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煜循守诚所指望去,见门口立着两尊蜡像,心中大惊,立即命守诚:“推我进去!”
    于是,秦煜和守财一众人等入了富锦阁。此时正是午后,生意稀,伙计们都趴在柜台上午歇,一伙计睡得浅,隐约听见辘辘的轮椅声,抬起朦胧的睡眼望向秦煜一干人,摆手道:“公子,我们这儿不做男人的生意,您瞧墙上挂的成衣都是女孩儿家穿的。”
    “我要见你们东家,”秦煜略微急切。
    另两个趴着睡的听见这一声,也悠悠转醒,抬眼间看见一衣着不俗、气度不凡的公子在面前,旁边还跟着七八个家奴,便彻底醒了。
    一伙计忙挤出笑脸,起身从柜台后转出来,呵腰上前问:“这位爷见我们东家做什么?是您与他相熟呢还是要谈生意呢?”
    “谈生意,”秦煜淡道。
    “好嘞,我这就去请我们东家,”那伙计应了声,便快步出门,往静月轩去寻春娘,其余几个伙计见秦煜这派头,也不敢怠慢,忙将人请去后院,好点心好茶伺候着。
    那边厢,正同静月轩老鸨谈文胸生意的春娘见自家铺子的伙计过来,不耐地问有什么事。
    “回东家,有一位坐轮椅的公子说要同您做生意。”
    “坐轮椅的公子?”春娘蹙眉,心道坐轮椅的除了秦煜她没见过第二个,可秦煜远在京城,怎会到这儿来?于是她道:“你回去好生招待,我待会儿便来,”那伙计立即应声去了。
    春娘的“待会儿”便是两个时辰后,待夕阳落下半张脸时,她才匆匆回了铺子。
    伙计们告诉她那人已等了他一下午,期间没催促过一句,春娘好奇谁这样性子,于是陪着笑脸掀帘入了内院,只见一着石青色素面杭绸直裰的男子板正地坐在石矶旁,手上不紧不慢地摩挲着一只海棠蕉叶杯,正是当日在揽月阁同赵文贤拼酒的那位。因他太出众,虽只打过一回照面,春娘却他印象深刻。
    秦煜听见脚步声,藏在袖管理的手握紧又松开,握紧又松开,才终于敢鼓起勇气回头看,却发觉来人并非他的秋昙,而是个男生女相,十分妖娆的男子,他目光一瞬黯了下去……
    二人对着做了个揖。
    春娘大步上前,撩了袍子在他对面坐下,玩味地笑着,“我认得你,你是秋昙的主子!”
    秦煜心尖尖上仿佛被蜜蜂蜇了下,一下活了过来,他直望向春娘,“你怎么认得我?又如何知道秋昙的?”
    春娘把玩着蕉叶杯,漫不经心道:“我原是京城人士,见芙蓉斋生意好便向那位掌柜的——秋昙取经,后头用自己的本钱在苏州开了家一模一样的成衣铺,如何,像不像?听说您会娶她做正妻,她如今过的如何了?”
    积攒了一下午的那点希望也破灭了,秦煜握着蕉叶杯的手在发颤。
    春娘见他如此,想到秋昙活得好好的,而自己要做他女儿的“父亲”,便觉快慰,于是故意挑他的伤疤,“唉,秋昙那姑娘真傻,你一侯府世子怎会娶她做正妻呢?”
