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年电话一直没停歇过。
    方思慎看看时间,不到十一点。等将近午夜,肯定要出去陪父亲守岁吃饺子,不如趁现在……
    犹豫着拨出号码,又觉得应该先发个信息问问,万一正跟家人一起呢。才挂断,那头就拨回来了。
    “准备等十二点给你打呢,这么早就等不及了?”低沉的笑声从话筒传出,小孩子的喧嚣吵闹做了背景。
    “我怕到时候不方便……你那边真热闹。”
    “唉,别提了,我爸说人少没意思,叫了好几家来一块儿过年,特别是小孩子多的,说是冲霉运,吵死人。我看他是老糊涂了,居然迷信起来。”背景声渐渐消失,不知躲进了什么地方。
    “毕竟是过年,你也别说不吉利的。”
    “我哪有。你要听吉利的,嘿,我这就给你说。”
    “吵死人什么的,别让老人家听见。”
    “你看你看,你也说了!”
    两人都不信这个,不约而同笑起来。如此这般,说得几句便笑一会儿,东拉西扯,最终也不知讲了些什么。洪鑫忽然叹口气:“唉,怎么一年又过去了?真快。”
    方思慎微微一愣,接了句:“是啊,一年又过去了。”
    那边声调往上扬了扬:“咱俩还从来没在一块儿过过年呢!”
    方思慎沉默片刻,轻轻道:“以后总会有机会的。”
    “我也这样想啊。可是就刚才,突然觉得咱俩认识好久了,久到好像一辈子似的,竟然从没一起过过年,还有,从没一起过过中秋节,从没一起过过情人节,从没一起过过生日,从没一起看过电影,从没一起出门旅行,从没一起……”
    方思慎可以想见,洪大少一定在那边掰着手指头数。
    等他再也数不出来,才慢慢道:“有句诗叫做‘天涯共此时’,你一定听说过。我觉得,这句诗的意思,不管空间的距离有多远,至少……我们的时间是同步的。你过一分钟,我也一样,过一分钟。你长大一岁,我也一样,大了一岁。”
    为了信号更清楚,方思慎早已站到窗边,目光落在点缀着绚烂烟花的夜空:“因为我们在同一个时间里,所以……你这时候看到的天空,也同样就在我的面前。虽然对于这个世界的人来说,其实都是如此,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找到共同度过这段时间的另一个人。”
    一阵长久的静默,呼吸声在话筒两端越来越清晰。
    洪大少忽地沙哑着嗓子嘟囔:“你怎么知道……我在看天?”
    “我不知道,我就是,打个比方。”
    又一阵长久的静默。
    “哥……我想你。”洪鑫吸溜一下鼻子,“特别想……特别特别想。”
    方思慎把额头抵在窗玻璃上,一股清凉之意从眉心直达肺腑。
    “洪歆尧,以后没人的时候,我叫你阿尧好不好?我母亲家乡风俗,亲近的人名字前边常加一个阿字,你听见过的,连叔就叫我阿致。”
    洪大少心头激荡不已:“嗯,好,好听。”
    “阿尧。”上挑的尾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缠绵缭绕之意,密密匝匝盘在听者心上。“你在家好好待着。不管什么事,千万别冲动。如果……你能稍微早点儿回来,说不定,咱们可以一起过第一个元宵节。”
    “好,一起过第一个元宵节!”
