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5月,梅雨一到,雨就咚咚咚地,日夜加急地下。一晃,两个月过去,雨不见停,涨水季节又来。雨水洪水一起来,可吓人。庄稼下没了,村上的野草野菜都下化!菜园里的菜儿更是霜打过一般,下得枯梗,全部见了阎王!
    越是这种关键时刻,越不得丝毫怠慢。故河口除了老幼病残孕妇,村人一个不剩的去堤上防汛。即使在家的老人孩子也不得闲,披着胶布,提着竹篮在故河口荒坡,野地挖草根,树根,好回家熬点菜粥给孩子们喝。因为涝灾,故河口的田地几乎颗粒无收,荒坡野地的野草野菜也都被挖光。只剩下光秃秃的地面。一展褐色。
    许七友家静悄悄的,唯母亲一个孕妇,破身怀肚,临时六月的在房间做针线活。边纳鞋底边听外面的雨声滴咚滴咚地下个不停,心里慌。母亲外面看似静的,实际上人心底一点都不静!
    轰隆一声巨响,堤道被洪水冲垮了?母亲手一颤,针扎进手指,流血。母亲将手指伸进嘴里咪了一下,跑出房间一看,只见远处貌似一条白龙飞舞,母亲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花了眼。哪有啥白龙飞舞,原来一丈高的水浪从远方汹涌扑来……母亲顿时花容失色,针线掉落在地。跑进屋里收东西。但能收到哪里去?该怎么办?
    1954年特大洪水时,母亲十二岁,没受到什么惊吓。外公余水国早早地就将一家人送到庄家村的他大妹子家,住在山上的大楼房里。压根地水影子都没看见,每天住在山上看绿树青天白云!听鸟雀欢唱,闻山花野香。
    湖北石头市走马岭庄家村是个风水宝地,冬暖夏凉,干燥溧水,大水淹不着,雨水激不着,余水国的大妹子包了座走马岭山上的茶园,旱涝保收,生活美满,一到夏天涨水,就将余水国老少一大家人接到庄家村来,喝香的吃辣的,过完最艰难的洪涝时期,再回去。只留余水国在鸭子湖与庄家村往返!那时余水国不在青苔村当会计了,回鸭子湖喂鱼,收入甚为可观。
    那时大姐在母亲肚子里还没足月,被洪水这一惊吓,就不大老实呆在属于她的那片水域了,硬要从娘肚子出来。洪水一汹涌,母亲一慌神,还跑不彻地抢收家里的杂东杂西,一口气急得就此动了胎气,一个又一个钻心的痛从花心如浪潮涌出来,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的痛满全身……
    唉哟一声,母亲只觉眼前一黑,热浪一涌,体下大出血,晕倒在地……母亲突然大发作,倒在血泊中,没人发现,也没有接生员!母亲凭着坚强的意志使劲地睁开眼,挣扎地想爬进房屋,翻开抽屉柜子,想找把剪刀,自己来生。豆大的汗水布满了脸,浑身的汗水湿到骨头里,却硬是爬不动了……
    她奶奶,她爹爹,她爸爸,我心爱的人在哪里?可听见我的呼救?母亲倒在血泊里无声地呼救,没人听见她的呼救。涛涛的洪水从大江向故河口汹涌,越来越近,即将淹没故河口。本来就不大太平的故河口更是一片慌乱的鸡飞狗跳。而故河口的某户农家,却充满新生命诞生的血腥味……
    人出生时,都充满原始的血腥味,那是生命的气息。人生出那刻,血染红了母亲的衣袍,无论他多么高贵还是多么贫贱,都逃脱不了这种生的野蛮与残酷。
    余秋香使劲地挣扎,使劲地爬,用手臂一寸一寸地,终于爬到房门口,爬过房门槛,爬进房间,一路的地面沾满了她身体里流出的鲜红的产子血。
    余秋香终于从几度的昏厥中,爬到房间的五屉柜旁边,伸手拉开五屉柜抽屉,第一个抽屉没有,第二个抽屉里也没有,剪刀放在哪里?千万别迷糊,千万别迷糊,一定要把孩子生出来,生出来……母亲满手鲜血地摸到最高处的第五个抽屉时,终于摸到了。可一个钻心的痛将余秋香的手抽筋,剪刀啪嚓一声落地,差一毫米就落在余秋香的头上。
    余秋香下意识的眼睛一闭,镇定了下慢慢睁开,忍住痛,再伸出手去摸剪刀……她不能太用力,只能慢慢的。最后她使尽全力站起身来,脐带,脐带脐带在哪里?
