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就被发现怀了孩子,大伙儿都以为是姓方的,谁也没想到,她自己说是何慎思的,你爸爸二话不说当场就认了,你说,这还能有假?”
    方思慎静静地盯着帐篷顶。半晌,问连富海:“连叔,你说我妈那时候喜欢……喜欢姓方的,那她怎么会和我爸好?还是你觉着我爸是那种胡来的人?”
    连富海被问住了:“这……你这么说,还真有点奇怪。”
    当年暗恋蒋晓岚的年轻伐木工人连富海,因为蒋何二人公开供认不讳的内幕遭到沉重打击,半辈子过去,从未想过要去怀疑。
    这时方思慎又问:“连叔,你觉着,我爸临终,会故意编那种假话骗我?”
    连富海摇摇头:“应该不会。”突然想到什么,话都说不利落了,“阿致,你不会真的是……姓方的……”
    “不是。连叔,这个我知道。”
    “啊,那……”连富海糊涂了,“那晓岚她……她……”
    “连叔,”方思慎舔舔嘴唇,脑子前所未有的清晰,“你觉着,我爸那人,如果……如果有女孩子受了欺负,求他……认下孩子,他……会不会答应?”
    连富海被问懵了。
    过了片刻,他重重点下头:“会。你爸爸……他就是这种人。”
    反应过来,声音发抖:“阿致,你别瞎猜,你妈妈她……她……”仿佛有什么隐藏在黑暗中的妖魔就要跳出来一般,饶是连富海铁骨铮铮一条汉子,事关心中珍爱之人,也不禁慌张无措,“怎么会……阿致,你别瞎猜,别瞎猜……”直觉却告诉他,最残酷的猜想,往往就是真相。
    “连叔,你说得对,妈妈她心里苦。要是……妈妈早些遇见你,嫁给你就好了。”
    父亲到底是谁,谜语猜了这么久,谜底早已不重要。方思慎这一刻只觉亏欠养父和母亲太多太多,特别是有生之年只从儿子那里得到畏惧的母亲。泪水悄然滑落,为这迟来的对妈妈的思念和爱。
    “你妈妈……去世的时候,我不止一万次想,她要是嫁给我就好了。可是现在……你看看,嫁给我有什么好?穿不上一件新衣,吃不上一顿好饭。叔没文化,没本事,配不上你妈。”
    方思慎想:真心喜欢,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只是这人世间,贫贱夫妻百事哀。
    树桩上的手机屏幕闪了几下,方思慎拿起来,又没了。
    连富海收拾心情,道:“你披上皮袍子出去,往高处走走。”
    走到高地,果然信号虽弱,电话终究接通了。时断时续,勉强能维持对话。
    洪鑫费了好大劲,才把晚上的应酬推掉,躲回房间。如杜焕新所言,车牌就是通行证,“雪豹”军车直接开进政务府招待所,晚饭是市长秘书安排的。据老林讲,若杜焕新来,必定市长亲自接待,小舅子来,秘书陪同勉强算过得去。吃完山珍野味,又安排了“独具地方特色”的娱乐活动。洪大少知道这一闹不到半夜不能消停,推说明天想早起打猎,才讨了个清静。
    “你说去拜坟,怎么样了?”
    难为他居然一直惦记着这个,方思慎嗯一声:“还好。我要找的人找到了。”
    “找到了就好。你明天怎么走?”
    “我定了出租车。”方思慎这才想起出租车的事,等会儿得记着给司机打电话。
    “我跟你说,我现在在也里古涅。”感觉方思慎情绪不高,洪大少认为不是设计惊喜的好时候,决定老老实实跟他打商量。
    “啊,你怎么……”
    “来打猎玩儿,顺便接你。你定了几点的车?”
    方思慎算算时间:“晚饭前肯定能到。”
    若硬要去接,书呆子多半不高兴。自己不熟环境,等这头车开过去,还不如他从那头直接过来。于是洪鑫问:“那我在宾馆等你?”
