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口饭,忽然又道:“那……您挣到钱了吗?”
    方笃之没料到儿子问得如此直接,愣了愣,哈哈一乐:“小思,你爸爸我当真要挣钱,还是挣得到的。”
    想起最近的起伏跌荡,陡然生出一股无常幻灭之感,笑得两声,笑不出来了。叹气:“小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难道看不出来,现如今就是个认钱的社会。关键时刻,有钱能傍身,总胜过无钱趁不及。”
    说着说着,无端颓唐萧索起来:“你向来不在乎这些,心里大概笑话爸爸了吧?”
    这话可说十分之诛心,方思慎慌了:“怎、怎么会?我就是担心您……”
    方大院长看儿子一副无辜无措模样,高兴起来:“爸爸都这把年纪了,除了为你考虑,还指望什么?你一点都不会替自己打算,难道还不许爸爸替你打算么?爸爸挣的钱,还有东西,哪一样不是你的?……”
    方思慎没想到引出父亲这一番话来,感动之余,心情愈发沉重。
    索性放下筷子:“爸,我虽然不会挣钱,自立总没问题。我对现在的物质生活感到很满足,若是这样的状态令您担忧,让您奔波操劳,岂非不孝?您真的不用……假如是为了我,我觉得很不安。”
    方笃之把儿子认真看一眼,最后点点头:“就最近的表现来看,的确进步很多。可惜离不用操心的日子还有距离。”指指桌上盘碗,“再吃点。主食可以少吃,把菜吃了。”
    方思慎只好重新拿起筷子,默默咀嚼。跟父亲谈话,十次有九次如此走向:总是说着说着,就被带得远离初衷,跌在棉花团里起不了身。
    道行太浅,又有百般顾忌,十分关心,结果事前想要达成的目的一个也没实现。
    饭吃完准备收拾桌子,忽听父亲道:“小思,有些事,爸爸不告诉你,是因为你不知道,比知道好。”
    方思慎停一下,接了句:“我明白。”仍旧收拾桌子。
    方笃之按住他的手:“你坐下,听爸爸说完。”
    方思慎便坐下,看着对面那双眼睛。那眼神沧桑而深邃,满溢着一个父亲所能表达的强硬与脆弱、克制与纵容、犹豫和决断。
    “然而有些事,爸爸却必须告诉你,也只能告诉你。就算你不喜欢,不认同,不愿意,也只能告诉你,因为……唯独你是我儿子。比如说,”方笃之笑了,“比如说咱们家的钱在哪里。早该让你知道,正好说到这了,干脆给你交个底。”
    方思慎“啊”一声。听了前半截,以为父亲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交代。听完后半截,浑身不由得一阵轻松。然而转眼就明白过来,方大院长的钱在哪里,说不定就真是了不得的大事。怪不得,要摆出这副面临严峻考验的神色。
    仅有父子二人家中对坐,方笃之也把声音放得很低:“监察处的调查,不定什么时候就登门取证。运气好,会陪同当事人自己拿东西;运气不好,他们直接动手,根本不打招呼。所以爸爸提前做了点准备。这房子是当年院里统一分配,再由个人买断,哪一条都符合政策,没什么可说。家里摆设用具,就我这个级别来说,相当普通,调查员无不见多识广,不会在意。这些年咱们父子俩一直没什么大项支出,有些积蓄更是正常。只不过他们若硬要鸡蛋里挑骨头,谁还能备个私人会计,一笔笔澄清明细不成?”
    方笃之犹豫许多日子,这时终于下定决心。儿子跟自己天生就是一条船上的,不可能轰下去。谁知道风浪几时来?不如趁早给他一支桨。
    “所以,爸爸把其中一部分放在你名下,另外收了起来。监察处通知开会那两天,本想设法告诉你,一直没找着机会,后来又不在急上了。今天既然说到这了,让你心中有数也好。”
    见儿子想说话,方笃之拦住他:“什么开会啊调查啊起起伏伏的把戏,爸爸活到如今,看都看腻了,不必放在心上。你要是心里觉得不踏实,这些话听过便算,还当不知道。小思,爸爸现在告诉你,楼下大厅咱家信箱,门槽里边靠右,侧面有片钥匙。你有兴趣就去看看,自己收好,没兴趣的话,先这么摆着也行。”
    话说到这,方笃之倒轻松了:“小思,爸爸能给你的,不过就是这点。除了你,再不可能告诉别人。其余的,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起身进了书房。
    坐在书桌前,竖起耳朵倾听外屋动静。轻微的叮当碗碟碰撞之声,然后是厨房里水流冲刷的声音。正听得入神,门响了。方思慎站在门口,坦然发问:“爸爸,您说放在我名下的,我可以用么?”
