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羡宁和米提夫前脚刚走,白佐尖和阿史那山后脚就来了。
    他俩无论能力还是人品,都无法与史羡宁、米提夫相提并论,韩平安不想跟他们废话,只提出一个条件。
    叶勒部的那些小首领大多不学无术,部落内的大小事务,大多交由粟特文书打理。而他俩又都是粟特祆正,多多少少有点号召力,只要他们发动人脉配合接管叶勒部就行。
    至于钱,想要却不能要。
    没有他们这些粟特商人,叶勒的经济真会崩溃,不能杀鸡取卵。
    事实上一些粟特商人之所以铁了心帮安乐山造反,就是因为长安对他们的政策总是走极端。
    之前好的时候别提多他们有多好,不让汉人经商只让他们经商,同时限制外藩经商,比如大食商人,想来大唐经商,来了就不许回大食老家,让他们这些享有特权的粟特商人赚得盆满钵满。
    不好的时候对他们非常不好,只要没钱了就去抄他们的家!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这心理落差太大,不服气当然要反。
    打发走二人,请屈通去位于城头的守夜队据点,让当值的守夜人帮着留意天使的消息,便回第三进的小院继续洞房,结果天没亮就被屈通和隐娘叫醒了。
    “我义父说来了两个天使,一个是宫中的太监,一个是大理寺的什么官,他们不是召林使君回长安做官的,是来拿林使君的,好像跟啥案子有牵连。”
    屈通见小舅子脸色变了,吓得不敢再往下说。
    韩平安紧锁着眉头,凝重地说:“难怪使君爷爷让咱爹赶紧去白沙城呢,原来他老人家早知道了。”
    隐娘知道林使君是韩家的恩人,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老人家被锁拿回长安问罪,淡淡地说:“把那两个天使杀了,把使君抢回来。”
    老姐果然人狠话不多,习惯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
    韩平安一连深吸了几口气,微微摇摇头:“使君爷爷真要是不想回长安有的是办法,可他老人家必须回。”
    “必须回?”隐娘一脸茫然。
    “他的儿女子孙全在老家,他老人家要是不回去,全家老小一个都活不成。这就是我之前为何不跟咱爹商量,就让黄博文去洛州把大娘和大郎二郎他们接过来的原因。”
    “三郎,你是说如果天子想来锁拿咱爹,咱爹也要像使君那样跟着走!”
    “大娘和大郎二郎都在老家,爹敢不跟着走吗?”
    韩平安顿了顿,接着道:“何况使君爷爷一心辅佐太子,他老人家要是不束手就擒,岂不是坐实了太子的罪名。”
    隐娘苦着脸问:“那咋办?”
    韩平安无奈地说:“事到如今,只能送送他老人家。”
    屈通赫然发现做官原来这么凶险,搞不好连妻儿老小都要搭进去,不禁说道:“我义父说那两个天使急着把使君锁拿回长安,打算明天上午召集王将军等人宣诏,下午就走。”
    韩平安回头看了看吓得不敢做声的李钰和安云儿,无奈地说:“那我们得赶紧做准备,姐夫,你去趟妓馆,帮我把那些乐师叫上。”
    ……
    太阳没落山,西边就出现了红红的晚霞。
    林使君在老仆的帮助下颤颤巍巍爬上马背,被一群从长安来的禁军拥簇着,策马走出叶勒城。
    安伏延来了。
    新任叶勒镇使左骁卫中郎将王庆祥来了。
    崔瀚等叶勒镇参军也来了,静静地守在城门外夹道相送。
    只不过他们既是来送林使君的,更是来送两位天使的,大将军府的家人甚至给两位天使准备了价值不菲的礼物,整整绑了二十几匹驮马,搞不清楚的真以为是一支商队。
    “安使君,为何如此客气。”
    “天使难得来一次安西,走得又如此匆忙,末将都没机会尽地主之谊,只能备些土产,聊表心意。”
    “使君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
    “使君要把叶勒这边的事交代明白,赶紧去龟疏上任,公事繁多,就此留步吧,无需再送。”
    “两位天使此回长安七千余里,末将岂能不送。”
    太监觉得这个胡将很懂事,没有再坚持,就这么跟安伏延说说笑笑地带着大队人马往前走。
    林使君虽是戴罪之身但做过丞相,该有的体面还是有的,没有戴枷锁。就这么骑着匹老马,晃晃悠悠地跟在后头。
    崔瀚心生感慨,不忍看他老人家。
    陈驿长年纪大了,本就百无禁忌,也不管两个天使和那些禁军高不高兴,当着众人面躬身作揖。
    “使君保重。”
    “陈都尉,你真不想回老家?”