    可惜,洪大少自己也没想到,电话里信誓旦旦,最终却不得已食言了。洪要革中年得子,如今已是六十出头的人。这半年折腾得厉害,虽然坚持不懈,精力和身体到底每况愈下。又见儿子终于长成,再多的麻烦也仿佛有了底气,面上于是飞快地显出老态来。许多应酬交际、内外事务,在这个化险为夷之后的特殊年节,干脆尽可能交给儿子打理,对洪鑫的倚重,竟是一日超过一日。
    洪大少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顺风借势,跟老头子展开拉锯式谈判。其结果就是未能在开学前赶回京城,更别提什么一块儿过元宵节了。
    方思慎其实早有预感,听到他的解释,心里不由得冒出“果然如此”四个字。而那悬浮已久的淡淡隐忧,也因为预感化作现实,变得格外真切可知。未来,便在这真切可知中,散成逐渐鲜明的一团混沌。
    如果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方思慎对于这份爱情的未来并没有太多想法的话,那么现在,当他终于决定想一想的时候,忽然发觉,想远比不想更加难以把握。
    时过境迁,洪大少爷再说什么绝不回去继承家业,未免荒唐。以后会怎么样?感情的位置在哪里?所有的问题都开始扑朔迷离。
    方思慎反躬自问,自己有可能为这份爱情,在现实中退让到哪一步?思前想后,得出的结论竟然是:一步也不可能。
    理想?学业?亲情?……一步都不可能。
    他站在夜色里,审视着内心,看见那颗孤独寂寞到枯萎的种子如此渴望爱情的甘露,却绝对无法离开深埋自己的土壤,随风飘向另一片园地。哀伤而又凄惶。
    他不愿再想,一面积极投入到阅读思考的沉淀过程中,一面强烈地盼望着对方快点儿回来。而外界吵到甚嚣尘上的国务会议预备进程、党政军各种升降调动、包括方笃之方大院长兴奋又忙碌的现状,基本都被他无视了。
    开学第二周,偶然路过宿舍区小广场边上布告栏,这里是学生社团发布各种通告的主要根据地。一张超大海报十分招惹眼球:“信息学院尖端系列讲座第一弹:数据库技术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实际应用。”
    方思慎先是被标题吸引住了。看看内容介绍,原来是信息学院为即将毕业的高年级学生就业打造的高端活动,邀请许多信息技术领域的成功专业人士联系现实,展望将来。但讲座本身却是开放的,谁都可以去听。
    尽管古文字数字化课题暂时不做了,方思慎却很明白,这是一个必然的发展方向。记下时间地点,在食堂吃过晚饭,直接拐了过去。
    第九七章
    讲座从晚上七点到九点,方思慎听了一会儿,不由得有些后悔。题目虽然叫做“数据库技术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实际应用”,内容却基本只涉及主语“数据库技术”。尽管那主讲人看起来十分努力地深入浅出,对方思慎这个外行来说,仍然深奥艰涩犹如天书。他来得稍早,占了个靠前的位子,不好意思退席。幸亏书包里有本专业书,于是低头自顾自看起来。
    忽然一阵掌声,心想这是结束了吗,抬头一看,讲台上换了个人。正琢磨这人怎么瞧着有点面熟,一个干部模样的学生介绍道:“刚才xx公司单总工程师的精彩报告为我们讲解了数据库领域的前沿技术,下面请圣知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技术总监聂明轩聂总为我们阐述这些尖端技术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实际应用,特别是国际上一些有名的范例。聂总作为这一领域的领军人物,都曾参与或涉猎……”
    以下省略学院式吹捧五分钟。
    因为讲座中场换人,现场略微骚动。方思慎原本打算趁机撤退,因为认出了聂明轩,再加上听见那一大段介绍,又坐下了。
    见惯了国学院出口成章的人物,聂明轩口才只能算中上,但他风度派头极佳。大概因为喝过不少洋墨水,内容又多涉及国外案例,说着说着就会蹦出些西语词汇,演讲的方式也比较西化,活泼而平易,时不时来点儿现场互动,收获的掌声比起前面那位工程师要热烈得多。
    方思慎对他谈及的案例非常感兴趣。技术方面的专业知识虽然听不懂,但实际应用方式却是可以理解的。讲座结束,便在座位上稍微等了一会儿。他不确定两个多月前的一面之交对方是否还有印象。当然那时候的聂明轩确实看起来很热情,不过如今方思慎已经慢慢适应了成年人经营人际关系的方式,知道那种场合那种热情并不说明任何问题。
    聂总被几个学生围住,看起来一时半会还脱不了身。方思慎心想,反正可以请教妹夫,便起身往外走。