    方笃之脱口而出:“当然,当然可以。”又补一句,“要注意分寸。”
    方思慎点头:“我会的。”
    望着他沉稳的背影,方笃之心想:华大鼎一死,叫儿子长进不少。好现象。
    星期天,方院长出门办事,被司机接走了。方思慎下楼扔垃圾,然后开信箱取信。住宅楼一层大厅立着几个大铁柜子,每户一个上锁的小格。打开属于自家的那一格,两个月没清理,几乎塞满了,以广告传单居多。门槽内侧右面有一条窄窄的空间,手指摸过去,在靠近上方部位摸到一个小小的硬片。这个位置根本看不见,也是取信的死角,如果不是父亲特地说明,可能一辈子都不见得会伸手去摸一摸。
    硬片粘得很牢,方思慎使了点儿力气才抠下来,然后捧着一堆广告回了家。
    关好门,坐下来拆开细看,果然是片钥匙――非常精巧的防盗门锁钥匙,坠着一个更加精巧的金属吊牌,吊牌标签上写了个地址。
    看看地图,背起书包出门,往地址标明的位置找去。一个小时后才到,是南城繁华地段一处看起来很新的高档住宅区。
    门岗将他挡住,方思慎想一想,把钥匙托在手里给对方看。
    “啊,原来您是业主,麻烦刷卡。”
    没想到那金属吊牌就是门卡。一路畅通无阻,径直找到对应门牌号,开门进去。四室两厅精装公寓,目测比自家现在住的房子不会小,至少一百二十平。转了一圈,在卧室壁橱里找到一个文件袋。打开来,里边有一张烫金红印塑封证书,方思慎最近才见过同类物品,一眼认出是份房屋产权证。另外还有两个存折,夹着配套的银行卡。尽管已有心理准备,当他看清数字后长达六位的时,还是觉得眼皮跳得停不下来。
    把东西放归原处,锁好门退出来,钥匙塞到贴身口袋里。脑子有点乱,沿着小区花园石子路慢慢溜达,顺便整理思绪。这片住宅区一边挨着风景优美的护城河公园,一边邻近气派繁荣的南城金融街,不得不承认,实乃投资居家上上之选。入口售楼处竖着巨大的广告牌,落款的公司名称明显是涂抹之后重新贴上去的。方思慎心里一动,留意观察,果然在某些不甚起眼的地方,发现了未能完全遮盖的“鑫泰地产”字样。
    打算给秋嫂打个电话,却只找出何女士的号码。不愿给无关的人添麻烦,心知秋嫂一定会尽快联系自己,不如等她的消息。把自己做了的没做的该做的能做的又仔细想了一遍,觉得不外如是。原本有些惴惴,如履薄冰,这时打定主意,看看无波无浪的护城河水,在岸边立定,天不动,地不摇。
    星期一上完课,坐在食堂吃午饭,边掏出手机查看。没有秋嫂的消息,倒是有一条江彩云的短信:“方老师,我在课题组办公室,有急事找您。”十分钟前发的。匆匆吃几口,快步往办公室走去。
    这时候人都吃饭去了,只有江彩云独自待在办公室里。见他推门进来,叫一声“方老师”,满面忧心急切。
    方思慎对她掌掴洪大少,痛骂完了借钱,又帮忙演戏的过程印象深刻,之后便有点儿敬而远之,只隐约知道她家里病人顺利康复,她也一直留在课题组没走。
    “江彩云,什么事?”
    “方老师,听说您不带这个课题了,是真的吗?”
