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思古随即告辞,诸跃然将他们送至门口,任世语含笑道:“谭先生,再见。”
    沈灼的手被谭思古握在掌心,温热正顺着她的掌心传到四肢百骸。
    她恍惚看了眼立在门前,在簌簌飞落的白雪中,身材窈窕,笑容款款的美丽女人……
    如果她仔细看,一定能瞧出来些什么。趋利避害也是人的天性。
    只是那会儿,沈灼正被别的事情缠身、扰心,根本无暇理会是不是有人对她身边的男人心存某种感情……或者,她根本没想去在乎。
    那之后她也想起过这天,她记得漫天雪花,记得黑夜如墨,唯独忘了有个人握着她的手,问她:“是不是很冷?”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她为了一个人熬尽心血,对另一个人的深情置若罔闻。
    这些,到最后,都将会给出一个结果。
    翌日那给诸跃然打电话的齐总带着一个漂亮的秘书到画廊,沈灼早早来了,踩着门前压实了的雪,脚底绵软。
    那人倒不像诸跃然形容的猥琐难看,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年轮长在头顶和肚皮上,他眯着眼睛和沈灼握手。
    “谭太太,久仰久仰。”
    “客气了齐总,坐吧。”
    沈灼头一次这样从容地应对这种人,她心想,如果谭思古看到了,一定会很欣慰,想来她也不是做不到这些。
    有时候困难却不是真的困难,而是人心的那道坎儿,过不去。
    谈话过程及其平常,不外乎那些恭维和赞叹,客套及周旋,诸跃然应付的来。只是说到那幅画,姓齐的就算看了那画此刻今非昔比,也要坚持买下来,他笑着说:“诸经理,谭太太,我确实很有诚意的,只是不知道经过昨晚,你们是否改变了心意,决定把那幅画卖给我?”
    他顺道拿出支票夹,写了一张六位数的支票交给沈灼,“这是我给的价格,你们可以先看看。”
    当年毕业展览之后,她有不少同学的画作被人拿去拍卖,也能卖个好价钱,唯独她的。人像本身就难出手,更何况她技艺不高,内行人根本不屑品赏。
    半年前因着谭思古的一个不寻常的眼神,她故意拿十万块坑害他来度画廊危机,却不想他也是个精明的,骗不着。那就算了。
    今日,有人为她这幅画标上了个这样的价格,实在让她受宠若惊。
    诸跃然原本已准备好说辞了。
    类似“齐总,这画对谭太太意义非常,不外卖的”这样的话,她信手捏来,然而却见沈灼接过了那张支票,一动不动地看着上面的数字。
    姓齐的见此,眼中漾出欣喜,“谭太太……你看,行么?”
    沈灼静默片刻,随即道:“齐总,我确实没想到竟然有人会要我的那幅画。我很想知道,您买那幅画,到底是要送给谁?”
    姓齐的游移不定:“这个……谭太太如果真想知道的话,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但只怕到时候,您太尴尬……”
    沈灼低低笑了一下,“那不如你告诉我……他为什么想要这幅画好了……”
    姓齐的更是顾忌,他踯躅道:“谭太太,我只知这中间的部分干系,实在不敢妄言啊……倒不如这样,晚上我在城郊叶湖山庄定个位置,请谭太太前去赴宴,我们好好谈谈这幅画……”他看了眼诸跃然,接着说,“到时候诸经理就好好替我安排一下前头我们谈好的那些画,您看行不行?”
    这话内里的意思,沈灼听出来了,诸跃然也听出来了。
    沈灼仿佛被人当头一棒,头脑晕乎乎。
    晚上……叶湖山庄……来人会是谁?她知道。
    诸跃然说:“沈灼,你不该去。”
    沈灼说:“我要去。”
    诸跃然凌然道:“我跟你一起!”
    沈灼说:“姓齐的没让你去。”
    诸跃然根本不听:“我凭什么听他的?我就要去!沈灼,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沈灼没再辩驳。
    是的,诸跃然说对了。她不该去,但她要去,她要去见见那人。
    理智再清晰,也终究比不过九年来养成的习惯和她此刻揉憋在心口的怨气。
    不,仅凭那口怨气就足以支撑她做出任何事,不计后果的!