    “好。”
    两人对好细节,在一阵刺啦噪音中结束通话,然后联系出租车司机中午直接到芒干道来接。方思慎潜意识里不太放心那曹副所长,故而不准备在阿赫拉再做停留。
    回到帐篷,连富海望着他:“阿致,你这趟回来,是为了搞清楚你爸的遗言?”尽管有了那样的猜测,他并不打算更改何慎思的称谓。
    “是,回来看看连叔你,顺便问问这事。本想拜一拜爸妈的坟,但是林子里老树都没了……”不知怎的,跟洪鑫通过电话,心情莫名轻松许多,重新说起这些,语调十分平和。
    连富海听到最后一句,脸色微变:“你爸的骨灰,被姓方的起走了……你不知道?”
    “什么?”
    “你真不知道?”
    方思慎茫然摇头。
    “就是你走那年秋天,姓方的突然回来,说是给你办收养手续,把户籍迁到京城去。又说你爸本来就是京城人,应该迁回去重新下葬。我问他要不要把你妈也带走,他说拿不了。我……咳,阿致,叔对不住你,叔动了私心……”见方思慎眼睛一眨不眨瞅着自己,硬起头皮道,“当时那片林子砍到跟前来了,咱们一块儿种的松树迟早保不住。我想着,总不能让你妈迷了路,便自作主张……把晓岚移到里头去了……你要是想带走,叔明早就领你去……”
    原来竟然还有这么回事。
    方思慎定定神:“先这样吧,连叔。这次没准备,等下次再说。”
    一对无奈夫妻,死后各自被爱人带走。或者,是另一种缘分?
    第六六章
    初九一早,洪鑫便跟着老林、小刘,市长秘书,外加两个本地陪同人员,进森林公园打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丰厚的积雪,密集的树林,洪大少一阵兴奋,猛跑几步,陷在雪地里打了个滚。
    几个人都很高兴。清脆的枪声划破寂静,惊起一群飞鸟。
    洪鑫一直坚持射击训练,虽然第一次使猎枪不大习惯,但很快就上手了。可惜大冬天能打的猎物不多,作陪的市长秘书一个劲儿劝说洪少夏天再来玩。
    老林笑道:“其实冬天打猎,除非碰着狼和黑瞎子之类,并不一定靠枪。”言谈间讲起雪地里挖陷阱设圈套的技巧,几个人听得兴致勃勃。
    两个本地陪客也跟着说起过去张罗捕鸟的趣事。
    “要我说,冬天第一好吃,就数烤鸟雀,冬天第一好玩,要数捕鸟雀……”
    老林接话:“好玩一般,省事倒是真的。一网下去一麻袋,比这么拿枪一只只打可轻巧太多了。”
    洪鑫从未听说过还有一麻袋一麻袋捕鸟的事,十分惊奇。
    那人便耐心地给他讲解:“林子这头挂一张大网,人在那头起哄,鸟都吓得冲这头扑棱,不管多少,统统挂在网上没法脱身。”
    洪大少依然费解:“怎么会没法脱身?”
    “冬天鸟又肥又笨,突然受惊,就知道往前扎,那网眼比鸟身子小,头进去了,身子可不正好卡在中间?这时候你只管上去一只只摘下来装袋子里,多的时候几麻袋都不稀奇,全是活的,满袋子叽叽喳喳的叫……”
    另一人道:“十年前还行,现在可没这好事了。”
    几人说得热闹,洪鑫听着有点不大舒坦。心想大概是因为到了书呆子的家乡,总觉得书呆子要听说这种事,肯定难受。
    打了几只鸟,两只兔子、野鸡,最后还射杀了一头马鹿。洪大少正腹诽这森林打猎也太容易了,转念便想到,猎物多半是养在里边的,为了客人特地轰出来挨打也说不定。顿时有点兴致缺缺。
    午饭就在公园边上野味馆里吃,现杀现做。饭前打了一次电话,没通,想着饭后再打。谁知新鲜的鹿血鹿肉和着烈酒下肚,除了开车的,剩下几人竟是越吃越来劲。吃到后来,洪大少跟老林,还有那市长秘书,推杯换盏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东倒西歪,别提多热络。
    这一顿酒肉应酬吃了两个多钟头,三位久经考验的场上精英都有点喝高了。回到宾馆,直接躺倒。等洪鑫一觉睡醒,迷迷瞪瞪爬起来,以为拉着窗帘,所以屋子里光线黯淡。伸手扯开,窗外灯光点点,天竟然已经黑了。
    他愣了愣神,猛然怪叫一声,打开灯,心急火燎地找手机。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不死心的拨了又拨,甜美的女声始终淡定。一把冲到服务台:“有人找我没有?姓方,二十多岁,这么高,这么瘦……”
    女服务员认得他是贵客,一脸甜笑:“对不起,没有。”
    “真的没有?”