    方思慎脑中一嗡:“什么?”
    江彩云念到大三,懂了许多事,见他这副模样,立刻知道出问题了。
    “他们说……这个课题会转给楚风教授,我不相信,您领着我们做了这么久,怎么可能……”
    方思慎撑住桌子:“你听谁说的,可以告诉我吗?”
    江彩云咬咬嘴唇:“一个追我的师兄,他是楚风教授的硕士,昨天特地跑来说,只要我跟韩彬他们几个都听楚教授的,明年考研可以得到照顾。他要我先别说出去,但是……我问了韩彬,他没点头,也没摇头。”
    江彩云着急地望着方思慎:“方老师,他们是乱说的吧?之前搬办公室的事,不就证明是乱说吗?这回也是吧,对不对?”
    方思慎心里乱成一团。楚风的研究方向,与华鼎松并不接近。何况这么一个偏门课题,在京师大学国学院,实在算不上惹人眼红的香饽饽。纵然早知必定面临打击报复排挤冷遇,他一心以为不过是把个人升降看淡些。无论如何没想到,院方这般无下限,完全置学术操守于不顾,随意拿课题糟蹋。
    “方老师……”
    方思慎回过神,看见女孩子担忧的脸。
    “谢谢你告诉我,我会去跟院里核实。目前没有得到任何正式的消息,你们一切照常就好,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哦,知道了。”江彩云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方老师,那个师兄还问我,知不知道课题组电脑的密码,我没告诉他。但是咱们公用电脑的密码大家都知道,我觉得……”
    方思慎道:“你做得对,毕竟是大家的劳动成果,即使公用密码也不要随便告诉别人。”
    “方老师,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没关系的,我会处理,谢谢你。”
    “那……我先走了。”
    “好。”
    江彩云轻轻带上门出去。方思慎支着额头在桌前坐下。将那些人前后言行动向联系起来想想,今日这一招,大概处心积虑势在必得吧。心里有一种硬梆梆的悲凉,混合了厌恶倦怠,只想找个什么地方抛开这一切,清清静静待着。
    环顾四面,一年多的心血堆积垒叠,他知道自己不能。
    无论如何,先把消息核实了再说。
    院长办公室秘书看见是他,如临大敌,只说领导不在,严防死守。方思慎等了半天,没时间耗下去,起身离开。此后一有空就跑去守株待兔。如此积极上心找领导,在他的人生经验里,算是破天荒头一遭。奈何兔子狡猾得很,连续两天围追堵截,影子都没见着。
    他又想不如直接找当事人谈谈。楚风教授比黄院长当然容易接近得多,查了查公共课表,方思慎等在教学楼门口。
    “楚教授。”
    “你是……?”
    楚风穿着洋派,西装革履,金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盯住来人审视。
    方思慎不确定他是真不认识自己还是装不认识自己。礼貌地自我介绍:“我是方思慎,曾有幸请您担任过毕业论文答辩委员。”
    “你找我有什么事?”
    “是这样,我听说,现在手头正在做的‘上古文字数字化项目’,可能由您担任负责人,不知道……”
    楚风没有马上接话,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慢条斯理道:“是有这么回事。”似乎嫌恶地皱皱眉,“华鼎松一死,留下这么个烂摊子,谁也不愿意接,院里非要派给我。我手里还带着两个课题呢,哪有这闲工夫。”
    方思慎不愿辩驳,真心解释:“怎么能说是烂摊子呢?我们一直按进度推动,完成的部分已经颇为可观了。”
    楚风随口应道:“是吗?什么时候结题?出论文了吗?”
