘子被掀了起来,狭小的空间里骤然挤进来了两个成年女性,一下子变得逼仄起来,空气都凝滞了,几乎是瞬间,顾衍之绷紧了身子,不知道为什么,连她也无法控制的颤抖。
    这种变化在她的指尖拂上自己的肩头时变得尤为明显,以至于陆青时说了一句:“冷?”
    顾衍之背对着她,摇头,又点头。
    于是浴霸被打开了,暖黄色的灯光让一切都有些暧昧起来。
    不知名的情绪在发酵。
    她的肌肤不像普通女孩子那般白皙,小麦色的健康质感,皮肤碰下去会立马反弹起来,肌肉结实有力,纵横捭阖的伤疤遍布全身,那些地方的肉则是粗糙而没有弹性的。
    陆青时的指尖一一划过它们,一处刀伤,两处刀伤……
    三个弹痕,八处打击伤,两个手术切口,不知道是谁做的缝合,反正技术比她烂就是了。
    最致命的那个,她知道,在心脏。
    顾衍之仰起了头,咬紧下唇,因为这过分的刺激浑身每个毛孔都颤栗了起来,明明她只是在替她搓背而已,而自己却羞耻地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还因为她的动作有了生理反应。
    消防教官把口申口今吞进喉咙里,扶在墙上的手紧握成了拳,水珠从她的胸口滑落,滑进更幽深的谷底里。
    “我……”她想象着她的样子,一颦一笑,生气发飙,或者冷漠无视,都是她脑海里最生动的故事。
    想象着她半裸站在她的身后,骨节分明的手指拂过她的身体,想象着她把对于外科医来说重于生命的手掌塞进了防弹门的缝隙里。
    她还想起了很多很多,抢救那个孕妇时站在雨中通红了双眼的她。
    楼台公寓起火时拒绝撤离的她,站在主席台上发表讲话的她。
    为了哄何淼淼开心,扮成米妮的她。
    因为何淼淼的去世,而躲在更衣室里哭泣的她。
    各种情绪翻滚交织着,熨烫出了一个人的名字:陆青时。
    “别说话,也别回头”
    这不是她第一次打断她的说话,却可能是最后一次了,敏感的医生早在她被压在防弹门下的时候,就察觉到过她想说的话。
    那个时候不合适,现在更不是时候。
    作为朋友以及急救现场的工作伙伴,她非常欣赏顾衍之的为人处世方式,也很喜欢她开朗豁达的性格。
    但也仅此而已,半分多的都不会有。
    她是个离过婚生过孩子的女人,背负了沉重的过往在举步维艰着,顾衍之是个非常光风霁月的人,同样值得更加光风霁月的未来。
    她其实没有意识到,在对待顾衍之的感情上,她的内心存了一点小小的自卑。
    她说:“顾衍之,你要活下去”
    “我会的,我还有……”
    “不是为了某个人,而是为了你自己,我知道人活着太累了,所以有时候会给自己找个精神支柱,或者是亲人、或者是爱人、或者是偶像明星……”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被选中的人真的快乐吗?在自己的生命之上再背负别人的重量……”陆青时停下了动作,目光掠过她肩头的伤,看见她扶着墙的手紧握成了拳。
    顾衍之知道,她在礼貌而又体面地拒绝她。
    “至少,我是非常不愿意的,你还年轻,去找一个愿意承担你生命重量的人,一起分担接下来的人生吧”
    一室沉寂里,花洒停了,温度降下来,暧昧的气氛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的背上共有十五处大大小小的伤疤,你刚刚也应该已经见过了,你说的什么亲人爱人偶像明星也好,其实我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对方有没有回应,有些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陆青时无言,转身掀开了帘子,顾衍之依旧没回头,她要她不回头,她真的有很听话做到了。
    不管是什么,只要她说,她都会做到。
    “青时,你有没有听过林夕的歌词?”
    她脚步一顿。
    “我曾天真莽撞到视死如归,直到遇见了你,才开始渴望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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