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病了去长沙大医院医治,一去两年,没得音讯。
    母亲表面看不出与平日有什么不同,白天仍去地里干活,晚上仍在灯下做鞋。队里无论男女老少都说母亲这人“心宽”。其实母亲不是心宽,是无奈。
    母亲心境中有“大我”的精神在。就算父亲没了,这些孩子这个家也不能没有她。他们还得靠她养大成人成家,生子生息。母亲深深懂得这个道理,也深知父亲的心愿,与自己肩负的责任。她能陷在悲痛中不出来?命运没给她这个权利。她生为父亲的人,死为父亲的鬼,这生为父亲做牛马,来生亦还要为父亲做牛马。至此,母亲没有任何怨言,也从不后悔。
    母亲实在被悲痛压得不能呼吸,就跟麦子稻谷说说话。田间的麦子嫩青的随风摆动。天空晴朗,而实际上并不晴朗,要下雨了,乡亲们赶着收拾农具回家。抬眼空中,乌云东滚,阳光都被乌云遮盖,眼看就要一场磅礴大雨!大地的麦浪迎风起伏,母亲看见麦地一行字显现:“秋香,我的主,你挺住,你坚强。”
    那一行字在母亲心上一遍一遍地吹过,这些麦子是母亲亲手播种生长起来的,母亲就是麦儿的亲生母亲,麦儿就是母亲的亲生儿女。母亲亲眼看见麦子在她的耕耘下,长高长大,成熟结籽,对她说:“我的主,你得挺住,你要坚强!”。
    一刹间,母亲心中充满快乐,明净开阔如天地一样。更有类比,看见叔姑们一日日长大,对她充满敬爱与亲情,她心底真没什么好遗憾,快乐了。她坚信,父亲一定会好,抬着出去站着回来。
    四叔小姑总是静悄悄的,那么乖,大嫂干吗,他们都默默跟着干吗。姐们也被小姑调教的听话,相互友爱,不再打闹个没完。更有小姑每日细声细语的大嫂前大嫂后地叫,家里一天三餐青菜萝卜腌菜安置得及时妥当。
    没有祖母的嘀咕,母亲倒过得比从前清净多了。时空于母亲是空旷浩瀚的,结冰似的凝固,也如冰冻似的冷。时间于母亲是荒芜生长的,似乎干多少活,也干不完时间。从前,母亲觉得时间不够干活,现在是活儿干不完时间。干了那么多活,不停地干,时间总是过得很慢,很慢,过不完。
    母亲不想去想结果,不想去看父亲,也不知道去长沙的路。她只知道,时间还过不完,也要过完它,活怎么干,也干不死人。
    父亲去长沙医院的那些日子,母亲不停地干活,话语稀少。每天干到月朗星稀才回家,回家匆忙吃一口饭,回房就纳鞋底,做鞋子,裁料,做衣服。很多夜晚,母亲没有睡觉。母亲的身体真是铁打的,怎么累也累不垮。那股子劲儿直把祖父这个沉闷不动的千岁爷都吓着了。
    陈千岁不得以从躺椅拼命地爬起来,忤着拐杖走出自己的房间,望着天空的太阳对母亲说:“秋香,我的好儿媳,我晓得你心底难受,难受你就哭出来,你就抬起头望望太阳,不要这样憋着,会憋坏身子的!”
    母亲只是轻笑,并不回祖父话。原到田间干活去!
    祖父这个时期,也不知哪里来的劲,只要母亲干活回家。祖父总会忤着根拐杖从自己房间走出来,走到各个屋子里,帮忙打扫,照看姐们,跟母亲说说话,劝母亲多休息!日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日重叠!
    母亲该挣的工分都挣了,该干的活都干了,该做的鞋都做好了!完全可以休息。但母亲说,乡亲们跟父亲治病凑了钱,她多干点活应该的。再说,母亲自觉得年轻,浑身是力气,不干活,睡不着觉。
    母亲把开夜工做的鞋,一双双拿给队里缺鞋的孩子们穿。棉鞋,单鞋都有。
    母亲不停的干活,一为相思父亲的日子不好过,二为父亲欠着乡亲们的恩情。母亲还记得初嫁吃的百家饭。记得乡亲们大事小事请父亲去主持公道的抬举。母亲虽不多言,但心如天空般亮堂。在母亲心中,她的男人一定不会死,一定会好好活着回来。她在这座她男人的村庄上,她男人的屋里等他回来。一切都还是原来一样美好,他们要在此生一窝崽,白头偕老,活到天年。那底气让母亲的身体产生出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抵御袭击她的所有悲伤。
    可到了第二年春天,父亲还没回来。
    你说一个人生病外出求医,一年没回,这人是有救还是没救?母亲一边希望父亲早些回来,一边又希望父亲不回来。这个病早回来肯定是治不好被劝回,等死。老不回来,母亲又无比思念!父亲去一年还没回,证明这个病有希望治好,还在治!治好了自然回。要说母亲不思念不急是假,只是母亲向来就不是喜欢情感形色与外的人,闷鼓佬一个!