    秦煜冷冷瞅对面一眼,抬手示意守诚推他出门……
    “诶,不是说要谈生意么?怎么不谈了?”春娘故意追着他出门,双手抱胸欣赏着秦煜失魂落魄的样子。
    秦煜神色麻木,一语不发,由着守诚推自己往外走。
    守财生怕秦煜再逗留,趁热打铁上前劝道:“二爷,咱们已跑了大半个苏州城了,终究没寻着姨奶奶,不如今儿便启程回吧。”
    秦煜仍默不作声。
    守诚猜到秦煜的意思,“二爷,您真不再寻秋昙姐姐,要回去娶林家小姐了么?”没得来秦煜的回应,守诚只叹了口气,向守财轻轻颔首,守财会意,立即命小厮去渡口订船票。
    这话正好叫春娘听见,她往地下啐了口,心道果然男人靠不住,秋昙才拼死为他生下女儿,他便要娶旁人为妻了,想来方才的深情也是演的。
    于是,她立即走出富锦阁,往天水巷赶,此时已是黄昏,巷子里飘来阵阵饭菜香,待走到自个儿小院门口时,听见婴儿的啼哭声,她忽忘了要做什么,心中只有温暖。
    她推门进去,正见秋昙着一身宽松的水蓝色衣裙,推着摇篮走来走去,一面用大蒲扇扇蚊子,一面给孩子哼儿歌。
    “小满怎么总哭,来,爹来抱抱,”春娘说着,便要伸手去摇篮里抱孩子,秋昙用蒲扇拍了拍她的手肘,“你快别添乱,就是要叫她躺在摇篮里,惯了便好了,不然越养越娇气,天天缠着你抱。”
    春娘瞅着正啃小脚丫的小满,爱得不行,便只好凑过去亲了亲她的小脚丫,而后接过秋昙的手来推摇篮。
    秋昙这才得空在一旁的矮杌子上坐下,用蒲扇赶着腿上的蚊子,道:“我不知怎么了,一出月子便舍不得把小满交给奶母带,事事亲力亲为,累得慌。”
    “当娘的大约都这样,是不是,小满?”春娘伸出食指逗了逗小满的小脸蛋,小满便放下脚丫子,抱着春娘的手啃起来。
    “大约我近来太累,今儿幻听了,居然听见巷子里有轮椅声,走出来细听,又听不见了,”秋昙唉了声。
    春娘神色微僵,低眉忖了忖,终于道:“今儿有个坐轮椅的到过铺子里,问我认不认得你。”
    秋昙烫了似的站起身,“坐轮椅的?”只这一句话,便令她心如擂鼓,浑身起细栗。
    “就是你家二爷,”春娘漫不经心道:“我没说你在这儿,他没寻着你,就要赶船回京了,你若想随他一起走,现在追过去还来得及。”
    秋昙却觉脚下有千斤重,迈不开步子,想到方才秦煜来过天水巷,甚至就站在门外,她心里便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通通涌上来。
    “我去寻他做什么?”秋昙复又坐回杌子上,故作淡然,用蒲扇给孩子赶着蚊子,“你知道侯府那样的人家,容不得我的,我生的孩子,只是庶出,将来总也矮人一等,不如在这儿来的自由。”
    春娘大为惊诧,本以为秋昙对秦煜爱慕难舍,必定忍不住抱着孩子去寻,没想到她还挺有定力,于是上前拍了拍秋昙的肩,豪迈道:“正是要如此,不就是男人么?天下男人我见得多了,没几个是好的,你家二爷也是一样,方才我看他神思恍惚,神伤不已,还以为他多将你放在心上,原来也是个负心汉,我听他身边那小厮说,他此番回京便要娶妻,这才多久的事儿,一年还不到呢,可见深情也是装的,唉……你说凭什么丈夫死了妻子要为其守孝,妻子死了,男人却可立即续弦,真真叫人不耻!”
    秋昙已听不见她说什么了,心头只萦绕着那几个字:“他此番回京便要娶妻。”
    她忽的笑了,像听见什么笑话似的,捂着胸口哈哈大笑,笑个不住,春娘大惊,忙上前扶着她的双肩将她搀起,却见她笑得泪流满面。
    “我不该说的,我……”
    秋昙终于止住了笑,抬手道:“该说的,你不说我岂不要骗自己一辈子?哎呀,我想想我近来真是可笑,真是可笑啊!”说着,起身往漆黑的屋里去了。
    这时,小满“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春娘手忙脚乱地去抱孩子,大喊黄妈妈:“快去瞧瞧夫人,快去!”
    这日之后,秋昙再未梦见过秦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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