    所以她也不能不让诸跃然去,最起码,在她把自己往绝路上逼迫的时候,能有人拉她一把,也不至于到时候死无全尸……
    叶湖山庄,七点钟。
    她猜的没错,他果然来了。
    他走来时,就像电影里的男主角出场的画面,镜头推慢,她注视着他,想看透那些包裹在他眼睛里的情绪,那双明媚的双眼,还有他清寡的薄唇,从来没骗过她,以至于她以为一眼就能看透,但现在,她开始不相信。
    并不是不相信他了,而是不相信自己。
    说来也许是她错了,是她任性自大,以为他可以从一而终的爱她?
    铺陈着金红色线编制的桌布下面,沈灼的双手纠缠在一起,服务生将卫渠领进包间门,他穿了件黑色翻领大衣,围巾掖在领口,露出褐色格子的边。他步伐很大,两步走来,在她和诸跃然对面稳稳坐下来。
    隔着一张桌子,他们离得不远。
    他开口说话,声音却像从远方飘来的,“来多久了?”
    “没多久。”沈灼这样以为,但当她开口时,她才知道,并不是距离的问题,因为连她的声音也显得飘忽不定,遥远不清。
    是她耳朵出了问题。
    诸跃然个话唠,今天决定做回哑巴。
    她来,不是来掺和事儿的,是来为给沈灼铺垫后路的。
    她抱着手里的杯子,眼观鼻,鼻观心,像是没有看到卫渠一样。
    卫渠也没注意她,他一直看着沈灼,眼神淡淡。
    他对沈灼说:“你知道是我。”
    沈灼慷慨道:“我知道是你,也没几个人……知道我那幅烂画。”
    其实她是想说:也没有几个人能看得上我那幅烂画。
    改口的原因是,她突然不能确定了——他到底,还能不能看得上她那幅画。
    看不上?那他为什么要?也许是为了祭奠被他抹杀的九年的感情?
    在一家极具风味的高档酒楼里坐着,不点些菜实在不妥。
    沈灼自作主张,叫人拿来菜单,翻菜单的时候,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为了不让人察觉,她翻得很快,一边翻一边说:“这里有什么好吃的?有没有推荐啊?鱼呢?哪个鱼好?”
    声音瑟瑟,荒腔走板的,像不是从她口里跑出来的。
    诸跃然看不下去,夺过来对服务生说:“来份清蒸鲈鱼,素炒黄花菜……”
    她吧啦吧啦点完,沈灼脑子也没跟上,瞧啊,她带诸跃然来,还是带对了。
    上菜的空闲,先上了一壶桂花茶。
    卫渠忍了不少时间,他给诸跃然倒了杯茶才说:“跃然,我想跟沈灼说几句话。”
    诸跃然没喝他倒的茶,她扬唇冷笑说:“说啊!你说,我就坐在这里,不插嘴,其实我也不想听,但我走不成,你说对吧?毕竟现在沈灼也不是一个人,她是别人家老婆,这里出入都是名流,有个人看见了,说不定还以为我是那金/瓶梅里的王婆,给人狼狈为奸牵线搭桥,虽说沈灼是正经人,那也不合适呀!我这也不是多管闲事,而是良心上过不去。就这样,你继续说吧。”
    她说完,卫渠面上不变,眼底凉了几分。
    屋里的黄色壁灯很暖,都没办法把那团阴影温暖了。
    他坐在那里,一双好看的手搁在桌子上,骨节分明的手指交叉在一起。他反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沈灼心想,这种局面,不是她想要的啊。
    她看了又看对面这个男人。不久前他是男孩儿,她熟知的少年,在她无意识间,成为了男人,成熟,带着棱角。
    他也学会了沉默和容忍,但她不想要这些,她心里那个小人正在疯狂尖叫:开口啊!我来,就是想听你能对我说些什么!哪怕说你其实还爱我,哪怕说你其实想见我!哪怕你说这些都已经于事无补!
