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宝栓就住在隔壁,自然不用他多费心,而虞定尧却是小孩儿似的又对他撒起了娇。
    “沈大哥,你就跟我去一趟,我有点东西要你帮忙看一看。”
    “什么东西,我下次去了再看不行么?”
    虞少爷不肯:“不行,就今天!”
    就今天,那一下午早干嘛去了?
    沈延生心里不满,但面子上依旧笑盈盈的难却盛情。就在两个人拉扯踌躇的时候,赵宝栓的司机把小白车开到了沈家大门口。
    虞定尧一看到那漂亮的小车顿时“哎呀”了一声,然后迈着小长腿跑过去看。一边看一边扭头对着赵宝栓说:“这是你的车?”
    赵宝栓挺得意:“怎么样,漂亮吧!”
    虞定尧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那我要坐你的车回去。”
    赵宝栓欣欣然:“好啊!”转过视线,他看看沈延生,左手换右手,左脚换右脚,然后对着人往外走的方向,作了个邀请的姿势,“沈少爷,请吧。”
    眼看着虞定尧蹦蹦跳跳的钻进副驾驶座,沈延生对着赵宝栓皱起了眉:“是他要回家,我又没说跟。”
    赵宝栓伸手拽他,小声劝道:“走吧,虞家侄少爷的面子你也敢拂?”
    沈延生挣扎:“他一个小孩子,有什么面子?”
    正是拉拉扯扯的时候,虞定尧从车窗里探出了脑袋:“沈大哥!你们快点啊!”沈延生抬头“哦”的答应,不想赵宝栓在这个时候猛地抽了他的胳膊。慌里慌张的落进人怀里,一下巴磕到了赵团长的肩上。
    虞定尧歪着脑袋看,心说这俩怎么回事,好好的说着话,怎么还抱上了?没等他想明白,赵宝栓那里已经抱着小腿跳了开去。沈延生笑微微的掸了掸衣服,走上来拉开车门,坐到了后座上。
    车子开得飞快,一路上赵宝栓都在揉他的小腿,那小腿刚才让沈少爷狠狠的踹了一脚,疼得他龇牙咧嘴。不过身上虽然疼,他心里却是乐滋滋的美着。借着眼尾的余光,他瞟了对方一眼,看见沈延生远远地离开自己靠在另一侧车窗边,目不斜视。
    夏天的白昼总是比较长,所以即便是在这样的时间,窗玻璃外面还是能见着日光。沈少爷正襟而坐,一张白脸让透射而入的日光裹得轮廓柔和。赵宝栓一眼两眼的偷着看,心里又涌起一股馋劲。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说刘为姜魔怔,其实自己也一样好不到哪里去。沈延生就是再好,也是个男的,就算真的和自己过到一起去了,那能长久么?就算自己这辈子认了不再讨老婆,他沈少爷呢,沈少爷要是想女人了,怎么办?
    忍不住往前想,赵团长有点怅然。仿佛沈少爷在他心里成了水底的那轮月亮,想捞捞不着,要挪挪不了,光只有这一刻的看着好。或许等到哪天水干了,天明了,这月亮也就该一起消失了。低下头,他发现了沈延生摆在车座上的一只手,那手离着他不远,指头白皙修长,闲闲的搭在黑漆的坐面上,愈发显得洁白如玉。赵团长屏着呼吸看,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伸手摸过去,罩住了那光滑的手背。
    两只手大小粗细截然不同,碰到一起,自然惊动了暗自出神的沈少爷。扭过脸看自己身边的赵宝栓,他想也没想,缩起手腕就要往回抽。
    因着坐姿平和,所以手腕上的角力只能暗中进行。一个走一个留,黏黏腻腻纠缠半天,始终没有分东西走南北的意思。
    挣着挣着,沈延生乏了,无可奈何的把脸转回窗外,他选择无视。
    在这之前,他牵过很多小姐太太的手,那些手生的白皙绵软,五指一张一合,香喷喷的带着腻人的甜。而此时牵的这只手却同那些娇嫩似柔荑的大相径庭。它生的粗糙,宽大,指节轮廓都带着一股坚韧厚实的力量。