    “方、方博士!方思慎!”聂明轩早看见他,惊喜之余,一直上心留意。这时匆匆拨开几个学生,“对不起,有朋友在等我,同学们有什么问题,下次,下次一定……”
    方思慎停下脚步,回转身,聂明轩恰好冲到了面前。他略有些诧异,又觉得对方大概有什么事,点头微笑:“聂先生,没想到讲座人是你,真巧。”
    “是啊,居然能在这里碰见你,真巧。”聂明轩习惯性地准备伸出胳膊握手,才发现对方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心说搞学问的人,果然跟生意场上做派大不不同。顺势搓着手掌掩饰,笑道:“真没想到你会来,这真是……太有缘了。”
    方思慎便解释几句。他只觉得凑巧,怎知在对方那里,瞬间上升成为不解的缘分。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几个学生干部殷勤相送,被聂明轩客气而坚定地推辞了。继而热忱又不失礼貌地追问方思慎关于古文字数字化项目的问题,表现出属于专业人士的恰到好处的兴趣。方思慎不疑有他,本来也有几个问题希望得到进一步解答,不知不觉就随着对方脚步走出了校门,来到京师国际会堂停车场边上。
    聂明轩低头看看表:“这会儿还不晚,要不这样,咱们在学校附近找个地方坐坐,难得这么投缘,正所谓相请不如偶遇嘛。”说着,伸长脖子张望,“这边我不熟,不知道有没有茶馆咖啡厅之类?”
    方思慎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建议。跟只见过两次面的人单独坐下深谈,在他的私人交际史上从无先例,下意识地就表示谢绝:“不了,也不早了,你还要开车回去。抱歉耽误你时间。”
    聂明轩打断他:“一回生二回熟,何况你跟平祥这么亲近。平祥和我公事上虽然是上下级,私下里其实都是好朋友。文教方面的软件开发,一直是我的个人兴趣,也是最近的创新点,以后说不定常有需要请教的时候。还是说……方博士看不上聂某是个俗人,不愿交我这个朋友?”
    “没、没这回事,”方思慎最怕应付这种圆滑周密咄咄逼人的场面话,搜肠刮肚倒出几句,“今天,那个,聂先生的演讲让我受益匪浅,非常感谢。以后,以后有机会再交流吧,今天真的不早了……”
    那副微带窘迫羞涩的样子,在夜色灯光里格外纯真文静。聂明轩越看越觉得有种难以言喻的美好,说出口的话一不小心超出了自己的预计:“小方你太见外了,聂先生聂先生的,让我明天碰见平祥怎么好意思?还是叫我名字吧,如果你不嫌弃,叫一声聂大哥,更好。”
    “这……”方思慎更加不知如何回复才好了。
    春寒料峭,一阵风吹来,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事前根本没料到会在外头待这么久,以为不过从宿舍到食堂,从食堂到阶梯教室,听完讲座还回宿舍,只加了件薄外套,这时便有些顶不住了。
    聂明轩伸手拍拍他肩膀:“怎么穿这么少,那你赶紧回去吧。下次把平祥也叫上,一块儿吃个饭,再慢慢聊。”他久居上位,这种类似关怀下属小弟的举动,做来十分自然。
    方思慎松了口气,点点头,稍带歉意:“好,那……”直呼姓名或者大哥什么的,到底出不了口,“再见。”
    聂明轩上了车,打开车窗:“对了,留个电话给我,方便联系。”
    方思慎把号码说了,见他挥手再见,也挥挥手。等车开上马路,紧了紧外套,赶忙往回走。
    停车场不少过夜的车,走出不过十来米,一辆黑色轿车突然启动,方思慎也没在意。谁知那车眨眼间滑到身旁,车门冷不丁打开,一只手伸出来猛地拽住自己,整个人瞬间被拖了进去。
    一刹那吓得心都提了起来,怎么也想不到会在学校门口遇上这种事。挥起拳头就砸过去,同时拼命挣扎起来。却不料对方立刻和身而上,手脚并用,把自己死死压在座位上。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柔软的唇和硬利的牙所带来的清晰触觉充斥脑海,立时把所有声音都泯灭在萌芽状态。
    吻到几乎缺氧,唇舌间一片麻木,后知后觉的愤怒忽然冒了出来。这一跳实在吓得不轻,狠狠推他一把:“你干、干什么……”
    身上的人松开少许:“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啊?”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洪鑫又问了一遍,嗓音里似乎竭力压抑着什么,眼睛在模糊夜色中闪着暗光。
    “你给我打电话了?我在听讲座,手机调成了静音。对不起……”
    洪鑫忽地捂住他的嘴:“为什么说对不起?不是告诉过你,不许说对不起!”