    他紧抿着唇,一语不发。
    包间里气氛怪异得连来上菜的服务员都觉胆战心惊,轻手轻脚的,仿佛怕打破这种剑拔弩张,因而成了被殃及的对象。
    终于在服务员走时,卫渠开口打破宁静,他说:“你好,来一瓶五粮液吧。”
    话音刚落,诸跃然立刻接道:“沈灼不能喝!”
    卫渠看着她,惨然一笑:“我知道。”
    他知道,所以这个笑,是无奈,又带着悲痛。
    因何悲痛,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酒很快就上来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根本也不问别人,放下酒瓶,仰头灌下去。有些话,似乎要喝了酒之后才能说出来。
    他连喝了两杯后,慢慢说:“沈灼,把那幅画卖给我吧……”
    沈灼看着他,鼻头酸涩,那个“好”字,几乎是脱口而出的。
    他听到答案,又喝下一杯酒。
    桌上看似平常却极其昂贵的菜没人动一下,那瓶酒却已经被卫渠喝下了大半。
    诸跃然这时才真的是看不下去了,她站起来,夺了卫渠的酒杯,瞪着他:“对不起了卫渠!我刚刚说过我不会插嘴,但我实在忍不了!你这个样子是做给谁看的?你别忘了当初是谁对不起谁的!你买沈灼的画做什么?留纪念啊?你这种人,我看着就觉得恶心!你以前不这样啊,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卫渠!”
    四年大学,卫渠和秦准住同一个宿舍,诸跃然跟秦准在一起多久,就认识卫渠多久,她也曾真心把他当朋友,可,当年情谊有多深,此刻就有多愤怒!
    卫渠默然听完她的呵斥,站起身子来,高了诸跃然一个头,他眼底灼灼,哑声说:“对不起,我先去趟洗手间……”
    他转身跌跌撞撞离开,诸跃然颓然坐回去,想想又是懊恼。
    “我真是嘴欠!”她拉起来沈灼,“我们走吧!”
    沈灼没喝酒,但也有些晃荡,平底鞋脚下,走在光洁的大理石板上,比早上去画廊时踩在积雪上更觉柔软。
    很多年之后,诸跃然说她,沈灼,你那时候那个样子我都不忍心看,像什么你知道么?像被人丢在下水道里的猫,狼狈不堪,眼神惹人垂怜,却又伸着带刺的爪,发出尖力的叫声。
    困兽犹斗,说得就是她这样的。
    但她不管,狼狈不堪也好,困兽犹斗也罢,都是她给自己选的路。
    这个凄婉的寒冬夜,多像九年前的那个夜晚,幽深的树林,冰冷的泥潭和绝望的孤寂……
    就这样被带出包间,她立在前台等候,诸跃然在结账,这时,有个男服务生匆匆跑来问:“请问刚刚从你们包间出去的那个穿黑色衣服的先生是您的朋友么?他醉倒在后面了!”
    诸跃然骂了一句:“特么这不让人省心!酒量不好还喝那么快!”
    她把包交给沈灼,嘱咐她:“我去看看,你在门口等着!”
    沈灼抱着她的东西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才迈开步子先出了门。
    在门口,晚风徐徐吹,她鼻头红红,兜里的电话响了很长时间,一点儿要挂断的意思都没有。她靠在门口的柱子上,掏出来,接听。
    “喂……”
    “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来?”
    她想起来了,她还没有告诉谭思古她晚上不回家吃饭。
    她慢慢道:“……在外面。”
    “在哪儿?”
    “……叶湖山庄。”
    “怎么跑去那儿了?”
    “……吃饭……”
    “嗯,那我过去接你?”
    沈灼回头看了眼身后,诸跃然风风火火地冲出来,说:“卫渠在里面躺着,我找人先把他抬到车上!怎么样?送他去哪儿啊?”