    沈延生渴望这种力量,尤其是当他认识到自己其实弱小之后。毫无疑问,他需要得到力量的支撑,可是他又无论如何也没法把这种支撑的可能性同身边的大老粗联系在一起。说句老实话,沈少爷心里也有一杆秤,赵宝栓对他,说好不算好,但绝不是坏。如果坏,怎么会帮着他救万长河?或许他只是一时的鬼迷了心窍,非得从自己这里得点什么好处去。可能有什么好处,钱不缺屋不少的,自己能给他的东西也不外乎都是些浮眼烟云般的身外之物。
    此时面对安安静静的赵团长,沈延生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如果赵宝栓能心平气和的同他谈一谈,讲一讲,撇开睡觉这码事不说,其实双方结为同盟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各怀心思,这对欢喜冤家倒是暂时性的迈入了和平,两颗脑袋各对着一方汽车玻璃,他们自顾自的看,却都没往心眼里看。车座中间井水不犯河水的自然划开国界,国界线上,搭着两只手,一黑一白一粗一细,忐忑而羞臊的按在一起。
    坐在前面开车的司机因为有了前一次的经验,所以时不时的总是要从后视镜里向后看,可看来看去,见后面始终一副和气融融的平稳局面,便暗自感到惋惜。分明是热热闹闹的两个人,怎么就忽然的风平浪静了呢?
    这个问题还没想明白,车子已经到了镇长府门口。虞定尧意思意思向赵宝栓道了谢,拉起沈延生就往自家大门里奔进去。
    “沈大哥,你可一定要给我拿个主意。”
    沈延生让他拉的脚步跌跌撞撞,问道:“拿什么主意,这么火急火燎的,非得要今天不可。”
    虞定尧走在前面,神神秘秘的扭头对他一笑:“等你看了就明白啦!”
    小孩儿拽着沈延生,一路穿过花园走过月亮门,几番分花拂柳,终于是到了一间状似书房的屋子里。
    看摆设陈列,这是书房没错,加之桌角上堆叠的课本作业,沈延生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可是奇怪,上次来的时候,书房不是在小楼里么,怎么这几天不见的工夫,又另外辟出一间新的来?
    虞定尧看沈延生面带疑惑,便很贴心的解释道:“最近不是天热么,楼里头太闷,叔叔给我专门腾了一间透风的出来,也省的我被热死啦。”
    沈延生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心说这虞府到底是大派头,连个书房都迁来迁去的有个寒暑之分,也难怪要养出这么个“娇滴滴”的侄少爷。
    虞定尧小心翼翼的从抽屉中捧出个一叠东西,献宝似的捧到了沈延生面前。这是几张由彩色颜料堆砌而成的美术作品,边上有落款的名章,正是这位侄少爷。
    沈延生低头扫了一眼,见那些画画的有红有绿,因为风格自成一派,所以也不能说是胡乱的涂鸦之作。看着当中一副,正觉得眼熟,就听虞定尧用自得的口吻炫耀道:“先生说我画画的好,过两天学堂里有个美术展览,让我挑一张送过去。”
    沈延生笑眯眯的对他点点头,心中却不禁的为学堂里的师生感到痛苦。如此目不忍视口不忍言的作品,私下看看且作娱乐没有问题,若是拿去展览,似乎有些强奸大众的意思。摆在展位当中,恐怕也无法用传统审美来理解,只能用狂野抽象这样先进的词语来硬充恭维。
    大概是虞少爷对色彩与冲突抱有强烈的执着和天分,在一大团花花绿绿的颜料中,能被称之为内容的东西,少之又少。沈延生一张一张的往下看,看了一轮终于又回到了最初的那张画作上。画中红花绿树的交织成片,斑斓的颜色中,突兀的安了两道细长的黑影。沈延生盯着画纸凝视片刻,忽然想起了这画的由来――这不是那天在桃林里请他跟小舅舅做模特儿的那张么?
    停顿片刻,他从画纸上抬了头,问道:“你这画是不错,能不能也送我一张,就当是我帮你拿主意的酬劳?”