    他姿势一直没动。看似拥抱,实则更像禁锢。一句话看似温柔,实则隐含质问。方思慎被他箍得喘不上气:“你……先松开……”等他终于放开自己,重新坐下,才拉住手轻轻道,“对不起――该说的时候,为什么不能说?讲座刚结束,问了几个问题,我还没来得及看手机。”
    心想不知他在这等了多久,心疼兼愧疚,问:“怎么不去宿舍,宿舍暖和。”
    “哼,你也知道宿舍暖和?那干什么杵在外头跟人说话说那么久?”洪鑫拿起自己的外套裹在他身上,“那谁啊?跟你嗦个没完,以前怎么没见过?”
    他隐在暗处从头看到尾,越看越窝火,越想越烦躁,差点按捺不住就跑出来硬插一杠子。终究因为拿不准对方身份,生生压下脾气忍着。毕竟,一时冲动造成难以挽回的恶果这种事,吃一次教训已经足够。世上没有后悔药,唯有经历过痛悔的人才能深切体会这一点。他生怕那是大学里什么人物,又或者跟方笃之有什么瓜葛,自己贸然跳出去,弄得方思慎没法收拾。
    平心而论,聂明轩分寸拿捏得相当好。热情归热情,外人绝对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暧昧来。然而方思慎身边有什么人是什么关系,洪大少无不了如指掌。他并没完全听见两人说了什么,但这么一个凭空掉下来的角色,居然就能熟稔到夜晚单独相送,谈笑拍肩的程度,怎能不叫他大吃一惊。
    心底波澜暗涌,面上还须强作淡定。听方思慎说那是今晚讲座的主讲人之一,也是妹夫欧平祥的上司,便问:“欧平祥介绍你认识的?”
    “不是,上次以心结婚,酒席上碰巧坐一桌,就认识了。”
    洪鑫心说吃个喜酒碰见的阿三阿四,又是八杆子打不着的领域,怎么会搅到一起。装作不经意道:“所以他来做报告,请你去捧场?”
    “没有。今天还是凑巧,我看见信息学院的海报,因为提到人文社会科学方面的应用,就想听听他们怎么说,没想到会是他。讲座结束又谈了谈,顺便就走到这儿了。我没想到你在这儿――你还没说呢,为什么在这儿待着,不去宿舍找我?”
    方思慎忽然意识到,他并不知道自己会在此出现。顿一顿,迟疑道:“你来这里,是不是有别的事?”
    洪鑫听说不是对方特地相请,而是纯粹巧合,心里舒坦不少。暗暗把姓聂的记在心里,撇嘴:“那种人,假模假式,一看就是笑面虎,你可多留点神。”
    妹妹妹夫牵线相亲,早过去一年有多,方思慎当时就根本没往心里去,过后自然更是雪泥鸿爪,不复东西。聂明轩这般主动凑上来,在他心里,直接把借口当了理由,认为对方最多不过为了专业兴趣或职业利益刻意结交,丝毫没往其他地方联想。
    闻言便道:“哪有那么严重,别动不动就给人贴标签。”转过脸,试探着问,“你的事办完了吗?几点钟回去?”