    “哪里黄土不埋人,卑职的棺材早做好了,连埋在哪儿也想好了。”
    “还是你洒脱,着实让老夫羡慕。”
    “来一口吧,这可是上好的葡萄酿,在长安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
    陈驿长翻身上马,递上酒囊,陪在林使君身边。
    林使君接过酒囊捧起来喝了一口,笑道:“果然是好酒,有此美酒,难怪你不想回老家。”
    传旨的太监听见动静,下意识回过头,见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也就没说什么。
    一起来拿人的大理寺官员很想训斥一番,可见负责押送的禁军并没阻拦,干脆装作没看见。
    前头谈笑风生,后面两个老头子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到了五里亭。
    五里亭,顾名思义,距叶勒城五里。
    叶勒本就没几个读书人,自然不会有人附庸风雅建亭子。
    并且叶勒气候不好,三天两头刮风沙,即便有亭子也不会有人来此歇息,所以这个亭子不但有“典故”,也跟韩家有点关系。
    五年前,韩士枚要来叶勒上任。
    前任叶勒镇仓曹参军兼叶勒城主非常会来事,得知即将到来的监军是个读书人,赶紧找工匠修亭子,三天就修好了,然后出城来这个亭子里恭候。
    安伏延正感慨溜须拍马之辈仕途顺畅,赫然发现亭子里不但有人,亭子中央的石桌上还置办了酒菜,
    南北两侧和西侧都用布幔遮挡,以防风沙刮进来。
    “三郎……”
    “安使君,你认得?”
    安伏延正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亭子里传来悠扬的乐声。
    韩平安和女扮男装的李钰、安云儿以及徐午生等捕贼署的孩童,远远地看着林使君,随着妓馆乐师排练了几天的旋律放声高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人家送离别诗,这是唱离别歌。
    旋律悠扬动听,意境深邃,充满别离的伤感。歌词精练,情感真挚,不涉教化,意蕴悠长。
    太监愣住了,大理寺的官员也愣住了。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少年一边唱着,一边走到林使君马前,深深作了一揖,随即竟把林使君扶下了马,搀扶着走进凉亭。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李钰泪流满面,安云儿唱着唱着泣不成声。
    这歌很好学,隐娘都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
    刚才还跟陈驿长说说笑笑的林使君,竟听得老泪纵横,接过韩平安敬上的酒,嘴唇颤抖着频频点头。
    崔瀚沉浸在这伤感的旋律和歌词中,感觉疯三郎一家子唱的就是他,不由想起来西域时送行的那些亲朋好友,心里一酸,热泪盈眶。
    韩平安扶着老人家,转身看着正在唱的李钰等人,问道:“使君爷爷,喜欢吗?”
    “喜欢。”
    “高兴不?”
    “高兴,有此别离歌,爷爷此身无憾矣。”
    林使君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探头看看后面的乐师,走过去抚摸了下徐午生等孩童的头,转身问:“三郎,有没有纸笔。”
    韩平安连忙道:“有,孙儿早准备好了。”
    隐娘反应过来,赶紧收拾石桌。
    林使君捋起袖子,边听边挥笔疾书,掉落的泪水模糊了字迹。
    “三郎,此词此曲可有名字?”
    “没有,孙儿没想好。”
    “既然是送爷爷的,爷爷慢慢想,想好再托人告诉你。”林使君放下笔,擦了一把老泪,示意追过来的老仆收起墨迹未干的歌词。
    韩平安躬身再拜。
    老人家在老仆的搀扶下走出凉亭,爬上马背,示意禁军牵马,跟着哼唱起来。
    安伏延本就心急如焚,不想夜长梦多,连忙招呼两位天使继续赶路。
    胡乐悠扬,歌声依旧。
    直至天使的队伍消失在视线里,韩平安才擦干泪水,喃喃地说:“使君爷爷走了,我们也该去白沙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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