    65第六十二章
    从虞府出来,沈延生手上多了一样东西――是他刚向虞定尧讨过来的水彩画。抬脚迈出门槛,外面响起一声汽车喇叭的声音,赵宝栓在等他。
    朦胧的夜色中,他只看见这大个子倚在车门上抽烟,烟头红红的一点,随着吞吐的动作忽明忽暗的闪着光。
    沈少爷不是矫情的人,下了台阶就直接往后座去,从善如流的坐进车内,另一边,赵宝栓掐了烟,也进来了。
    沈延生闻着他身上的烟味,皱了皱鼻子:“你抽的什么?”
    “哈德门。” 赵宝栓嗅嗅手指,低头发现人怀里的纸筒,“那小孩儿给你看什么好东西了?”
    伸手往人怀里摸,被沈延生躲开了:“一幅画。”
    “什么画,多金贵,非得今天就给你?”
    沈延生想了想,答道:“一副画得很难看的画。”
    虞少爷水平糟糕,不过糟糕的很安全,旁人若是不知道缘由,如何也猜不出这其实是一张合影。
    赵宝栓听他答得一本正经顺畅自如,没有继续问,沉吟片刻,他朝着沈延生边上一凑,低声说:“哎,小宝贝儿,我也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这忽如其来一声小宝贝儿颤了司机的脊梁骨,脚下不留神,一脚油门把人载到了镇内的一所大饭店门口。饭店里有吃有喝,更有依依呀呀唱歌跳舞的美女,沈少爷不得已跟着进去看了一会儿,只是一会儿心里的不得已便自然而然的成了得已。
    唱唱歌,跳跳舞,纸醉金迷的浮华生活最容易让人觉得轻松,哪怕是片刻轻松。抛下赵团长,沈少爷兴致高昂的进入了人头涌动的舞场,然后搂上个身姿窈窕的小姐,开始合着大厅中依次播放的曲目大跳特跳。
    曲子是欢快的曲子,鼓点活泼,音调悠扬,加之台子上还有歌女伴唱,热热闹闹的气氛一下让沈少爷觉得心神舒畅。
    他很久没有这样的高兴过,所以一直态度温和,面带微笑,加上舞技上乘,等到中间交换舞伴的时候,那位配合默契的窈窕小姐自然是对他依依不舍。然而未等她用眼神对这位公子哥进行挽留,身后有只手粗鲁的挡开了他。
    窈窕小姐十分生气,因为好事未续,可扭头一望,她脸上的表情便从愤怒变成了惊愕。小型巨塔似的,一个男人站在她面前。虽然风格上同之前的那位相去甚远,但也是个英俊潇洒的漂亮绅士。
    窈窕小姐楞了一瞬,恰好舞场中这个时候又重新飘起了袅袅环绕的曲调。笑靥如花,她姿态高昂的对着绅士的方向送出只手。绅士很自然的笑了笑,伸手来接,却不是接的她,而是模仿着她刚才的动作,粘上了一旁的舞伴。
    一手交握,一手搭住沈延生的肩膀,赵团长摆的是女步的姿势。彻底的无视了旁边羞愤欲死的窈窕小姐,他催促似的用鞋尖踢了踢沈延生。
    “明明是我来让你教我跳舞的,怎么你自己一个人跳上了?”
    沈延生目瞪口呆,望着面前大鸟依人的场景不知作何反应。赵宝栓等不及了,扭头看过别人之后,立刻磕磕碰碰的拽着沈延生旋转移动起来。舞池里灯光一闪,窈窕小姐很快就离开了他们的视线,而沈延生直愣愣的望着赵宝栓,一时之间也忘了看周围。
    手忙脚乱的跳,赵团长搭在沈延生肩上的手也僵硬的很,时不时的注意着脚底,他小心翼翼的迎着沈延生的步子,笨拙的重复着后退前进,前进后退的动作。
    看他跳的这样认真,沈延生在不忍之余,也起了玩心。一把抓紧手心里的大糙爪子,他对上了赵宝栓略显慌乱的目光。
    “腰挺直了,跟着调子走,注意别踩到我的脚。”一手搂着赵宝栓的腰,他像对待女人似的把对方朝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然后挑起视线继续做教导,“肩要放平,头放正,眼睛要看我。”
    赵宝栓一句句听,一句句做,动作也渐渐的从生疏僵硬中得到了改善。平安无事的跳过大半只曲子,他十分兴奋,觉得自己天赋异禀,应当是块能歌善舞的宝料。
    毫不遮掩自己的得意,他笑嘻嘻的把嘴唇伏到人耳边:“我是不是学的很快?”
