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我二姑次儿的传奇人生,再回故河口时期的那户平常农家里吧。
    小姑半大不小亦年少,每天领着姐们在故河口满村玩。故河口的一户农家里,天天有稀奇事儿发生。故河口的野外,河滩,路边,角落,也不知发生了多少有趣的事儿!
    小姑带着姐们跑进人家菜园偷黄瓜吃,把黄瓜花都偷吃光了,黄瓜花金黄色,花心还有点点甜。那是蜜蜂给花儿授粉时窝下的屎,叫蜂蜜,吃了可养人!吃光了黄瓜花,还不死心,几姑侄把人家的黄瓜架踩得稀烂。篱拉都折了方向。
    害得人家的妇人从地里回来抓了个现场,跑到家来,把母亲与祖母一顿臭骂,没教好的害人精,还不跟老娘把黄瓜架与篱拉赔来,把吃进肚子里的黄瓜光吐出来,如此云云,骂得可激烈。
    从前乡下妇人吵架相骂都为啥,无非为着菜园的几个瓜,踩坏了的篱拉。遇见一个心性强而糊涂的大人,何以听得人如此骂的,还不回口就相起了骂。你他娘的几朵黄瓜花多了不起……你一句我一句的骂来骂去,打起架来都不稀奇。
    祖母与母亲都是清白的人,听了妇人的毒骂,就手拿一把竹鞭,到处寻小姑与姐们的人,要给他们一顿好的竹笋搞肉吃。
    但人家的妇人并不甘心,插着腰,站在祖母门前继续叫骂:“怎么不看好你家的几个小杂种,害人精,跑到我家菜地,沾染上啥啥都死光,你们家的小杂种们不好好教,长大了要当强盗!”
    骂的祖母与母亲心底郁闷,却不敢还嘴。怎么我家的孩子就是小杂种,长大要当强盗?几朵黄瓜花,黄瓜架几根麻梗夹的有啥了不起?骂人也要有口德,哪家的孩子不害人,害人精倒是骂得合适。
    祖母与母亲私下嘀咕,行动却丝毫不含糊,一人拿着一把细细的竹,看了都令人心惊肉跳,要知道一根竹鞭似的抽到身上都搁不住,痛得要死,还不说一把细细的竹条,那是要打得皮开肉绽流血还是咋的。
    我滴个妈,赶紧逃。我的几个姐们见势不妙,撒腿就拼着命地往屋后跑,想躲进后头的厕所。祖母与母亲呢,就在后面追。那插着腰的妇人哪里肯依,跟着祖母与母亲的后头追,边追边骂:“几个小杂种逃哪里去?躲进厕所就不万事大吉了,小时偷针大了偷金……”骂得无比严重。
    (注:竹鞭的特色是越细,抽到身上就越痛。因为受力面积小嘛,力全部使在肉点上,抽一下,红血印一条。我可是亲自吃过。那个痛得人是双脚起跳。)
    小姑与姐们藏在屋后的厕所,吓得浑身发抖,不敢出来。那时厕所里不大卫生,满厕所码着干木柴棒,天长日久,有的木柴棒都被虫蛀了,好多虫在里面爬,爬到身上也不敢动弹。可是受罪。她们何以晓得偷吃了黄瓜花,踩坏了黄瓜架,撤了篱拉方向,要给人家骂,给人家赔,还要吃竹笋搞肉啊。
    活脱脱的祖母一脚跳进堂屋,叫呼小瘟神们,往门弯逢里寻,边寻边大骂:“小瘟神们,藏在门弯里,我就找不到你们了?快快,都给奶奶的我出来……”
    说着,祖母对着门弯一阵狂抽。抽得妇人都不好意思了,就走了。边走边心底嘀咕,明明看见往屋后头跑了,敢情藏在门弯里,不是厕所里?
    可老实的母亲却更利索,短腿快步跑到屋后,一把揪出藏在厕所的小姑与姐们,对着她们的脑袋就是几顶弓。
    (敲顶弓是为吃筋果。所谓筋果,就是用灰面与白糖香精做成的副食,小时候最为劲的小吃。母亲的顶弓做成筋果,可不好吃,敲在头上,就如撞到了铁墙,脑壳都要起鹅蛋包,痛死人,可不好玩!)
    母亲的顶弓是有名的,母亲的手小力大,敲得小姑是两眼冒金花,敲得姐们是哇哇大哭。敲得祖母对着母亲破口大骂:“狗日的余秋香,你个狠心的婆娘,崽都不是你生的?嫩白的小脑袋,怎搁得住你千斤的顶弓,还不敲坏脑子。”
    祖母的意思是意思意思得了,人都走了,母亲还当真敲孩子们顶弓?太实诚。
    母亲的顶弓实在太重。敲得姐们是晕头转向,差点掉进了厕所池。母亲有一双勤劳不停歇的手,它在不断的劳作中失去了感觉上的轻重。当然,母亲敲得小姑重些,敲得姐们还轻些。
    母亲的十指与中指弯成一个弓,然后弓一松,就敲在头上,称顶弓。吃顶弓是故河口的风俗,是大人对孩子不听话的惩罚,并非母亲的独创,仅迟于吃一顿竹笋搞肉。母亲的顶弓敲下去,会敲得你情感激动,满脸通红,敲得你眼泪哗哗流,敲得你想要跳起脚来骂娘,只是不敢骂而已。
    母亲还是心疼孩子们的,扔了竹鞭用顶弓教训她们。
    母亲敲了孩子们顶弓,少不了遭到祖母痛斥:“余秋香,你这心肠狠的,脑子笨的,心眼实得想气死我,没见我使眼神?对自己的孩子也下得了手?没看敲在自己脑袋上,也不晓得自己手有多重,敲得孩子们头上都起了鹅蛋包,长大了成傻子?你个狠心的婆娘,就不是娘的心,你做娘的心都让狗吃了……”
    骂的是声色厉俱。
    祖母痛斥母亲的情状,仿佛母亲真做了罪大恶极的事。仿佛母亲的顶弓挖掉了她身上的肉,疼得要死!这是祖母与母亲对待孩子犯错之后,截然相反的地方。
    母亲听到祖母声色厉俱的痛斥,也不言语,自个收拾好家什,去田地干活。那个叉腰的妇人站在屋前的禾场里,听见祖母责骂母亲不依不饶,也不好意思再追究,就放下叉腰的手臂,当真回去了。先前她并没有真正的回去。
    祖母就在家里,什么鸡蛋,麻糖,巴果,疙瘩子的给孩子们做来补。一碗碗的热汤端来给孩子们喝。孩子们吃吃喝喝的,就忘了脑袋上的鹅蛋包,不记得痛了。以此抵消母亲顶弓造成的伤害。那情形似乎是母亲的顶弓真有千斤的力,伤得孩子们不轻,耗费了孩子们的许多能量,需要小吃来补充。
    每次只要孩子们吃了母亲的顶弓,绝对有祖母做的鸡蛋巴果糖之类的小吃来补。久而久之,孩子们都不怕吃母亲的顶弓,几天没挨顶弓,倒还怪想念。脑壳都被敲出了茧,不晓得痛了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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