    服务员把当班记录又看了一遍:“真的没有,今天下午只有两位女客。”
    心一下子沉到底,洪鑫懊恼极了,抬手在服务台上狠砸一拳。服务员吓一大跳,幸亏大理石桌面结实,见客人悻悻地甩着手走了,才放下心来。
    洪鑫坐在宾馆大厅里,看看表,不到八点。莫非路上耽误了,还没到?手机隔五分钟拨一次,总是那句蛋疼的“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把通话记录再次翻出来从头到尾看,唯一一个未接电话,是二姐打来的。给二姐回了条信息,在大厅里坐立不安地等着。
    等到八点半,实在等不了了。心想书呆子定了出租,只要不是黑车,那就肯定有案可查。找到市长秘书的号码:“齐哥,是我。求你帮个忙,找下阿赫拉出租汽车公司。”
    齐秘书正想洪少爷有啥事,听见这句,“噗”地乐了:“洪少,阿赫拉还有出租汽车公司?我怎么不知道?”
    洪鑫没心情跟他开玩笑:“是这样,我有个朋友约好从阿赫拉坐出租来,早该到了却没到,能不能劳齐哥帮忙查查?”
    那边却没有马上答应:“能问下是洪少的什么朋友吗?”
    “大学同学,从京里来探亲的。”
    “阿赫拉本地没有出租,应该是从这头叫的车。小事一桩,我帮你问问。”
    不大工夫,电话来了:“洪少,今儿没有车去阿赫拉,你那朋友是不是叫的私车啊?”
    以方思慎的习性,不可能在有出租的情况下去找黑车。明知道太不礼貌,洪鑫还是忍不住道:“齐哥,都查了?真的没有车去阿赫拉?”
    “都问过了。跑阿赫拉是大生意,往返差不多一天,不打表,照行市提成,回来都要跟老板报备的,这是规矩,不可能漏掉。”齐秘书解释得很到位。
    洪鑫心头发紧,匆忙想起一茬:“那齐哥,劳你再问问,初七那天有没有载客从这儿去阿赫拉的?”
    过一会儿,回复来了:“还真有,就一个。你别急,我叫那司机上宾馆找你,当面说清楚。”
    不过二十来分钟,洪鑫等得心头冒烟。看见大门被推开,霍地从沙发上站起身。
    进来三个人,一个是齐秘书,一个是狗腿的出租车公司老板,还有一个就是初七送方思慎去阿赫拉的司机。
    “这位……呃,您好,您好。没错,是我,初七送一位客人去阿赫拉……对,年纪不大,京里来的。我还介绍他住在表叔家呢……啊,今天?今天本来是说好要去接的,早上孩子不舒服,跑了趟医院,有点晚了,正巧就接到他电话,说是有便车,不用去了……那个,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面前的小伙子年纪明明不大,沉着脸的样子却叫人轻易不敢出声。司机猜来猜去也猜不出是哪里的大人物,让老板亲自带自己过来回话。
    “这位师傅,麻烦你把那位客人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都给我说说,一件也别落下。”
    “这个,先去了林管所找人,没找着,又上了趟芒干道……”经过原本十分简单,司机生怕对方不满意,连表叔家晚饭吃的猪肉白菜炖粉条,早上吃的烙饼咸菜大渣粥都说了,最后回到今天上午的电话。
    洪鑫听完,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大元首:“辛苦师傅特地跑一趟,谢谢了。”
    司机有点过意不去:“这……太客气了,什么忙也没帮上。”转身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又跑回来,“对了!今儿上午那个电话……”
    洪鑫急道:“那个电话怎么了?”