    “原计划两年结题,中期报告已经完成。还没发过相关论文,不过就已有的资料来看,随时可以整理成文。”
    “那好,你们准备一下,最好能成系列,发文途径归我负责。等正式文件下来,我会去课题组看看。”楚风边抬腿边摆手,意思是我很忙,这事儿到此为止。
    方思慎紧追两步:“楚教授,如果课题由您负责,人员安排上……”
    楚风停下脚步,回转身看着他,嘴角一丝冷笑:“我负责当然我安排。你放心,我这个人做人最讲公平,肯定会充分考虑前任负责人的成绩,将来成果发表,可以给华鼎松保留第二撰稿人的位置。课题组现有成员一视同仁,愿意留下的都可以留下,只要你们充分做到资源共享,我保证实现机会均等。”
    直到他去得远了,那一丝冷笑还在方思慎眼前闪现,好比大冬天里喝了一口凉水,从里到外透着寒意。
    第二天周四,他又跑到院长办公室去堵人。那秘书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公文,拍到他面前:“你烦不烦啊,不就为这事吗?我告诉你,不用再来了,今儿送呈学校教务处和校长室,周一就能正式批下来!”
    方思慎低头一看:“……因课题原负责人古夏语专业高级教授华鼎松逝世,本着自愿申请、规范审核的原则,经国学院批准,现任命古夏语专业高级教授楚风为该课题负责人……”
    一纸公文从头到尾,跟自己没有丝毫关系。
    第九二章
    方思慎回到课题组办公室,午后无人,他站在书架旁,手指一下一下轻轻敲着木板,看起来像在发呆。半晌,忽然坐到桌前,把自己用的主电脑密码改了。
    课题组一共三台电脑,两台供所有成员公用,另一台方思慎专用,密码单设,学生并不知道。一是为了节约经费,只有这台电脑连着打印机,定期统一打印需要实体化的文档,以免有人浑水摸鱼。二是为了安全考虑,保存所有审核完成的最终文件,以免有人不小心改动删除。而经方思慎审核过的终稿,他自己的个人笔记本里当然也有备份。这时候更改密码,算是以防万一。
    不由得想起当初被导师师兄联手算计,从甲金竹帛工程退出的狼狈时刻。时光转了一圈,历史回到原点。是周遭环境停滞不前,还是自己原地踏步?方思慎一边修改密码,一边自我安慰:进步还是有的,至少学会了积极防御,留下谈判的砝码。而最大的进步,大概反应在情绪和态度上。
    烟波漾日侵颓岸,狐兔奔丛拂坐隅。前人看魑魅魍魉,赏烟水云霞的气度,无可奈何之际,勉强借一两分罢。
    因为下课就往院长办公室堵人,这会儿还没来得及吃午饭。正想去食堂,手机响了,还是何女士替秋嫂相约,仍旧到上回见面的地方碰头。
    方思慎曾经查过地图,从南城金融街有地铁直达鲤鱼胡同,便道:“我先取点东西,稍微晚一点到可以吗?”
    “晚一点没关系,只是要赶在代办所打烊前才好,麻烦你带上户籍卡和身份证。”
    方思慎“哎呀”一声,户籍卡在父亲手里。
    何女士似乎明白他的意思,道:“复印件也可以。”
    “嗯,我找找,尽快过来。”
    冲回宿舍,一边动脑筋想什么时候用到过户籍卡复印件,一边忍不住分神琢磨,难道买房不需要这些东西么?怎么不论父亲,还是洪歆尧,都有本事把房子神不知鬼不觉安到自己名字下面?
    幸亏他生活十分之有条理,没多久,就在书桌抽屉底层当年研究生入学考试的材料袋里,找出了户籍卡副本。
    匆匆冲出校门打了辆出租,午后交通状况不错,二十多分钟便到达目的地。取了东西,再一路小跑转乘地铁,赶到鲤鱼胡同酒吧,不到下午三点。初冬天气,跑出一头薄汗。
    两位女士正在等他。
    何女士递给他杯子:“别着急,先喝口水。”
    秋嫂将几样文书排开摆在桌上:“小方,这次的买主,是shannon介绍的,对方委托她全权代表,事情方便很多。”
    方思慎有些意外:“啊?”
