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渐渐散去,皇城之内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嘭嘭嘭!”
    门上鼓三严,午门城楼上的鼓敲响。
    百官一文一武肃静而快速地排成两列,埋首安静地过顺真门右阙门南,往仪元殿而去,陈显着真红仙鹤补服,步履沉稳地昂首走于最前,将过顺真门,陈显步子一停,身后长长的一列官员一个趔趄。
    “秋来还暑,早起天凉,正午烈阳…李兵头辛苦了。”
    陈显语声温和,嘴角含笑。
    城楼之上记载群臣言行的内侍监眼瞅着群臣被堵在了顺真门外,暗自心惊,手心不由捏紧一把冷汗。
    陈阁老胆量也忒大了!
    古训有言,“朝廷之礼,贵于严肃”。
    文武百官上堂觐见,仪态言行皆应严肃端方,不如仪者,从监察御史及仪礼司纠劾,连百官中是否有人咳嗽都要记下,以听候处理。
    陈显竟然在右阙门南停下,与轮值兵头闲话家常!
    内侍提起衣袂想下城楼来劝,哪知将抬头,便看见陈显脸稍抬,眼风灼灼向城楼之上扫过,内侍当下手捻衣袂,下也不是,回也不是,惶惶然立于原处。
    李兵头纹丝不动,头昂得高高的,没说话,一双眼却亮极了。
    陈显收回眼神,笑了笑,伸手轻拍李兵头肩膀,“入秋了,夜凉风大,轮值的将士们都多穿点儿。”
    李兵头眸光一黯,背挺得笔直,身形一动,盔甲随即撞击出生冷硬朗之声。
    罗阁老头埋得很低,喉头一动。
    “该过金水桥了…”
    百官之列中,有人小声提醒。
    陈显余光向后一扫,那人声音戛然而止,泯然于风声之中,陈显缓缓回过头来,眼神从紧闭的顺真门正阙朱门上剐过。
    朱漆金泥,汉砖白玉,五张盖,四团扇,步步生莲——正阙规制为御道亲有。
    这便是天家富贵。
    正阙之路平铺绵延至仪元殿前,距右阙不过十数米,这短短不过百步的间距,竟是君与臣,生与死,荣与辱的距离。
    跨过了,涅槃重生。
    跨不过…
    陈显嘴角一弯,他不会跨不过,终有一天,他会踏上这正阙御道之上,一步一步地昂首挺胸向前走,然后永不回头。
    文武分两班入朝,文由左掖门,武由右掖门,于堂前站定,三呼万岁,行一跪三叩大礼,礼毕之后,照旧为向公公手执拂尘,扯开声音,“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陈显跨步上前,跃众而出,“微臣启奏,求见皇上!”
    “皇上今日龙体微恙,陈大人可先递奏折,待御笔朱批…”
    “向公公,你在敷衍本官吗!”
    陈显陡提声量,截断向公公后话,“皇上龙体微恙已有近十日,太医院未曾给出明细诊疗,皇上身染何病,如今可好,满朝文武皆一问三不知!今日怕是该给百官群臣一个交代了!”
    陈显掷地有声,诘问殿上。
    而百官肃立如泥胎木偶。
    “交代?陈大人想要个什么交代!?”
    女声昂然,声如洪钟,中气十足。
    群臣忙往回一望,却见是方皇后大红九凤归仪朝服,挺立于仪元殿外,初光倾洒,方皇后朝服加身,瞿帽肃正,宝冠流苏直直坠下,瞧不清面容,却独身傲然而立,显得无比端庄。
    众臣哗然,有小声议论纷纷,亦有大愕失态,有反应快的,赶紧垂首屈膝正欲行叩首大礼,却被旁人一把扯起,凑耳轻语,“陈阁老与皇后娘娘正打擂台,你去添什么乱!”
    陈显不发话,百官之中无人敢言。
    “早朝端肃,皇后娘娘一介女流贸然惊扰仪元殿此等规矩严名之地,怕是有扰乱朝纲之嫌!”
    陈显摆袖于后,侧身而居,先发制人。
    “倘若本宫再不露面,陈大人岂非是要撞进内宫在暖榻上去寻皇上了!为人臣子僭越罔上,而无人可束,本宫虽为一介女流,可尚为母仪天下,维护君上亦乃义不容辞之任!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陈大人为难皇上贴身内侍,诘语厉声于朝堂之上,敢问陈大人又将天家威严置于何地,放于何处!”
    “自然是放在心上!”
    “陈大人若当真牵忧君上,缘何自皇上龙体微恙之日,内务府中却未曾接到陈大人一封请安折子?世间话说出口很容易,做起来却全凭一颗心罢了!陈大人想说什么尽管直言,皇上雅量,天家亦非不能容人之地!”
    众臣将此声惊呼含在口中,仪元殿宝阁大殿之内,鸦雀无声。
    陈显无非是怀疑皇帝早已驾鹤归西,却没有办法直言明说,方皇后却果决地将蒙上一层澄心堂纸的窗棂拿锥子一把挑破,其中究竟是金玉还是败絮,众人皆不得而知。
    陈显话头一滞。
    趁此空隙,方皇后乘胜追击,“陈大人若真心想面圣,本宫当下便让人开了内宫,让你进去给卧在病榻上的皇上磕三个响头,已示忠心孝心!”