    汗水湿透了余秋香的衣袍!血肉!湿透了身体里的每个细胞丝。彭地一声,桄榔一下,母亲最终还是体力不支,剪刀与人整个儿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当母亲再度睁开眼,是听见清晰的响亮的一声女婴啼哭时……姆妈姆妈姆妈……似乎在呼喊她这位亲生生母。母亲昏迷了一整天。
    女伢女伢女伢女伢……随着一连贯响亮的女婴啼哭,我的大姐降生了。余秋香得救了,母女平安。
    “是个女娃,秋香!”肖伯母见母亲苏醒了,欢喜地对母亲说。
    大姐女伢女伢女伢的大哭,在向这个世间宣告自己的性别。又似在明示出生的天气,雨呀水呀雨呀水呀……
    “呵呵,秋香,你这个娃了不起,一出生就会哭话了呢,你听她哭雨呀水呀雨呀水呀,她晓得雨呀水呀……快快快,秋香快醒来,你的大女儿出生了,千万不要睡,不要睡,你这样实在太危险,这娃儿也太不听话,怎么赶到这个时候生呢,赶快赶快醒来,秋香妹子……”
    肖伯母抑制不住欣喜,一声声把母亲叫醒。生怕母亲再睡过去不醒了。因为雨呀水呀这刻就要到屋门口了。母亲刚醒来,就得赶紧离开。
    “秋香妹子,千万不要迷糊,千万不要迷糊,秋香,快快,水来了,我们我们一起到半桶上去,半桶上去……”
    肖伯母是村里的妇女主任,防汛任务不需要守在堤上,而是给堤上的乡亲们送饭。肖伯母刚收好饭,准备送上堤去,半路只见人飞跑地从堤上下来,便知不妙。回头往家里跑。边跑边喊,缺口了,倒堤了,还送个啥子饭!
    那时故河口的人口刚兴起,还没到繁华阶段,队里地广人稀的只有九户人家。任母亲怎么叫喊,就是撕破喉咙,不用心听,只是听不到的。更何况母亲生产发作,根本没力气大声呼救。是肖伯母不放心母亲身子大了,才特意赶过来看看母亲的。不想还没进门就听到母亲的呼救,这才慌脚手忙的跟母亲接生来着。
    幸得肖伯母也是个接生婆。妇女主任嘛,肯定有不同一般妇人的几把刷子。肖伯母年纪不大,但乡下人是这个叫法。就这样,肖伯母救了余秋香母女两条命。
    母亲生死攸关时刻,父亲在哪里?
    父亲刚从戏班收工回家,归心似箭,健步如飞,好身手就在这个时候展现。一路的鸟雀,风儿,都为父亲的卓越风姿着迷!不知这玉树临风的好儿郎,跑得这么急干嘛?家里老小多口,媳妇儿破身怀肚,洪水滔天,他能不急?戏班里外都在谈论今年的洪水比五四年的还大,泄洪倒堤迟早的事,甚而还超过五四年的很多…
    五四年洪灾,父亲不过十岁!那时敞种敞收,处于拓荒中后期,洪水尽是汹涌无情,饥荒蔓延,又能怎样?能挺过来的就活着,没挺过来的就死了。
    祖母为何要将二姑次儿送给船老大?李歌满又为何建议父亲去戏班学唱戏?都因五四年特大洪水之后,日子属实艰难,卖儿卖女是常事,这送儿去学戏已是最好的了。八年过去,母亲已从一个少女成了一个少妇,父亲已从一个少年成了一个家长。
    地处长江中下游故河口的每个家庭,每个人,三年一小灾,五年一大灾,还没有不遭灾的。这等年景,吃喝都难,何况生小孩,有妇人连着小孩一同死掉的也不稀奇。母亲与大姐算是命好,命中劫难时遇见了肖伯母。
    肖伯母是大姐的再生之母。由此大姐一生下来就拜了肖伯母为恩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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