    何女士微笑:“没想到你会舍得出让,要不是手头一时筹不到这么多现款,我真想自己留下来。正好有位熟识的长辈一直想在京城买座院子,我听jase说了这事,立刻联系他。因为他本人不在国内,双方沟通花了一点时间,不然早两天就能定下来。”
    秋嫂道:“有shannon帮忙,好办多了。”眨眨眼睛,狡黠地笑笑,“接下来用不上我了,有事你直接找她。你看看这些文件,没有异议的话签字就成,剩下的手续她会去办,你不用管。”
    方思慎匆匆浏览一遍,买方一栏是片空白,整座院子连同内部物品,作价七百万花旗金。
    何女士从手提包里抽出一个支票夹:“按照jase的要求,买主同意支付境外银行境内支取匿名现金支票。凭这张花旗银行的支票,可以在大夏境内任意分行提取现金,无须任何其他手续。”
    秋嫂见方思慎凝神蹙眉,心知他不熟悉银钱交易,轻声解释:“七百万花旗金,按照目前汇率折算,约合五千五百万夏元,价钱上给的很公道。境外银行境内支取匿名现金支票,对咱们来说,是最方便的方式,而且……在某些场合很受欢迎。你知道,一般客户享受不到这个待遇的。”
    方思慎听懂了。自己这是遇上贵人,帮了大忙。
    毕恭毕敬接过支票夹,对何女士道:“谢谢您。”转头递给秋嫂:“麻烦您了。”
    两位女士看他巨款过手,一句谢谢,一句麻烦,竟然连打开瞧瞧的动作都没有。这种气派,即便世家大户,千金之子,怕也鲜能做到。
    秋嫂望着他:“小方,按说我应该给你立个字据,只是……弄不好反成隐患,你看……”
    方思慎略加沉吟:“不用了。您接了这个钱,等于也是接了个风险。如果没有信任,字据其实没什么用。”笑一下,“我又不可能找您打官司。”
    两位女士不约而同想:小伙子年纪虽轻,却是个罕见的明白人。
    何女士收起文书,留给方思慎一张名片,先行一步,去办剩下的手续。
    方思慎把南城公寓产权证和存折掏出来,放到秋嫂面前。
    一样样看毕,秋嫂讶然,似笑非笑:“哎呀,小方,没想到你私房居然不少。”
    跟如此这般有阅历有胆识的女士谈话,再大的事仿佛也能举重若轻。
    方思慎扬起嘴角:“我也没想到。还要继续麻烦您。”暗道万一父亲查账,到时可不知怎么办。想是这么想,却一点心虚意思也没有。
    秋嫂拿起银行卡,指指背面一个标识:“国际通兑,好办,旁边就是海尔维特银行,大宗交易不用预约。至于房子,你把户籍卡身份证复印件留给我,我来想办法。”
    供老外消费的地方,配套设施齐全方便,街头巷口遍布各大国际银行网点。
    站在银行门口跟秋嫂告别,方思慎忽道:“麻烦您告诉他,这些……以后要还。”
    秋嫂“噗哧”乐了:“一定转达。”
    肚子咕噜叫唤,方思慎尴尬地捂住胃:“忘了吃午饭。”
    秋嫂愣住,旋即嗔道:“你这孩子,真是……没吃饭也不说,走,我请你!”
    “不用了,我在路边买点吃的就行。学校还有事,您也忙吧。”
    见秋嫂不肯答应,方思慎小声道:“真的不用,我这就回去,免得节外生枝。”跳下台阶,微微一鞠躬,“拜托您了。”挥挥手,快步往地铁站走去。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地铁口,秋嫂心里浮起一个念头:假若自己年轻二十岁,定要想方设法把这小伙儿霸住,哪能让那莽撞小子占尽便宜。摇头失笑,办正事要紧。
    周五一早,方思慎坐在课题组办公室整理电脑硬盘。
    中间断断续续有学生出入,以韩彬为首的几个大三骨干更是时不时试探一下。方思慎如今见惯魔王小鬼,之前是没留意,这会儿上心观察,那点伎俩花招,立即一览无余,无所遁形。
    果然是冲着自己电脑里的东西来的。论耐心定力,这些毛躁小子自然没法跟他比。眼看方老师一坐整半天,午饭的点儿都要过了,还不起身,几个学生都扛不住纷纷撤退。
    以前方思慎一直觉得待在课题组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此刻却无比苦涩。就算压着砝码谈判,又怎样呢?他希望保留老师名正言顺的第一撰稿人位置;希望付出的心血不致随水东流;希望这个小小的课题不要成为牺牲品,希望可以就事论事,善始善终。然而,跟没有信义的人讲条件,何异与虎谋皮?