    “听声音……不是太像,我看号码对,就没多想,还以为他感冒了……”
    “真的?!”
    司机被洪鑫吃人般的眼神吓住了,情不自禁开始退缩:“是……不是特别像……但那会儿我正着急孩子,脑子有点乱,也说不好……”
    洪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谢谢,你可以走了。”
    等司机跟老板都走了,齐秘书道:“洪少,阿赫拉一个巴掌大的地方,你那朋友远道而来,不会没人知道,别说他还找着了投宿的人家。也许手机出故障了,也许临时有事耽搁了,你先别急,我帮你去个电话问问。”说着,起身往大厅另一边走。
    洪鑫也想单独给杜焕新打电话:“那齐哥,我先进去,马上就出来。”
    敲开隔壁老林和小刘的房间,道是要连夜往阿赫拉找人。那俩被他吓着了,小刘只顾摇头,老林苦口婆心:“洪少,真不是我们不肯陪你,阿赫拉地方偏僻,没那么宽的路。有些地段,一到这时节,两边全白茫茫的,瞅着哪都一样,稍微走歪些,栽进沟里坑里都是说不准的事。就是本地跑得再熟的司机,也没有敢半夜走的。听哥一句劝,啊?咱明儿一早,天亮就去?”
    见洪少爷不为所动,老林放下一句话:“这样,你给杜处打个电话,他说走,咱就走,哪怕栽进也里古涅河冰窟窿里头,咱也认了。”
    洪鑫等的就是这句,立马拨通姐夫电话。杜焕新听完前因后果,慢悠悠道:“你把手机给老林。”
    “老林,今天晚上看好了,明儿一早,就把这小子给我绑回图安来。”声音大得很,不用免提洪鑫在旁边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把抢过手机:“姐夫,你听我说……”
    “说什么?说你不怕死半夜开车走镜面路?你想让你姐一枪崩了我是怎么的?你信不信老林一拳就能把你敲昏了带回来?”
    “姐夫,我那同学是最稳重不过的人,没有大事不可能放我鸽子。实话跟你讲,他帮过我的大忙,我早认了做干哥哥。现在他可能有麻烦,你不让我去找,这辈子都不会安心。成,我答应你,今晚不走,明天早上要还没有消息,我就是爬也要爬过去!”
    “哟,还挺仗义……”杜焕新听出小舅子不是一般的认真,思量片刻,问,“那边谁陪你玩儿呢?”
    “齐秘书。”
    “嗯,我一会儿给他说说,叫阿赫拉的人配合你。你要去就去吧,明儿再野一天,最迟后天必须回来。”临挂电话,杜焕新又咦一声,“不是女同学啊?”
    洪鑫没好气:“我什么时候说过是了?”撂下电话,一肚子郁闷。各种客观主观限制在面前摆着,洪大少难得地体会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焦虑与无奈。想起齐秘书还在大厅里晾着,带上老林小刘出去。
    齐秘书正说着电话,看见他,点点头,挂了。刚要坐下开口,铃声响了,这回才是杜焕新打来的。
    “啊,杜处长!您好您好!是,是……我也才知道这事。已经通知他们了……没问题没问题,您放心,一定办到,一定办到!”
