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父亲丢掉文化局的铁饭碗,心里自有打算,想在故河口办所中学。
    父亲觉得唱大戏比起真知识差远了,自己又因读书少,水平低,工作中受人嘚,流了好多黑眼泪。在文化局就是个闲职,跟人家耍耍嘴皮子,真正要知识水平的事儿,做不来,也没份。在父亲看来,要真正改变故河口人的生活状况与故河口将来的命运,就得让他们的子孙后代有知识。
    那时,故河口好多孩子连学校门槛都没进过,读书意识并不强,办所中学很有压力。但办学是造福于子孙后代的事。在父亲心中,知识就是力量,这个观点一直没变。父亲只要一想起自己童年求学时的百般艰辛,心情就不平静。想起那个救了他命的主治医生的话,心里就如大浪淘沙一般地波动。要不是主治医生读书考上医科大学,掌握了高超的医术,如何能当上主治医师,如何能医治自己,自己现在指不定坟墓的青草都长了人把高,哪里还有人在这里想办中学呢?若不是医生有着高明的医术,父亲还真活不到今天!知识就是手术刀,知识就是医术,能救命!父亲已然决定在故河口办所中学。
    世间也有与父亲一样心怀抱负与理想的人,这人叫李章莆。听去与父亲仿佛是兄弟,同着一个章字。章莆叔是省师范学院的师范生,师范毕业被分配到石头县一中教书,可他没去,跑回故河口,也想办学校。他老家住在天鹅大队二分队,是家中独子,从小受到了很好的教育,算是故河口读书出来的一介高级知识分子。父亲住在沙口大队,算是李章莆的乡邻。
    乡邻几个有出息的年轻人多少不一有些名声,章莆叔就父亲在故河口的名声找到父亲,两个人一起吃饭喝酒,进行一番谈论与商议,就开启了办学的步伐。
    章莆叔比父亲小二岁,那年一九七二年,父亲二十七,章莆叔二十五,那新办的学校名就叫“五七中学”。但不知道五七中学这个校名的来历可是因为这?
    章莆叔怎会有在故河口办所中学的思想,我不知道。但凡年轻人都会有个理想,能让故河口的孩子们上学,就是他们的理想。也是遇着了好机运,上面下达办学的文件与精神,沾了政策的光。但想故河口的孩子们上学真是太难。上完小学,想上中学,还没地方上。故河口的初中生都少。故河口办所中学,迫在眉睫。
    父亲与章莆叔因着同样的理想,结靶子拜了兄弟。章莆叔称父亲为大哥,父亲叫章莆叔弟弟,我们姐妹叫他为章莆叔。
    章莆叔常来家吃饭,每次来,祖母都很高兴,把家里的好菜都做出来吃。章莆叔高声地叫祖母为伯母。祖母笑咪咪地开心地答应:“喂,李校长你来了,快快快,请上座!”(章莆叔姓李嘛。)
    在祖母的心中,父亲就是个干大事的人,就该跟章莆叔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在一起。母亲也极愿把准备好的碟子菜拿出来,什么猪腰子,猪肝肠肚的叫祖母切上。一盘盘的碟子里摆得像花一样,端出来吃。因为章莆叔来访,多在正月,学校放寒假的时节,春节还没过完。
    碟子菜在乡下有讲究,贵客来了,才有得吃。章莆叔算是贵客,与父亲商议办大事的人。乡下人称吃碟子菜的餐,为喝小酒。表示特别的尊重。
    父亲与章莆叔就那样边吃边喝边商议事务。说白了,就是喝空酒,碟子菜摆着好看却不能吃,一盘碟子里装着几小片猪内货,摆得像花,谁敢动筷子。还不说,倘使哪个不懂规矩的来客,吃掉了整盘的碟子菜,回家要遭家人的教训。章莆叔很斯文,也懂风俗。母亲知道他不会吃,才端上桌的。
    再有娇客来,如新女婿这样身份的,也会摆上。不光母亲有这个习惯,大家都是这个习惯,这是故河口的风俗。每家每户遇见有身份的客人来,都一样摆上碟子菜,外加几大盘白萝卜炖鱼,红萝卜煨肥肉,大白菜下清汤,那才是真正吃的菜。什么猪肝猪腰子啥的,切得象艺术品,摆在碟子里像花朵,只是吃不得。说起来,真是有趣的风俗,熬煞了好吃人的嘴。客人见着主人摆上碟子菜,心中自是非常感激,窃喜主人把己当作了贵客,然后遇到人家到他的家回访,一定设法还上。以示感谢与尊重。
    碟子菜不能吃的原因,是因那时经济条件太差,几家共杀一头猪,猪小货希干精贵。但过了正月,碟子菜就可以吃了,无疑那是孩子们的节日。
    往后经济条件好些,那些规矩便消失了,也没有吃碟子菜的餐了。就是诸多猪小货切上大盘子装着,想怎样吃都行。也从此少了份乡间待客的尊重气氛。
    后来,学校来了个年轻人,姓马叫客银,听去似乎与祖父兄弟了,谐音中间的客字。当然马客银不会自称长辈,与父亲,章莆叔也结了靶子拜兄弟。马客银年纪最小,叫父亲为大哥,叫章莆叔为二哥,他们三是五七中学的“开国元勋”。
    马客银住在沙口村的老一队。有个会画画的儿子,后来还跟我三姐搞过恋爱。只是他家嫌三姐腿痛,不同意。我家也因马客银的老婆是个半神经而不乐意。两厢不情愿。最终三姐的终身大事,是从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招了门女婿在家。三姐的脾气是天下少有的温和,也只有三姐不会违抗父母的心意,顺着父母的心意。这是后话!