    待又一年庄稼成熟,鸟儿北飞,瓜果香香的九月,父亲终于回来。
    祖母带父亲去长沙治病,去了三年年头才回。父亲抬着出去,果真站着回来了。父亲仍旧玉树临风的好郎儿,消瘦了很多,肤色不好,也不差,气度却更是翩然,大美男子一个。看情形,父亲的肠癌真治好了。父亲没死,活了,战胜了肠癌。
    三年过去,父亲的肠癌治好了,人虽消瘦,精神却挺好,人更成熟,皮色里有一股沉淀的醇香。加以生死病重里过了一回转,父亲气度更为纯粹豁达。确实,父亲完全获得了新生,完全不似从前的父亲。要说父亲病之前有点书卷小生的味道。而大病初愈之后,父亲就是成熟男人。
    祖母带着父亲在外面治病三年,没人知道这三年,他们怎么过来的。大家只知道,父亲动了不只一次的大手术,刀口子从胸部一直延续到小腹,足有二尺长,穿越了父亲的上半身。听祖母说,父亲每动一刀,她都要背里哭一宵,心如刀绞,却又充满希望。每次祖母等在手术室外几个小时,眼泪都哭干。哪怕叫她替父亲死也情愿。只是老天爷瞎了眼啊!这比祖母跟人家下跪乞讨更难受。
    父亲住院的钱,早不是父亲单位送来的一千块了。父亲单位也不会永远派人来照顾父亲。里外都是祖母一个人。父亲治病到底用了多少钱,大家都不知道,只有祖母知道。那些钱都是祖母想办法凑的。你说,一个女人家,人地生不熟,到哪里凑那么多钱?可祖母偏偏做到了。
    大家都不知道祖母使的啥法子。但大家知道,三年的时间,一个病人住院,至少得用掉上万的钱。那个时代,上万的钱是个什么数目,简直就不是人间数目。平民百姓之家,牺牲几代,甚至十代,看有没有积攒几万块的。一般农家最好的形式一年不过积攒个大几百块。
    谁都不知道祖母为了父亲,给多少人磕过头,给多少人下过跪?穿走了多少座村庄与城市,求了多少人?穿破多少双布鞋?流下了多少伤心的泪水?祖母为了父亲的病,低下了她那出生武术世家高傲的头颅,求爹爹拜奶奶,磕头下跪都寻常,烧香拜佛求菩萨也寻常,只要父亲的病能医治!祖母做什么都愿意,就是叫她去死,她也毫不犹豫。只要上天保住她大儿的命。祖母相信父亲不会死,肯定好起来。
    这个信念一直支撑着祖母,哪怕就是她死,也要父亲活。她就是磕破了头,只要能求来给父亲治病的钱,她觉得甜,不痛。父亲在医院治病,祖母在外面乞讨,这样度过的三年……
    祖母对给父亲治病的历程一字不提,至死不提。祖母曾瞒着父亲挨家挨户的乞讨。乞讨的村庄有百座。三年,祖母走过的路可绕月球一周。祖母路过一个叫柑橘树的村庄,还遇见一个女菩萨。女菩萨会算命,祖母便算了一命。人在平常幸福的岁月是想不起菩萨来的,那就是一种心理安慰罢。但祖母还是给住院的父亲求菩萨算了一挂。
    女菩萨说,祖母的子孙后代都好,只有她自己不好,所有悲痛与不幸都会发生在她身上。女菩萨说,父亲的病会治好,且父亲的后代都有出息。陈家是上好的风水人家,后代子孙都将荣耀光华发达,而祖母却是个苦命的女人,遭遇很多不幸。女菩萨还说,祖母多年后会再去找她,只是那时她不在了,那就在这柑橘树下,装个香,磕个头吧,对后人有好处。
    祖母对女菩萨说:“只要我的子孙后代好就行,把所有的灾难都降临我头上吧。我一把老骨头早不在意了。”
    祖母不在乎自己今生会有多少悲痛,又遭遇什么不幸。父亲能好,她就是死,也在所不惜。只要她的子孙后代好,她就是顶住世界的所有悲痛,也不悲痛!
    上天不负苦心人,三年,父亲的病终于治好了。
    出院时,主治医生没给父亲留下任何联系方式。主治医生对父亲说:“留也是白留,不久我就要调离,调去哪里,自己也不清楚,你们也不会找得到我,就是找到了我,我也不会再有办法,你的病若再发,就是神仙都没得治。”
    祖母硬要主治医生留个联系方式,往后无论父亲的病发不发,他们都得感谢他,孝敬他。主治医生听过祖母的话,对父亲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回去后,好好生活,好好照顾好自己身体,为社会多做有利的事,多发光发热,不枉我对你的医治,不枉国家与家人对你的付出。”
    父亲与祖母牢记医生的话,回家来。回家前夜,父亲拜主治医生做了恩爷。
    三年间,父亲动了多少次手术,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浑身上下大刀小刀的口子密集。就是如今的医术,也不见得那样高明。后来那些刀口子长好了,就成了一块长长的红记。父亲幽默地称,那是他再生的胎记。
    父亲回来,工作安定后,去找过主治医生。医院的人都说,老医生为救一个后生的命,耗尽了心血,后生回去后不多久,他就死了。
    父亲知道后,痛哭一场。父亲想去医生的墓地祭拜,只是没找到医生的后代子孙,也不知道医生葬在哪里,就此作罢!后来,父亲再去医院找医生,也无功而返!因为父亲不相信医生去世了,也许调走了呢?去过两头都是一样的消息。父亲才相信。医生就如上天专门派来拯救父亲生命的人,父亲活了,医生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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