    沈延生一本正经,点点头向他发出肯定的鼓励:“孺子可教。”
    赵宝栓不明白,但从表情上看,这应该不是什么坏话,于是乐滋滋的翘起嘴角,又对着沈延生露出了成排的白牙。
    赵团长自认为有十分天分,很快就成了自娱自乐的舞蹈家。及至两人尽兴而归,一路上坐在小车里,他也没法彻底的闲下。两根手指模仿了双腿的动作,他嘴里啪嗒啪嗒的哼着自创的调子,低头在自己的大腿上跳起舞步。一边跳一边又腾出舌头向沈延生说:“等我再学两天,一定能比你跳得好!”
    沈延生刚快活了一场,心思神气都是绵软柔和的,忽然遇到这么一句话,自然也不会刻薄:“你现在挺好。”
    赵宝栓一听,很是兴奋,扭头瞟了他一眼,说道:“这样,等过两天,我专门在家里弄个屋子,把你叫过来继续教。”
    沈延生不置可否,因为明白计划是一码事,真的实施又是另外一码事,赵宝栓要准备,就让他准备去,自己要是不高兴去,他还能带着人来把自己绑过去?
    心情愉悦的回了家,沈少爷在一番洗漱之后,坐在床上展开了虞定尧的画。不管看几次,这画还是一样的烂,然而他却看得有滋有味。最后整整齐齐的把画展在床面上,他怅然若失的从口中发出一声长叹。
    小舅舅啊。
    身世浮沉雨打萍,他越来越发现有的时候必要的妥协也能换来个皆大欢喜的好结局。
    只是好结局未露出端倪,几天之后,沈少爷的妥协说却是自行破灭了,因为赵宝栓打穿了他家的院墙。大概是怕连累到这边的地基,这位“好邻居”还破费心机的花了些功夫。连夜温温柔柔的在那墙上开出一扇月亮门,花草并茂的,把一条小径贯入了沈家院内。
    门房慌慌张张的跑进来通报,是这天清晨的事情,当时,沈延生正坐在堂间里面豆浆油条的吃早饭。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后院,瞎眼正领着几个佣人往这边搬花盆,看见沈延生,这个小跟班立即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嫂……”噎住后头一个字,他不动声色的改口道,“少爷。”
    沈延生精神奕奕的刚起床,加上刚填饱肚子,所以发起火来也是中气十足。两道眉毛往斜里一刺,他抬脚踢开盆新摆上的娇花,破口大骂:“王八蛋!是谁让你掏我的墙!”
    瞎眼微微躬身,嘿嘿的陪着笑脸道:“沈少爷,你这气撒得不对路,我也是照上面的意思办事,你凶我,我也没办法呀。”说着,他把手往两边一摊,做了个很无辜的表情。沈延生抬眼看他,这才发现这小青皮居然穿着一身军装。看料子应该是新做的,只是衣服大架子小,穿的十分干瘪。
    “我说了王八蛋是指你么?”沈少爷往对面院子里抬起只手,“去把人给我叫出来!”
    瞎眼一缩脖子,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哎呦,是我不要脸,沈少爷你别生气。你要找的那个王八蛋,一早就出去办事去了,要不等他回来我再来通知你?”
    边上几个端花盆的佣人畏畏缩缩的站在院内不敢动,他扭身踢了当中的一个屁股,厉声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花盆搬过去!”
    佣人们战战兢兢,十分为难的观察着这边的沈延生,一面小步小步的往院子里挪,沈延生一个眼刀刮过去,顿时就把这几个人挡了下来。
    “谁敢再往我这里进一步,别的不多说,衙门见。”白脸蛋气势熊熊的往起一扬,他转身就走,边走边对门房命令道,“找人,把这狗洞给我堵上!”