    洪鑫摇摇头,趴在方向盘上:“没事,就是来等你。我今儿早上到的,白天跑了一天,原本没打算过来,但是晚上你电话一直没人接,实在是担心,忍不住还是来了。车停在这,又觉得时间不合适。都九点多了,把你折腾出来,明天还上课……我正坐这儿纠结来纠结去呢,居然就看见你了,嘿嘿……”
    洪大少抬起头,把脸一点点逼近,两只眼睛贼亮:“我刚突然想起来,你明天是下午的课吧?你说我跟这纠结半天,磨叽个什么劲啊……简直被驴踢了脑袋……要不你怎么就自己跑出来了呢,这就叫心有灵犀一点通,不对,哪里只有一点,简直是点点通嘛……唔,别动,让我咬!”
    方思慎推了一把,想到他一个人在冷清昏暗的停车场里不知坐了多久,从身体到心灵都软了下来。只隐约惦记着没准还有人来,不敢出声,更不敢乱动,闭上眼睛,任凭他从额头一路啃到脖子。圈在身后的两只手也变得灵活,一只掀起衣摆往上,一只顺着裤腰往下,开始还算轻柔的抚摸,很快就恨不得揉碎撕裂似的,一下比一下用力。
    洪鑫猛地停住,剧烈喘息一阵,直起身把彼此的衣裳都整了整。一句话也不说,发动汽车,飞快地拐上大路,风驰电掣般往前疾驰。
    方思慎睁开眼睛,轻声叮嘱:“慢点开。还有,下回……别再那样吓我了……跟绑匪似的,万一失了分寸呢……”
    洪鑫“嗯”一声,速度却丝毫不减,眼睛直勾勾瞪着前方。
    方思慎还想再强调一遍安全问题,看看他表情,下意识咽了回去。索性把眼睛重新闭上。心想:生死有命,偶尔疯狂一把,不如……随它去吧。
    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高速移动,下车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点发飘。胳膊被洪鑫攥在手里,混混噩噩跟着上了楼,才进门,就被压在了墙壁上。后来,又是怎样到了浴室里,怎样到了床上,一分一秒都清清楚楚印在脑子里。方思慎清楚地记得自己怎样配合对方疯狂的节奏和幅度,变得同样放纵疯狂。似乎所有现实和虚拟的磕绊,都能在紧密无间的身体交合过程中消解。
    一夜混乱。方思慎梦中总觉得自己是清醒的,想醒来时却又发现还睡着,就像鸡生蛋蛋生鸡进入了一个无限死循环。直到有人拍着胸口晃动身体,才真正睁开眼睛。
    “别睡了,起来吃点东西,然后歇会儿。下午不是两点的课?我一点钟送你去。”洪鑫把他从被子里挖出来,往头上套衣裳。
    都是新的,尺寸正好。
    方思慎洗漱完毕,吃了一碗饭,才发现衣服换了。
    “你什么时候……”
    “刚才出去买的。多预备了两套,在柜子里。”洪大少完全按照自己喜好下手,不是米色就是白色,式样颇为骚包。
    “颜色有点太浅了。”鉴于对方跑腿出钱,劳心费力,方思慎不再挑剔,微笑道,“谢谢。”
    一时气氛极其温馨,即使叫的外卖食物,味道也十分可口。
    吃完饭还有点时间,洪鑫招呼方思慎趴在沙发上:“下午得站俩钟头吧?我给你揉一揉,会好点。”顺手打开电视当背景。
    午间新闻里正在转播国务会议开幕式盛况。洪鑫盘坐在地毯上,侧头望望,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把手放在方思慎腰间,轻轻按下去。
    “啊!”
    “疼?”
    “还行……继续吧。”
    方思慎看一眼满屏呆滞的面孔,回转头趴着,听见播音员声情并茂地朗诵:“各界群众喜迎第xx届国务会议……”心想,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其实根本没有道理。心情严肃起来,压在心头许久的严肃话题也就想起来了。
    “阿尧。”
    “嗯?”