    放下手机,齐秘书脸上笑出来的褶子忽地换个方向,挤出一脸歉意,对洪鑫道:“洪少,刚联系了阿赫拉,说是昨天确实有个年轻人去林管所打听消息,很快就走了。之后去了哪里,他们也不清楚。你知道,那地儿偏僻,这个点儿都睡了,也不好意思扰民,不过我跟镇长还有林管所所长都说了――他们在市里开会,今儿下午刚回去――明天全力协助你找人。”
    洪鑫这才注意到已是晚上十点多了。齐秘书临走,又道:“实在对不住,我明天有别的工作,不能陪你……”
    “齐哥说哪里话,实在是给你添了大麻烦。有机会上京,或者去河津,一定记得告诉我……”场面话说到十足,才依依不舍分别。
    这一夜,洪鑫睡得甚是不稳。一会儿梦见书呆子在雪地里跌断了腿,孤伶伶没人救援,自己看得见却过不去,嗓子都喊哑了也出不来声;一会儿又梦见他笑盈盈地站在面前:“对不起啊,手机摔坏了,我忘了你的号码……”脸红红地,像是道歉又像是撒娇……
    不对,书呆子什么时候学会了撒娇?整个人一凛,醒了。
    窗外灰蒙蒙的,看看时间,凌晨四点。靠在床头咂摸咂摸,觉得虽然撒娇属于妄想,但手机摔坏忘记号码这种乌龙书呆子是绝对可能搞出来的。要不是宾馆名字就叫“第一招待所”,他都会忍不住怀疑那人忘了宾馆名称,所以没能找到自己。这么一想,心里舒服不少,闭上眼睛,那红着脸微微笑的模样在脑子里来回放。没由来一阵燥热,掀起被子低头一看,支帐篷了。
    洪大少望着自己湿漉漉的右手和屹立不倒的擎天柱,满足之余有些奇怪。想起昨天那顿大补的鹿血鹿肉,释然。蒙上被子,这回真睡着了。
    方思慎不知道时间,从窗户缝能看见一缕缕极细的白光,但也可能只是单纯的雪光。林区平房为了保温,窗户都是双层玻璃加一层木板。木板放下,便看不见外边景象。他猜测夜应该快过去了,身体非常疲惫,也许抓紧时间睡觉才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今天,不,应该是昨天早上,与连叔告别,从树林里出来,等在河边的居然不是老于头,而是马爬犁的原始主人,孟大爷的那位邻居。
    他说:“于叔早起腰疼,叫我来替他。”
    虽然觉得不对劲,却也没有办法。果然,要求去芒干道时,对方恍若不闻,鞭子抽个不停,打马直奔阿赫拉。冰面上高速行进,稍不注意就成祸事。方思慎放弃争执拉扯的念头,抓紧把手,且看他意欲何为。
    爬犁刚停稳,早有两名壮汉等着,立刻冲上来,不由分说,一边一个,挟着他上了辆吉普。
    方思慎气极了,怒道:“你们是什么人?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犯法?”
    一名壮汉掏出张卡片在他眼前晃晃,竟然是张警员证:“别紧张,问你几句话,请配合。”
    几分钟工夫,车停在灰白小楼后边。两人押着方思慎进了一间平房,也不说话,径直抢过背包,里里外外仔细掏一遍,没发现什么,过来扯衣服。
    方思慎退一步:“就算你是警察,也没有随便搜查公民的权力。”
    壮汉之一抬眼看他,神气倨傲:“我们怀疑你勾结流窜罪犯连富海,扰乱社会治安,蓄意破坏社会稳定。说吧,你是不是去跟连富海接头?他交给你什么东西?”
    方思慎一听这话,明白了。强压下怒气:“我不过是进林子祭拜父母,根本没见到连富海。”除了自己和连叔,再没有第三个人证,不如否认到底。
    壮汉之二逼近他:“老实交出来吧。不交出来,就搜身了。”
    “我再说一次,没有见过连富海。不就是搜身吗?搜仔细点儿。”方思慎说着,三下五除二,脱得只剩一条内裤。屋里并不冷,权当夏天在水房冲凉。他站得笔直,一点难堪畏惧神色也无。
    那两人大概没见过这样的,不由多看了两眼,转身检查衣服,不光口袋,连羽绒服里子都一寸寸捏过去,就差拆开数鸭毛了。
    方思慎看这情形,竟似认定连叔给了自己什么。告状讨薪,殴打所长,都是三年前的旧事,也并没有造成实质性威胁。他们这是做什么?
