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天黑的早,学生又有要徒步两三个小时才能回家的,所以下午的自习三点钟就结束了。
    “老师再见。”
    和老师道别后,其他学生都陆续走出了教室,李力华收拾了书本,叫住唐心悦,“唐心悦,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好的,老师。”唐心悦抱着自己的棉布花书包跟上,和已经走到门口却莫名停下来看着她的陆成宇擦肩而过,跟着老师来到他隔壁的住处。
    他房里简陋的很,老式的大立柜杵在墙角,一张弹簧床铺着两床棉花露在外面的被子,外加烧水做饭的炉子,以及批改作业的课桌和椅子,就再没有其他了。
    李力华横着坐在椅子上,那椅子不知多少年头了,咔吱作响,他毫不在意,一手搭在椅背上,
    关切的询问,“你生病好点没?”
    唐心悦点头,“好多了,谢谢老师。”
    李力华笑着翻了下桌子上她的作业本,上面显示每一页都是大大的用红笔批改的“优”字:“本来想说你生病就不用写作业的,没想你还都补上了,真是勤奋。不过学习是学习,身体也要紧。下次不用这样了。”
    “我知道了。”唐心悦干笑了两声,想到陆成宇的好心,心情一言难尽。
    李力华从抽屉里拿了套试卷给她,“这是去年镇上初中小升初考试的原题,你回去不看书,规定时间做一做。明天带过来我给你打分,”再三叮嘱,“好好做。”
    唐心悦扫了眼试卷上,心中惊讶。先不说这份试卷不容易拿到,这卷子竟然是复印的,她记得只有镇上有一家复印店,这种两面的卷子复印要五毛钱。李力华作为山里村小的代课教师,一个月工资只有几十块,还常常被拖欠,他自然没钱复印很多份给全班同学,而这来之不易的试卷,他选择给她。
    上一世,懵懂的自己尚不懂得这份试卷的珍贵,而现在,唐心悦拿着卷子,满目感激地望向李力华,“老师,谢谢你!”
    李力华欣慰一笑,鼓励道,“你成绩很好,又肯努力,一定能考上初中的。”
    三十岁的男人沧桑的面容映在唐心悦眼里,她小学六年,换了十来个老师。山里条件恶劣,有的一两个月就受不了走了,而面前的李老师到现在已经坚持了整整两年,是带她最久的老师。记忆中他甚至后来就留在了山里,就算有机会调走也没有离开,教了二十多年的书。
    对于这样伟大的老师,她由衷地钦佩并感激。正是他们这些人无私的牺牲,才让边远贫困地区的孩子有书可读,不至于成文盲。
    “老师,我……”她小心捧着卷子,一时无法说出不打算继续读初中的想法。
    在老师望子成才的注目中,她说不出来。
    到最后她也只能深深朝着老师鞠了一躬,把卷子小心放进书包,道别后离开了。
    走出老师住处不远,唐心悦看到一个人背倚着学校大门,是陆成宇,正百无聊赖地用脚尖在沙地上画圈。
    唐心悦目不斜视而过,陆成宇突然抬头,拧巴着脸问,“你要考初中?”
    唐心悦不想理他,装作没听到一直往前走。陆成宇锲而不舍地跟上,“喂!你听到没!你做那套试卷是想上初中吗?”
    聒噪的很。唐心悦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不对!”她语气一变,瞪圆了眼睛,“你刚才偷听我和老师说话!”不然怎么知道试卷的事。
    陆成宇顾左右言其他,语气冲的很,“你真的想上初中?你上了初中你家里弟弟妹妹怎么办?”
    一副责问的口吻,唐心悦气笑了,“我上不上初中,和你有什么关系。不用你操心吧。”
    “你!”陆成宇被气到了,神情一下阴郁下来,怒瞪唐心悦一眼,闷着头一个劲儿往前冲,一会儿就没了人影。
    唐心悦没管他,一路快步走在回家路上。没多久,看到陆成宇在半路上蹲在草地边,嘴里叼着根草茎一翘一翘的,似乎走的累了在休息。
    看见唐心悦,目光装作不经意地溜过来,在她身上溜了圈又溜走,望着远方不时又溜回来。
    唐心悦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过,一会儿陆成宇慢吞吞地跟了上来。
    两人就这么如同上学时一样,不远不近缀着,一起走回来。
    快到村口的时候,唐心悦远远看到有个小小的身影徘徊在那里。
    走近了才看到是个个头矮矮的男生,衣服略微有点宽大不太合身,松垮套在身上,显得他的脑袋很大,两只眼睛骨碌碌转来转去,透着股机灵劲儿。
    比起在村小看到的面黄肌瘦的孩童,他虽然看着瘦小,但脸颊充盈,皮肤和头发都有光泽,可见在吃食营养方面好上很多。
    他看到唐心悦,兴奋地直挥手,“宇哥!”