    回到堂间里,沈少爷心情很不好。转来转去的把他认识的那些人统统编排了一遍,却没有一个能顶的上用场。
    仇报国?他管不了这事。虞棠海?他不管这事。那找谁呢?参谋处和军政处那些?这就更远了。
    恶气一口无从可出,他又把自己憋成了只几欲炸毛的小动物。最后气鼓鼓的回屋里穿戴了一番,他一脚踏进自己的小汽车,找仇报国去了。
    沈少爷车子飞快,一大早就出门去的赵宝栓也是忙得晕头转向。
    白家岙一带要造铁路,钱可以由政府往下拨,工人却不能大老远的从南边用车马运送过来,所以这征集工人的工作,自然也要有人来做。赵宝栓自告奋勇,揽下这门差事,却没想到事情远比自己想的要复杂的多。不带歇的连轴转了几天,他几乎有些焦头烂额。
    工程队里有好些都是高级学堂来的学生,对他说话的态度自然也不会客气到哪里去,读书的自认为上人一等,更何况赵宝栓这样油里来油里去的老丘八。在听说赵团长是土匪出身之后,这些人对他的轻视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成天的这里不行那里不对的跟他唱对台戏,弄得赵团长肝火渐旺,竟是在嘴上生了个大燎泡。
    坐在办公用的桌子前,他手上举着面镜子上下左右的照。燎泡太大了,几乎要碍着他吃饭跟说话,就连嘴长得稍微大一些也要撕开一样的痛。赵团长皮糙肉厚,当然不会怕那一星半点的疼痛,他只是为自己感到惋惜,好好的一个人,本来是面目英俊无可挑剔的,偏偏让嘴上的燎泡破了相,这么一来,在这泡消下去之前,恐怕他是不能去见沈延生了。
    小心翼翼的碰了碰自己的嘴唇,赵团长耷拉着眉眼无精打采的从嘴里发出了一声长叹。叹声未消,有人站在外面,轻轻的叩了他这里的门板。
    赵宝栓压下镜子一抬头,见门边站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笑微微的冲他点了点头,白脸上一双细长微挑的单凤眼,神采奕奕的露出了丝丝的微光。
    66第六十三章
    沈延生风风火火的上车,一口气把自己憋到仇报国家里。仇家大门紧闭,只有个门房老头往院前的草坪上撒着水。水管子墨绿色的一根盘在地上绕了几道弯,沈少爷脚步飞快,一脚被那管子绊了个踉跄,连走带跳的,心里火气更甚。
    仇报国听说是他来,当即从阴凉的卧室中冲了出来,喊起佣人张罗汽水西瓜之类的避暑之物,自己则是笑意盈盈的站到了门边。
    冠着个旅长的头衔,仇报国的快乐日子其实并没有持续多久。因着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这旅长做的空,只有面子没有里子,虽说手下部门众多,但一个两个全是虞棠海的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根本就不用他来拿主意。
    仇旅长固爱人前风光,当然不能把这事摆到明面上来讲――拿不出来更无人可说。本想着沈延生至少还是自己这一挂的,谁知道人根本连任职都没有去,直接到镇长那边把委任书一交,悠闲自在的做起了寓公。
    人不在眼前,仇报国所能想到的,便只有这人好的一面。之前在白家岙他是拿沈延生做了一回饵,心里后悔莫及的疼了许久,如今人家既然主动避开了这趟浑水,他自然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只是仇报国懦弱,成天的腻在家里,找不出登门的理由。
    沈延生进了大厅一侧,那角落里正摆着一架电风扇。三个叶片咕噜噜转开,带出一卷半热半凉的风。
    “热死了。”抓着身上的衬衣迎风抖了抖,他脸蛋红彤彤的扭过去看仇报国,“你这屋里怎么比外头都热。”
    仇报国摇摇头:“这怎么能,明明是你热过头了。”端起盘子里的西瓜递到沈延生面前,他问道,“你要来怎么也不先打个电话。”
    沈延生嚼着起沙的瓜瓤,瞟了他一眼:“你还要三跪九叩的迎接我不成?”
    仇报国笑道:“那倒不是,你要是来,我就提前叫人预备午饭。”
    “我又不是来蹭你饭吃。”两三下啃干净,他把瓜皮往盘子里一丢,咂了咂嘴,“你能借我一队小兵么?”
    “一队小兵?你借这个干吗?”
    “别问这么多,你借不借?”沈延生用毛巾擦了手脸,对着风扇又开始吹,一脑袋浓黑的头发吹了个东倒西歪,他两手插在腰上,样子实在是不太好看。
    仇报国摸不透他到底什么意思,便开口应道:“要不我给你弄几个副官过去?还是你要从卫队里面挑人?”