    马客银高高瘦瘦,天生的画家,披着根黑色围巾,有些文艺气质。数学非常好,自学成才,来五七中学是当数学老师的。至于美术老师,以后若开了美术课肯定得上。他的老婆之所以被人称做半神经,是因她一天到晚啥事都不做,就跟在马客银的屁股后骂骂啼啼。人就给她取了个绰号:半神经。
    半神经长得还算娇小玲珑,是马客银的亲表妹,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摇窝里表亲开亲,长大了就结婚了!两人感情非常要好。但从结婚后,感情似乎不那么好了,总是争吵不断!但两人吵吵闹闹多年,也从没分开过一天,只是一个人跟在另一个人的身后,不停地嘀嘀咕咕,骂骂啼啼。不是个神经也是个半神经!照心理学上说,是喜欢过度而导致的轻微神经失常。而马客银面临他老婆的叫骂,总是一股悠然的神情,那股悠然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微笑。只是他并没有微笑,但也不恼吧。
    章莆叔个子矮胖矮胖的,目光如注,具有远见卓识,当了校长。章莆叔的老婆是天鹅村本队的,叫向芸芸,长得非常漂亮,这或许是章莆叔不去石头一中而留在故河口的原因。他的舅老弟叫向光明,跟四叔是同班同学。往后他与四叔都发生过非常相似的人生故事,这是后话。
    父亲水平低,教不了书,可社会经验丰富,办事能力强,口才好,唱过大戏,学校的文艺工作,思想工作也需要人才,于是父亲当了学校的教导主任。马客银做任课老师。这是他们三最初开垦中学时的分工。
    学校未建成之前,他们三不分昼夜地在故河口那长满了芦苇的墓地上开垦。晚上回家,还点着油灯,一商讨就是一通宵。
    母亲嫌他们点灯烧了太多油,心底不高兴。其实不是,而是担心父亲的身体熬不住。可父亲总说自己还年轻,一条命是国家给的,要还回给国家。后来,他们嫌往返耽误时间,索性就在工地搭起了窝棚,把学校当家了。
    这是我感到非常骄傲的地方。祖父带一家人从湖南益阳逃荒到故河口时,这里还是一望无际的柴山,芦苇漫天,洪水自然涨自然退,全故河口不过三四户人家。肖家一户,东头的周伯爹一户。他们共养一头牛,共制一张牛车,每天开沟挖渠,囤田开垦,村庄才一日日趋形,后来村庄人口日渐增多,就形成了我的父辈之家。
    大姑时常对我讲起他们在故河口如何谋生存的事。囤柴啊,冬天拉到集市上去卖,你父亲九岁就开始了开垦,学经营。春来打柴卖柴笋,冬天就将囤积的干柴拉去市场卖!所谓靠山吃靠水吃水,我们靠柴就吃柴。可惜你父亲十一岁师从李歌满去唱戏了,否则凭你父亲的才智经商的话,一准也是个大老板了,呵呵呵!
    大姑一说起父亲与她的童年,骄傲之感溢于言表。大姑与父亲的感情也甚为深厚,深过其他的兄弟姐妹。
    常想,这柴山的山字应该不是这样写,柴是绿色的应该与杉有关,之所以写成山,用以广大原为不可攀不可拔。可我的长辈硬是具备了愚公移山的精神,将那一望无疆的柴林,开垦成了一座景色秀美的村庄。村庄开垦之后,不断接受外来的移民,生了如此多的子孙后代,源承至今。
    到父亲这一代,村庄开垦好了,就办学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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