    “我想问你……就是,你上次回家前,跟我说……”
    洪鑫停下动作:“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方思慎静静等着。
    新闻转入下一条,播音员的声音铿锵有力:“本次国务会议,将高度关注反腐败工作,打造阳光工程,弘扬清廉正气……”
    “哥,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洪鑫直起背,“有些事……我都以为自己忘了。上回见着你,忽然就想了起来。当时想跟你说,没敢。心里就等着你问,偏生你又没问。这一想起来,再要忘记,可就难了。忍了一寒假,怎么也忘不掉,特别是过年那些天,时时地都能冒出来。所以……就算你这会儿不问,我迟早要说给你听。”
    方思慎坐起来,手放在他肩膀上:“既然如此,不管是什么,说吧。”
    电视里播音员开始憧憬未来:“本次国务会议,将持续深化文教、政治、经济领域改革,继续以改善民生为核心……”
    洪鑫拿过遥控器,一挥手,把电视关了。
    “你知道,去年十二月,我见完你跟秋嫂,没有回河津,去晋阳蹲了一星期。想见的那人一直不搭理我,最后没法,打听到他有个情人,生了个儿子才四岁。”
    方思慎的手指不由自主收拢。
    “没真把小孩怎么样,就是想法儿在幼儿园放学路上耽误了保姆一阵,让他误以为我得手了,这才肯见面。”洪大少歪歪嘴角,嘲弄地一笑,“把脑筋动到小屁孩身上,真是没出息透了。下回还有这事,我直接把自己手指剁下来。”
    缓缓吐出一口气:“因为这人终于肯收我的钱,我才知道了一些别的事,跟我大姐夫有关。等我回到河津,我大姐在医院伺候我妈,这丫跟着演孝子贤孙,背地里上蹿下跳。我没工夫收拾他,忙着拿下晋阳让我爸出来。正好年底副州长去韩城视察,我预备偷摸跑一趟,不知怎么让他知道了,非要开车送我。我就想看他出什么幺蛾子,口头答应了,暗里提防着。”
    洪鑫越说越冷静:“我其实不该答应。那时候也是忍得有点受不了了,从晋阳回来,看见这丫就想打爆他头,烦躁得要命,只想快点了结。车还没上龙门大桥,远远看见前头一辆红星大卡歪了一下,撞断了一截栏杆。那司机根本没下车,直接溜了。原本这事也常见,但那天我格外留神,便觉得有些不对。果然,他开到断栏杆那块儿,忽然停下,抽出刀子就朝我捅。我早留神盯着他,手一直插在口袋里,抓着枪就没松开过……”
    方思慎万没想到,他居然有枪,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来,已经漏掉好几句。
    “我就看着那车滑出栏杆,笔直掉进了黄河……我知道他为啥选这地儿,龙门历来也是鬼门,山又陡,水又急,掉下去立马冲没影,得到三百里外小浪峡捞尸。寒冬腊月也没人下去,至少得开春冰化。”
    洪鑫忽地抹了把脸,脑袋趴在方思慎膝盖上:“哥,我知道,绑架小孩、故意杀人,都是坏事。可是……他要不死,死的多半就是我了……哥,你说,不做坏事,咋就这么难呢?……”
    方思慎双手抓着他肩膀,寒浸浸一片冰凉,全是冷汗。
    第九八章
    下课的时候,最前排中间的女生仰头问:“方老师,您生病了吗?”
    “啊,没有……”方思慎眨了眨眼睛,那股迷蒙沉重的感觉却丝毫没有减轻。一下午两个钟头的课,全凭惯性讲下来,毫无平素充沛内敛的激情。幸亏惯性的力量足够强大,内容偶尔滞涩,竟没出什么错。
    那女孩歪着脑袋,关切地望着他:“春天最容易感冒了,有时候自己都没发现呢,就中招了。”
    方思慎忍不住揉了揉额头:“也许是吧,谢谢你。”
    坐前排的都是爱学习的好学生,这个班是一年级,对国学院派系之争不了解也不在意,传递给方老师的关心十分单纯。方思慎打起精神回复几句,跟着学生往外走。
    “方老师,方老师!”循声望去,江彩云碎步小跑迎上来。
    打过招呼,方思慎差点脱口就问见到洪歆尧没有。话到了舌尖才恍然回神,硬生生咽回去。中午两人一块儿到学校,一路上说了什么,还是根本什么也没说,方思慎完全想不起来。实际上,他连自己怎么进的教室都没能想起来,只是猛地一激灵,发现面前排排列列的学生,拿起粉笔,习惯性地便开始上课了。
    “方老师?”