    沈延生拧着腰回过身问他:“顶用么?别是中看不中用的货。”
    仇报国道:“当然顶用,怎么了,好好的忽然借人回去,家里进贼了?”
    沈延生眉头一蹙:“你别多问了,我烦着呢。”站在原地,他又吭哧吭哧的吃了几块西瓜,吃的满肚子甜水荡漾,最后对着风扇里的凉风,打了个饱嗝。
    “你这房子可不行,夏天太热,跟炉子一样。”
    三番四次的遭人嫌弃,仇报国心里有点委屈,心说我住的好好的,怎么一到了你嘴里就成炉子了。他知道自己一贯被这同窗看不起,没想到,这轻视居然还波及到了住宅问题上。难以置信的看了看大厅,他实在是觉得没什么可改进的。低头再看到沈少爷,却是看到人往头上带了凉帽,就要往外走。
    “哎,这就走了?”赶忙的追过去,沈少爷已经到了门前那片茵茵的绿草中间。太阳底下升起只手,沈少爷朝他挥了挥,边走边说道:“下去就把人给我拉过去,我急用。”
    仇报国定定的站在台阶下面,望着沈延生的背影有点反应不及。这来无影去无踪的,当真是一阵小旋风,刮得他晕头转向却又不知道如何是好。
    沈延生离开了仇府并没有着急回家,因为一回家又要有闹心事,他不知道瞎眼说的话是真是假,在仇报国的人到达之前,他图清净,能避一时是一时。
    小汽车沿着镇内的大道开,一路太阳晒着快熬成个长轱辘的火炉子,沈延生在车肚子里热的直吐舌头,一面惋惜自己刚才怎么不顺一瓶冰镇汽水出来。躺在车座上喘了半天气,他让司机把自己载到了一家专营糕点饮食的小店前,然后急三火四的冲进店内连着点了一大盘冰激凌外加许多清亮的汽水饮料。
    小店的经营十分到位,在饮料和食物上来之前,便有人先端来了湿毛巾与凉茶。沈延生找了个通风的位置坐下,当然就一手毛巾一手茶的双管齐下。暑意未消,就听前面忽然传来吵架的声音,从小吵慢慢的变成大吵,最后听到店里的伙计大喊了一声:“来人啊!打人了!”声音一出,聚拢的人群便一下子散了开来。
    只见挨打的伙计站在当中,两只手捧在鼻子上,指缝中间流水似的挂着两条大红鼻血,正是一副委屈又恐慌的样子。脚底下痒痒的朝前磨了磨,他始终是不敢往近前去,因为站在他面前的那个男人足足高出他一头,而且身材魁梧,面目冷峻,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惹的人。
    “是你自己吃了东西不给钱!居然还动手打上人了!”
    男人解释道:“我不是说了丢了钱包么?等过两天就会把钱给你送过来!”
    伙计气不过,嚷道:“我又不认识你!凭什么信你?都跟你似的今天丢钱包明天丢人的到处赊账,我这店是不是该关门了!看你还穿的好好的,怎么能做这种骗吃骗喝的事情?”
    “我什么时候骗吃骗喝了?”
    “没有骗,有本事你现在就把钱拿出来啊,我不等过几天,我就要现在!现在不给就是骗吃骗喝!”
    伙计叽叽喳喳,因着挂了彩,所以气势上多了几分以弱恃弱的不要脸,男人一时冲动先动了手,想要再解释便没了立场。边上几个人纷纷起哄,要求他把手上带的表押下来,两边息事宁人,也不用把这事闹的更加难看。但是男人显然是不愿意,吃这一顿才几个钱,押上块表?那是傻子么?