    “……”唐心悦汗颜,刚才还以为对方是想叫她,幸好没主动出声打招呼。
    陆成宇原本缀在唐心悦身后一段距离,闻言加快脚步走上前来,摸了摸对方的脑袋瓜子,“大头,你咋到村口来接我了。”
    大头……?
    听到熟悉的名字,唐心悦脚步顿了顿,侧目打量了下大头。记忆中在村子里的时候,大头从小就是陆成宇的小跟班;后来据说也是跟着陆成宇混社会,当年陆成宇出事的时候,大头也在他身边。陆成宇因杀人坐牢,而他则音讯全无。大头的妈陈嬢差点没哭瞎了眼睛。
    “哧溜”大头用力吸回去被冻出来的鼻涕,从怀里掏出个馍馍塞到陆成宇手上,稚声稚气,“我去你家找你玩,陆奶奶生病在床上睡觉,说没给你准备中午饭。我就从家里拿了个馍馍等你。”
    “大头!”陆成宇用力地抱了下大头,眼中闪烁着感激。也不多说客气话,抓起馍馍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的样子,看得出饿的狠了。
    唐心悦心想:怪不得两个人一直形影不离,关系那么好,大头人品还是不错的,有什么好吃的都想着陆成宇。
    那个时候已经计划生育多年,每家人只能有一个孩子,但农村有特殊政策,第一个孩子是女孩,还可以再生一个。唐心悦家就属于这种情况。
    而陆成宇和大头家,第一胎就一举得男,自然没办法再生。村里穷是穷,这些政策却是牢牢跟紧,大头妈陈姨就被镇里计生干部逼着去做了绝孕手术。
    陆成宇家爸妈则是外出打工避开了,后来也没怎么回来过。村里有传言说他们家是想多生几个孩子,所以不敢回来。
    这谣言也没有根据,只是村里人都这么说。
    唐心悦收回目光,赶往家中,把两个人一副兄弟情谊的画面抛在脑后。
    回到家中,母亲正准备做饭,两个孩子帮着打下手。唐心悦去挑了两桶水灌满水缸,把鸡赶回鸡舍,往食槽里添了粗玉米粒和水,又去清扫了兔笼,喂兔子吃了草。喂兔子的草料必须晾晒干,否则沾了露水的青草兔子吃了要拉肚子会死的。
    “心悦,吃饭了。”陆秀云在厨房喊道。
    “来了。”唐心悦应了,洗了手到厨房,和一家人一起吃了一天中最能够填饱肚子的晚饭,又帮着母亲收拾完厨房后,端了小板凳在房间里做作业。
    到了晚上,天渐渐黑了下来。安静的村落被突如其来的狗叫打破了宁静。
    灯火晃动,人声沸腾。“怎么了?”唐心悦蹙眉,旁边的陆秀云放下正在纳的鞋底子,出去了,看到路过的山叔和其他人几人行色匆匆,连忙叫住他,“山大叔,出什么事了?”
    山叔忙道,“陆阿婆家里的宇子不见了,我们都去帮着找找。”说完山叔和其他人一起走了,边走边喊,“宇子!”
    “宇子?陆成宇?”唐心悦反应过来宇子是村里人对陆成宇的称呼,一下站了起来。
    她皱眉想了想,实在记不得当年有发生过这种事。
    或者说,在她的印象里陆成宇和那些男孩净捣蛋,成天把村里弄的鸡飞狗跳,这种事情懒得去
    关注了。
    不过,既然陆成宇最后活到二十多岁,现在应该也不会出事吧。
    “那我也去找找。”可陆秀云并不知道,她热心又善良,闻言连忙回屋跟唐心悦说了声,要跟着大部队一起去找人。
    唐心悦拦住,“你干嘛啊妈。”
    陆秀云提了灯,边走就要出院门,“大冬天,孩子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早一点找到也省的陆阿婆担心。”
    唐心悦是知道陆秀云小时候颇受陆阿婆照顾,而且赁了他家的地,平日里多有往来,也力所能及地照顾独居的老人和小孩。
    她想起白日里跟在她后面的男孩,叫了一整天的肚鸣,趴在桌子上瘦弱的身躯、害的她摔倒后犹豫伸出的手……
    她没有再出声阻拦,看着母亲走出去关好院门,咬了咬笔,重新坐下来做作业。
    “宇子、宇子!”村里此起彼落都是呼喊声,几乎家家户户都出动了。
    虽然在陆成宇捣蛋的时候也会骂一声“臭小子!”,可人要出了事,一定全村倾力出动去帮忙。
    唐心悦不觉有些感慨,那个年代的人们虽然贫穷却淳朴热情,来到大城市后人们的冷漠和歧视,让当年的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适应。
    心不在焉写了会儿作业,唐心悦总觉得莫名的不安。
    忽然,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心悦、唐心悦!”粗哑的嗓门高声叫嚷着,山叔猛地推开了院门。
    唐心悦心一紧,一下站了起来,“山叔,怎么了?”
    话没说完,山叔焦急地挥手,“快点跟我出去一趟!你妈不小心滑到山崖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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