    一壁朗声出言,一壁半侧身形,示意给陈显让出一条道来。
    沉默。
    百官的沉默,亦是陈显的沉默。
    沉默之后是孤注一掷地冒险,还是迂回反转的妥协?
    旁人摸不清楚,方皇后既然敢孤身闯进仪元殿,心头便已有了答案。
    果不其然,陈显默然片刻,轻抬了下颌,清冷出言,“皇上既是龙体染恙,微臣怎好贸然打搅。皇后娘娘贤德,且言之凿凿,倒显班氏、长孙之风,两厢比较,高低立下——反倒显得微臣咄咄逼人。”
    方皇后交手于前,轻哼一声,形容倨傲。
    出乎意料,陈显一个撩袍,叩拜于地,补全了将才未行之礼,声音似乎带着尊崇与油然而生的敬畏,朗声问礼,“微臣见过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长乐未央,万福绵延——”
    声音拖得很长,好似高庙之中信徒炙热诚恳的祈诵。
    陈显突如其来的示弱,在方皇后眼里,却正好是他一如既往的迂回多疑而自私本性的实质,不用担心更无需防备。
    此事传到行昭耳朵里,时辰已过晌午,却让她心头猛地一揪,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莲玉急匆匆地踱步进屋,小声道:“罗府让人给您带话,晨间早朝的时候,陈显与镇守顺真门的兵头多闲话了几句家常…”
    莲玉显得不以为然。
    陈显倨傲,已非一日之态势。
    拖延早朝时间,以示权臣威严,是他耍烂了的把戏,今日之事亦属平常。事到如今,人不能成为惊弓之鸟,此种事件其实根本没有必要捅到自家王妃眼前来。
    莲玉还想再言,却见行昭猛然起身,再闻行昭沉声出言,“赶紧让毛百户去雨花巷告知舅舅做好准备,封锁街巷,肃清邻里,备好热油明火,将士们穿上盔甲拿起长矛来!若毛百户一路过去有拦路之人,则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无需顾忌!”
    声音很沉,语速很快,交代得有条不紊,很是清晰。
    气氛渐渐无端凝重起来,幔帐随风,窗棂微启,莲玉不知不觉地立起身形来,屏气凝神,一一记下。
    “端王府上不必留人,从雨花巷过来的那几个将士全部回去!”
    “那您…”
    莲玉若是此时都不知行昭想做什么,就辜负了这些年头生死相随了!
    “端王府若无守卫,便如空城,大门一破,什么都守不住了啊!您与舒哥儿当如何!”
    行昭深吸一口气,陈显朝堂逼问皇帝下落,方皇后强势挡回,他们玩了一手空城计,陈显如今也在浩荡声势地陪他们玩上一出空城计!
    闲话家常很正常,按捺不住在朝堂上逼问皇帝生死也很正常,最后在方皇后威势之下示弱规避符合其一贯作风,也很正常,可三个正常加拢在一起,就是不正常!
    反常极为妖,陈显必定在今夜或明早动手逼宫!
    定京城里的世家大族家仆守卫就这么一点儿,方祈若要全力抵抗,收拢所有势力,根本顾忌不到端王府,与其分散势力,还不如将攻势归一,专心一点!
    除却皇城,陈显首要目标必定在端王府,击杀十个公侯也没有诛杀一个端王妃与端王长子来得便宜!
    “进宫…”
    行昭脑子转得飞快,顺真门一开,通向外殿,而进内宫尚有三道门槛,其中有近八千轻骑,方皇后手插不到仪元殿以外顺真门以内的外宫之地,可内宫之地却是打理得如铜墙铁壁一般!
    陈显突然发难,老六行景尚未归京,端王府不能成为方祈的累赘和负担!
    莲玉将一声惊呼压抑极低。
    “备马进宫!”
    行昭一语言毕,屏风那头响起阿舒小儿嚎啕大哭,行昭身形猛地一颤,几个快步绕过屏风将儿子抱在怀里,阿舒哭得满脸涨红,馨馥奶香萦绕鼻尖,行昭的心渐渐平复下来。
    阿舒啊阿舒,爹与娘亲豁出性命,也会保护着你。
    定京城里不安全的地方太多,雨花巷绝不能走,她的儿子必须跟着她,她谁也不放心!
    莲玉一咬牙,提起裙裾小跑步往外跑去。
    行昭紧紧搂着儿子,坐在马车上,递折子过顺真门,下马车换撵轿,一路往凤仪殿去畅行无阻。
    行昭三言两语说得很清楚。
    方皇后手上发凉,微怔于原处。
    行昭越俎代庖,先唤进蒋明英,再唤林公公,最后再见向公公,天色渐暗,暮影夕照之时,皇城之外陡然喧阗起来,人声尚且未传到凤仪殿内,行昭抱着阿舒站在凤仪殿高阁之上,眼下尽是定京城里星星点点的火光,人愈渐多,火光便连成一条线,再连成一团突兀窜起的明火。
    “九城营卫司逼宫了!”
    林公公小跑进凤仪殿内,嗓音喑哑,一张脸涨得通红!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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