    一帮人七嘴八舌,把一件芝麻绿豆大的事情生生念成了压山滚道的巨石,那伙计抹了自己一脸鼻血之后,仗着所谓的舆论压力拉拉扯扯的抓了那男的就要往外面去。
    沈延生最喜欢凑热闹,端着碗茶就看上了。
    那男人穿的十分体面,是那种一看款式剪裁就知道体面的体面,而且样子十分新,跟自己之前在成衣铺里见过的那些很不一样。这么个时髦挺括的人,居然会没有钱付账?想想也确实是稀奇。
    就在一帮人七手八脚的纠缠不清的时候,沈少爷大摇大摆的站出来,朝着咋咋呼呼的伙计说道:“他吃了多少钱,我来给他付不就行了,何必这样大动干戈的闹。这么热的天,真要是闹到衙门,估计衙门那帮人也不会理你们,何必呢?”
    慢条斯理的说完,他要的冰激凌和汽水也上来了,抬手对着那男人招了招手,他继续道,“你也是,丢钱包就丢钱包,好好说话不行?肝火旺得非得打人?快来坐下,喝点饮料冷静冷静。”
    被打的伙计认识沈延生,知道这人跟仇报国有点小关系,当然不敢当场抗议,灰溜溜的捂着鼻子奔向厨房,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好戏也顿时拆台散场。
    沈延生没事人一样一勺一勺的往嘴里填着冰激凌,就看那男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朝他这边走了过来。
    高高大大的影子一落座,沈少爷眼皮一撩,把手里的叉子戳在了冰激凌上:“坐什么,给你解了围,还不赶紧走?”
    男人顿了顿,说道:“这位先生,你可以给我留个电话,等我找到我要找的人,马上就能把钱还给你。”
    沈延生这出英雄救“美”本来就是突发奇想,却没想到对方居然还很认真的要跟自己感恩道谢。出手相助是一时兴起,现在吃了会冰激凌,这兴便冰融雪化的变成甜水进了他的肚子,对着男人一摇手,他懒得继续搭理,便简洁的回应道:“赶紧走,天热我容易发脾气,你再不走,我这冰激凌跟汽水也白吃了。”
    男人犹豫了一下,仔细的看了沈延生一会儿,仿佛是在记他的长相。最后对着沈延生一点头,起身出了糕点店。
    冰激凌清清凉凉入口即化,沈延生划开肚子接连吃了好几盆,最后实在腻得慌,才磨磨蹭蹭的回到了车上。
    然而他这一趟甜蜜的纳凉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惬意,就在这天夜里,他忽然的闹了肚子。脚底不停的在厕所和卧室之间跑来回,因着顾及面子,所以也没叫佣人进来伺候。腹痛如绞得拉了个昏天黑地,等到这一夜噩梦过去,他终于手脚发软面色发青的躺在床上迎来了第二天的曙光。
    拉了一晚上肚子,沈少爷觉得自己肚子里全空了,五脏六腑轻飘飘的沥干了血液和水分,缩在憔悴的身躯里,失去了往日的分量与功用。脚底轻飘飘的从卧室移到底下的堂间,恰好门房也从外面进来了。一眼看见自家主人脸色青白的没有个活人样,门房顿时有些大惊失色,忙不迭的上去扶住他的胳膊:“先生,你这是怎么了?昨晚上没睡好?”
    沈延生摇摇头,在他的帮助下落了座,有气无力的说:“没什么大事,一会儿你去跟后面说一声,就说今天饮食清淡点,别太油腻。”
    门房连连点头,然后俯身向他报告道:“先生,一大早外面就来了一队人,说是仇旅长那边过来的……有个领头的,正在外面候着呢。”
    沈延生敞身往后面的躺椅上一靠,问道:“后院的狗洞怎么样了,堵上了么?”
    门房道:“先生,我昨天喊了人来,可工人一开工,那边的就支起枪来吓唬人,实在是不好办啊……”
    沈延生闭着眼睛摸了摸干瘪的肚皮,慢悠悠的说道:“继续要人堵,能堵多少是多少,我不信他们真敢弄出人命来。另外,仇报国那边过来的那些人,直接叫他们全都上后院去,记住,要挨着墙站,看紧了,不许院子那边有人过来。”
    67第六十四章
    赵宝栓在镇内的一家酒楼内接待了一位贵客――孟小南。
    因为生意上的往来,孟小南早先就跟他打过照面,不过当时不够熟络。如今再见面,二人虽是身份大变,却共有一股喜蹬高枝的新气息。
    赵宝栓当上了大团长,而孟小南也从一个跑腿伙计摇身一变,成了烟土公司的专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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