    等他把衣服穿好,两人色厉内荏喝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好好反省反省!”拿起他的手机就要出去。
    “把手机还给我。联系不上我,家里人会担心。”
    “我们怀疑罪犯可能跟你联络,手机暂时由我们保管。”
    “可恶!”方思慎在门上砸一拳,很想骂几句脏话。今天洪歆尧等不到自己,一定会着急。更糟糕的是,如果明天不能按时赶回去,方笃之那里怎么办?他倒不怎么担心自身安危,对方明显有所图,有所图就有忌惮,若真是扣着不放――忽然意识到,这般镇定,也许只是因为坚信有人不会置自己于不顾。
    第六七章
    这屋子看起来像是职工宿舍,比镇上普通民宅好得多。半米厚的砖墙,两道木门,一层棉毡子,保暖、结实。逃是不可能逃得出去,叫嚷外边也未必能听见。最重要的是,方思慎很清楚,在这里,地方官员真正拥有一手遮天的力量。他深知绝大多数憨厚朴实的本地人,平凡老实的林场工人,对“官”的畏惧多么深刻。哪里还会有多余的连富海、老于头,对自己施以援手?
    想起老于头,不知道怎么样了,心里有些担忧。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他两度饿过劲,重新感觉前心贴后背的时候,门开了,曹副所长陪着另一位满面笑容的中年大肚男走进来,介绍:“这是我们汤所长。”
    “哎呀,真是对不住,让客人受惊了!这位……怎么称呼?”
    “方思慎。”
    “小方是吧,你好你好。不好意思,我刚从市里开会回来,底下人不懂规矩,得罪了。”
    方思慎冷冷地看着他。两位来客丝毫不受影响,那所长兀自演戏演得投入:“在这里待得还习惯?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千万别客气。”
    方思慎果真不客气:“我饿了,能不能请汤所长提供一顿便饭?”又补一句,“我不吃公款,实价付费。”
    “哈!哈哈……小伙子真有意思!”汤所长眯起眼睛,细缝里透出狡猾而残忍的光,“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吃饭嘛,当然得吃饭!不过,小方啊,我们这的规矩,来的是客人,是朋友,当然好酒好菜招待。来的要是捣蛋分子,那可就对不住了……”
    “汤所长,您有话请直说。”
    “好,痛快!听说你见了连富海,他都跟你说什么了?让你带了什么出来?老连这人,就是性子急。棚区改造,怎么可能没他?凭他的资历,别说一套房,就是两套三套,也不是申请不下来,尽替别人操的哪门子闲心?”
    方思慎听糊涂了,连叔可没提过这事。他摇摇头,还是那句话:“我没见到连富海。”
    双方磨来磨去,磨到后来,方思慎饿得胃疼,眉头紧锁,一个字都懒得说了。
    见他软硬不吃,汤所长未免上火:“连富海是什么人?是犯罪分子!懂不懂?非法执枪,威胁政府官员,寻……”
    旁边曹副所长接话:“寻衅滋事,危害公共安全。”
    “没错!你年纪轻轻,跟这种人扯上关系,一辈子就完了。老实供出来,啊,不光你,他也能争取宽大处理。要不然,哼!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外边有人敲门,曹副所长出去问了问,再进来:“所长,市里的电话。”
    “那就先这样。不说饿着肚子脑子清醒?你好好想想,慢慢想,想一晚上都行。”
    方思慎趴在窗缝上又看了看,一晚上没准已经过去了。屋里有张硬板床,但是他睡不着,确实想了一晚上。最大的可能,就是那所长误以为连富海手里有关于棚区改造的证据,并且把这证据告诉,或者交给了自己。
    一路听闻的信息碎片整理成串,慢慢有了轮廓。
    棚区危房改造,属于本届政务府推出的一项重大惠民政策。仅也里古涅一个地区,中央拨款就达数亿,对于入不敷出的林区财政来说,简直就是天上下了金元宝。这项政策离方思慎的生活太远,此前根本没有进入过他的视野。这时候静下心来思考,他相信阿赫拉镇林管所这位汤所长,大概向上虚报了不少,向下克扣得更多。只是,为何他认定连叔有证据呢?方思慎想不出来。
    不知道洪歆尧急成什么样子。等天亮了,又该怎么办?
    只听门“咯噔”一声响,回头一看,进来两个人,痞气十足,并非之前的壮汉。
    “走!”