    接下来怎么办,他觉得自己需要再好好想一想。
    给父亲打电话,只说整理课题材料,这周末不回家。把扔在课题组的几本要紧的私人参考资料拣出来,书包装不下,怀里捧了一摞,慢慢走回宿舍。
    费劲地腾出一只手开了门,直接拿后背顶着关上。正要把书送到桌上,忽然觉得有些不对。那种拨动直觉的异样氛围霎那间刷过神经,浑身的汗毛都似乎竖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就抬头往前看去。
    一个人从自己床上懒洋洋地支起脑袋,似乎刚从熟睡中惊醒,揉着眼睛嘟囔:“你怎么才回来,害我等半天。”
    “噼里啪啦”几本书尽数砸在地上。
    “你怎么……啊,我的书……”一时想去瞧床上的人,一时又惦记着地上的书,方思慎拧着身子,傻愣在当场。洪鑫看他手脚一顿一顿,不知做什么好的笨拙样子,这么久堵在心里冻得越来越硬的冰块,立时化作清亮亮碧粼粼一片柔波。
    太忙太累,这一觉还有些没睡透,哑着嗓子催促:“别管那个,快过来。”
    方思慎呆呆迈开脚步,走到单人床边。
    他想问“你怎么进来的”,又想问“你什么时候来的”,结果才说了一个“你”字,眼前一花,紧接着一黑,被对方拉着猛地跌进怀里。那久违的温度和触感让他失了反应,一动不动趴在原地。终于渐渐习惯,找回一点神思,刚把脸抬起来,温暖澎湃的洪流立刻倾泄而至,重新将他彻底淹没,夺走了说话和思考的全部可能。
    近乎撕咬啃噬的亲吻,仿佛将呼吸都逼回了肺部,胸口濒于炸裂的边缘,灵魂都似乎有形般跟着无限扩充,引发了实质性的痛感。
    方思慎猛烈而又急促地喘着气,拼命睁大了眼睛去看面前的人,奈何脑中一阵阵发黑,除了无数旋转的金星,急切间竟然什么也看不见。
    只听见暗哑的嗓音带着一丝凶狠:“想我吗?”
    方思慎习惯性地要点头,然而整个人被他箍得没有一丝自由活动的余地,一个字直接从心中淌了出来:“想。”
    仿佛有什么无法克制的东西随着这个音节的发出沛然决堤,势成汹涌,瞬间泛滥至不可收拾。忧虑、悲伤、委屈、愤懑、疲惫、孤独、恐惧、凄惶……种种折磨自己的情绪,都在这一个字里得到了释放。这么多天隐忍挣扎、努力坚持,在没有见到对方的时候,思念几乎挤压得只剩下薄薄一片,贴在日子的背面。这一刻,却好似真空袋裂开一丝缝隙,以谁也无法阻挡的速度,呼啦啦充满了整个世界。
    方思慎根本没意识到,顺应情绪放纵流淌的泪水沾得满脸都是。他只是觉得眼前慢慢亮堂起来,那张乍相见时尚有些迷糊的脸,此刻变得极其清晰:刀削斧砍一样的线条,深井幽潭一样的表情,唯有那双眼睛,恍若熊熊燃烧的乌金,跃动着灼烈的火焰,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惑人心神。
    “我也想你。天天想。”
    洪鑫的动作陡然疯狂起来。胡乱地亲他,舔他脸上的眼泪,迫不及待地撕扯剥脱彼此的衣服。用骨头都压按得咯吱作响的力量抱他,用差一点就能穿透皮肤的劲道咬他,当某个互相摩擦的部位一片湿热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孤注一掷地,狠狠闯入那个能让身体和心灵都得到安憩的圣地。
    温暖柔软,如同最美妙的梦境。记忆中再没有什么能这般熨帖地安抚自己。洪鑫的理智稍微回归了一点,看清了是在什么地方。贴着墙壁堆垒而上的书籍已经有些摇摇欲坠,怀里的人眼角泛着泪光,眼神茫然没有焦距,然而不论是滚烫的颊,嫣红的唇,还是密合无间状态下微微颤抖的身体,都告诉他他需要他。
    忽然觉得时过境迁是如此美好。他小心地抱着方思慎坐起来,胳膊从两边膝弯绕过去,一手圈住腰,一手托起背,然后含着耳垂叮嘱:“抱紧我。”