    沈灼茫然,电话那头一直没挂,等她想起来时,那边人沉沉说:“老老实实在那儿等着我。”
    沈灼应了一声“好”,电话那边已全是忙音。
    诸跃然看着她,“谁的电话……”
    “谭思古。”沈灼语调平静,“他说让我等他过来。”
    诸跃然表情变化非常夸张,此刻她真的恨不得要抽自己几个巴掌,“沈灼你疯了吧!你让他来……里面可是有卫渠在的!”
    “……他听到了。”
    诸跃然扶着额头哀叹一口气,想要再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们在山庄大厅等了谭思古不到半个小时,他就到了。
    从城区到郊区,路程并不近,更是饭点堵车的时候,也不知道他怎么飞过来的。
    他进来时,带来了一阵寒气,近身者,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比如诸跃然。她急着解释,又不知道直接开口好不好,话到嘴边时,谭思古看也没看她,只问:“人呢?”
    诸跃然噎了一下,“……里、里面。”
    沈灼在谭思古身边,看到他锋利的侧脸和微红的右耳。
    她心想他此刻应该很生气:这个女人,是他妻子,里面醉倒的男人,是她曾经深爱的人,她来见他,一声没吭的,现在又是一幅要死不活的样子。她要是他,肯定要气得炸起来了——
    谭思古怎么可能不生气啊?
    当他在电话另一边听到诸跃然忽远忽近的声音时,当他听到卫渠的名字时,心里那团火,腾就上来了。
    他觉得莫名,这种感觉,多少年都没有过了。
    不过最后还是因为残存的理智作用,和沈灼的那声不咸不淡的“好”,才压制下来。
    走进屋,看到卫渠,谭思古没亲自动手,自有山庄的人把卫渠背出来,直接塞进了他的车里。
    诸跃然想阻拦来着,“谭先生……那个……你跟沈灼先走吧,我来送他回去!”
    谭思古下意识从兜里抽出了支烟,叼在嘴里,点火的时候看了眼沈灼,最后只叼着它,说道:“辛苦你了,早点回家吧。”
    诸跃然一时愣在原地,回过来劲儿,她急忙说:“不辛苦不辛苦!那什么,我也喝了点儿酒……”
    诸跃然可不敢走。就沈灼那样的,她要走了,指定这事儿就说不清了。
    听这话,谭思古挑眼看过来,默不作声。
    诸跃然一直绷着,怕被识破。
    后来,谭思古点点头:“那就一起上车吧。”
    上了车,诸跃然便道:“我们也是倒霉!谭先生,你看画廊这不是刚谈了一笔大生意么!我就想带沈灼来吃顿好的呢,结果饭没吃成,遇上了个醉汉!总归是以前的朋友,丢了他不是,带着他也不妥,多亏谭先生来了!”
    诸跃然这人,嘴巴厉害,说谎的时候一个磕巴都不打。
    但这话一出来,却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好在谭思古并没想多追究,他看了眼沈灼,说:“诸经理家住北环吧?”
    诸跃然忙道:“是啊是啊。”
    “那就先送你回去吧。”
    “……”诸跃然无话可说了。
    她还能说什么啊?她算是明白了——这位的交际艺术可比她高好几个level呢!比起旁人的意见,他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判断!
    诸跃然实相地闭上嘴,等车子开到她家,下车前,她说:“谭先生你等会儿,我叫秦准下来,今晚让……让那人住我家就行!”
    谭思古淡然道:“行,你先上去吧。”
    诸跃然一点儿不敢耽搁,没一会儿就把秦准叫下来了。
    秦准一看*oss竟然在,后面坐着的是boss的情敌、他多年的好友!
    天呐,他差点儿昏过去了!
    接下来又是问好又是抬人,秦准把醉倒的卫渠弄出车子,卫渠哼哼了两声,秦准急忙把他嘴捂上,对谭思古道:“谭总,您先走吧,这儿有我了!”
    谭思古点点头。
    发动车子不过就是一分钟的功夫。
    乱局消失在眼前,车厢里,徒留下寂静。
    太静了,反而激起了心里的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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