    “去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
    方思慎站着不动。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换地方,但直觉情势变糟糕了。
    一个人对着他膝盖猛踢一脚,另一人趁他趔趄后仰,反扭双手,压住了胳膊。一看就是经常打架斗殴的角色,动作又快又狠。两人拖着他出了屋子,仍然上了那辆吉普,还不忘拿上他的东西。
    方思慎停止挣扎,转而偷看窗外。天色已经变亮,然而阴沉沉的,看上去像要下雪。他想,但愿不要下大,否则谁也来不了,一边用心记路。那两人大概不知道他对本地十分熟悉,并没有防备。
    不久,车子停下。一人伸手拖他,方思慎忍住腿上疼痛,嫌恶道:“我自己能走。”
    眼前是一片人高的野草,方思慎脚下一滑,“哎哟”一声:“脚崴了。”前后两人都条件反射般低头去看。他扭身就往侧面冲,真拼速度,没那么容易被人追上。但是他忘了自己几乎一天一夜没吃饭,连续几天没好好休息,很快后边两人就追了上来。
    “砰!”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背上,他只好万分不情愿地扑倒在雪地草丛里。
    “操!老子让你跑,让你跑!你他妈有种啊,敢跑!”一顿拳打脚踢。
    另一人道:“行了,赶紧的!头儿等着呢!”
    这回两人把他紧紧押在中间。穿过野草丛,出现了一张黑黝黝的大铁门。左右两边围墙上斑驳的红色标语依稀可辨:“打倒一切xxxx,永远忠于xxxx,伟大领袖xxx万岁!”铁门一推就开,里边是个四四方方的院落,中间同样是人高的野草。四面房屋也都方方正正,看起来依然气派,只是墙上残留着三四十年前的大红标语,杀气腾腾。所有的屋子都没有丝毫人气,整个院落极其荒凉阴晦。院子后边是个小山头,看样子已经到了阿赫拉镇最深处。
    “啐!这破地方,都说闹鬼,我看十有八九是真的。”
    “天亮了,别扯鬼话,快点!”
    两人把方思慎推进最里边一间屋子,屋内胡乱摆着残破的长桌板凳。方思慎一直在想这是什么地方,终于想起来了。据说某次改造期间,当时的也里古涅右旗专门修了这个集会批斗场所。到了方思慎小时候,这里似乎挂着“阿赫拉镇党务委员会党校”的牌子。如今看来,成了他们非法拘禁的黑监狱。
    就他走神这工夫,两只胳膊已经被绑在了一条板凳上。一个人从包里翻出他自己的毛巾,作势堵他的嘴。
    这情形跟之前的威逼利诱大不相同,方思慎这一刻终于慌张起来,偏头躲过,急道:“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我要见汤所长!你们告诉他,我想清楚了,我有话跟他说!”
    “你是哪根葱哪头蒜?想见谁就见谁?老实点!”无谓的挣扎换来一记老拳,下颚被捏住,毛巾硬塞进嘴里。自从长大以后,已经很久没有挨过打,更没有受过这样纯粹的暴力欺凌了。虽然知道它们一直存在着,却没想到会如此不期而遇。方思慎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老实”待着。
    翻毛巾的那个翻上了瘾,翻完背包,又翻起钱包来。
    另一个道:“头儿说了,别顺他东西。”
    “我不顺东西,就检查检查有没有危险品。”说着,将几张大钞尽数抽出来,塞进自己口袋,“就这么点儿?还以为多有钱呢。喏,回去分你一半。”
    方思慎钱包里只有五百块,其余的都给了连富海。
    那两人关好门,拴上链条锁,走了。
    方思慎靠着板凳,只觉一点力气也没剩下。屋里没有暖气,差不多跟室外一个温度,过不多久,全身就冻得发僵发麻,挨打疼痛的部位渐渐感觉不到了。幸亏被拉上车时,穿好了外套,但是手套却没来得及戴,手指已经完全没了知觉。
    刚才在草丛里滚了一顿,无意中吃进去几口积雪,缓解了口渴,胃却越来越难受。胸口也闷得慌,因为毛巾堵在嗓子眼,想咳咳不出来,憋得眼前发黑。于是莫名其妙想起叶落归根魂归故里之类的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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