    站起来的时候,比想象中更加轻松。纤瘦柔韧的躯干整个团在自己怀中,令他有一种牢牢保护的成就感。只是他心里清楚,这成就感目前仅止于虚幻的错觉。心痛愧疚、无奈愤怒、以及杀伐决断,种种复杂情绪纠结翻腾,最后都抵不住强大的欲望。借着椅背的支撑,放任自己彻底遵循本能的操控,在无休止的熔炼中把他化在身体里。
    方思慎睡醒,被头顶的灯光晃得睁不开眼,继而听见咕嘟咕嘟水烧开的声音。一股非常原始的食物香气飘过鼻端,很熟悉,白水煮挂面的味道。他勉强转动脑袋,眼睛这时也适应了,看见那家伙光着膀子,裤子松垮垮挂在腰间,正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盯着冒热气的电锅。
    “你在煮面?”
    “嗯,饿了。”洪鑫两步跨过来,在床边坐下,顺手一下一下摸他的脸,“我以为你要睡到明天早上。想叫醒你说话,又舍不得。”
    方思慎惦记着更重要的事:“你会煮面?”一边努力抻长脖子,想看看锅里是何惨状。可惜全身使不出丝毫力气,下巴差点磕到床沿。
    洪鑫干脆把他脑袋搁在自己腿上。
    “怎么不会?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你煮过那么多次,看也看会了。”洪大少坐在床边不动,伸长了腿把放着电锅的椅子往这边勾。
    方思慎瞅着越扯越紧的电线和在椅子上花枝乱颤的锅,满脑门冷汗黑线:“危险,住手,你就不能起身去端……”就在他的抗议声中,椅子已经拖过来了。
    “嗓子疼不?先喝口热面汤。”洪大少说着,斜着身子,绷直了胳膊去拿书架上的碗跟勺。
    方思慎胆战心惊地看他取了工具,带得书架哗啦一阵晃,头上直冒青筋。真是,不出现则已,一出现就鸡飞狗跳……
    “我舍不得起身。你醒了,不用怕吵醒你,我就想挨着你,一秒钟也不要分开。”洪鑫说着,从锅里舀了几勺面汤,边搅边吹,送到他嘴边。
    眼眶毫无准备地湿了,方思慎赶紧低头,小口小口喝汤。喝得差不多,看见他光溜溜的上身,想起竟然在宿舍里,做到那种程度,顿时面红耳赤。
    洪鑫看他低头不动,放了碗搂住:“怎么了?很难受?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疼了你要说,你不说,我会不记得收手。”
    方思慎轻轻摇头:“你不冷吗?”
    “不冷。我把电暖器也开了。”
    今年宿舍暖气给得足,加上一个电暖器,屋子里确实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什么时候来的?”方思慎已经明白没必要问怎么进来的了。
    “昨天夜里出发,清早到的,你已经出去了。我想你反正会回来,干脆在这儿睡觉。”
    洪鑫挑了根面条尝尝:“熟了。”捞出一碗,“没你煮的好吃,凑合填肚子。”
    把方思慎扶起来靠在怀里,喂他一口,自己扒拉一口:“唔,好像味道也还成。”
    千言万语,惊涛骇浪,似乎都不及眼前分享这碗光头面重要。方思慎笑:“第一次吃你煮的面,值得纪念。”
    第九三章
    一锅挂面吃见底,洪大少连汤也倒出来喝了个干净,活像多久没吃过饱饭似的。因为最近瘦了不少,反而突出骨骼的魁伟来,长手长脚,宽肩阔背,完全是独当一面的大男人模样。方思慎摸着他凸起的骨节,心里难过,心疼的话却又说不出口,只看着发呆。
    那么多那么多话要说,偏偏谁都没有出声。互相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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