    “啊……”方思慎满脸歉意,“对不起,我走神了。你刚才说什么?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江彩云用担忧又失落的眼神看着他:“您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对不起,刚才不小心想起了别的事。”
    江彩云这才道:“是这样啦,我想考古夏语方面的硕士,今年的选修课里有‘说文通论’,还有‘韵书选读’,但时间上有冲突,想问问您哪一门对考试更有帮助。”
    方思慎听清楚了,轻轻甩了甩头,似乎那些无孔不入的恼人念头能够就此甩到一旁,集中精力慢慢回答:“要说对考试有帮助,它们都是一样的。既然时间冲突,不如换个角度考虑,看哪一门更有利于将来的学业,或者,你自己对哪门课更不感兴趣……”
    江彩云奇道:“为什么是对哪门课更不感兴趣?难道不应该选更感兴趣的课吗?”
    方思慎忍不住微笑:“这是我的老师的理论。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已经有了最好的老师,现实中的老师也就并不那么重要了。因为你感兴趣,即使不选课,也会上心自学。反倒是不感兴趣又必须学好的科目,非得跟对老师不可。”
    江彩云拍手笑道:“有道理!”
    一席话谈完,便到了吃晚饭的点。江彩云邀方老师共进晚餐,方思慎摇头:“不了,抱歉我还有别的事。”
    原本迫切想要用谈话分散心神,在人群中站了这么久,又毫无由来地厌烦起来,只求找个最清净的角落,独自待一待,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他匆匆回到宿舍,抱着头扑到床上。一个接一个的念头仿佛锲而不舍的敲门声,笃笃笃笃在脑中击响。
    “他杀了一个人。”
    “他怎么能杀人?”
    “他怎么会杀人?”
    …… ……
    他不停重复告诉自己:我要想一想,好好想一想……直到天黑透,什么也没想出来。最终只是抖着手从架上胡乱抽出一本书,打开来,强迫自己看下去。那些扭曲的字迹在纸面跳跃,就是进不到脑子里。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几口,定定神,一个字一个字出声读起来。
    “……六艺群书之诂,皆训其意,而天地鬼神,山川草木,鸟兽昆虫,杂物奇怪,王制礼仪,世间人事,莫不毕载……”
    渐渐地,居然当真看了进去,一口气看到半夜。实在扛不住了,才草草睡下。梦里各种影像交替浮现:漆黑直立的悬崖,浑浊奔腾的河水,从高处断裂的桥梁无声坠落,令他陡然惊醒。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东西随着那砖石掉落万丈深渊,许久之后,仍然心有余悸,满头冷汗。
    他下床喝了点儿水,心里很清楚噩梦的由来。认真回思,那梦境里其实根本没有人。而残留在意识深处的惊惧恐慌,恰似深不见底的河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一天是上午的课,时间还太早,虽然睡不着,也强迫自己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梦里那些模糊的片段立刻变得连贯清晰,竟似漩涡里伸出一只手来,拖拽着灵魂往下沉溺。
    方思慎知道不能这样下去,干脆起来接着念书。捱到七点,去食堂吃早饭,阴沉沉的心事仿佛被现实忙碌逼入了最偏僻的角落。上午上完课,下午在图书馆看了半天新到的期刊杂志。到了晚上,却又被不得不想的问题折磨得头痛,只得仍旧念了几十页书,睡了个噩梦连连的觉。
    第三天上午,本该把下午要上的课梳理一番,结果不知不觉发了半天呆。呆了一阵,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忘记了,忽然掏出手机,迅速调出通话记录和短信记录翻看,果然,没有洪歆尧一点消息。看一眼日期,3月20日,星期四。盯着屏幕上这一行数字,方思慎猛地想起来,他的生日就在这个月,而且,好像就是这几天。
    手指在按键上摩挲半晌,到最后也没拨出去。方思慎知道,洪歆尧在躲自己。不,更准确的说,他在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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