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本来是天公日,但魏家湾并无祭祀,五峰县也鲜有人家拜祭天公。
    祭个头,多灾多难的。
    “前方便是五峰县,我们不去城内。”
    一艘飞舟缓缓向西,船上汪伏波闭目养神,不断地打磨双目中的光剑,他现在已经对升迁毫无兴趣,不是不想做大官,而是乱世的大官,有职无权就是摆设;有权无兵则是猪猡。
    而且他是得到的是天赐流光,于国运笼罩之下修炼,也并无问题。
    “你说的神人,当真有那般厉害?”
    “夏邑虽是天下大城,竟是如此闭塞。”
    “……”
    汪伏波懒得搭理,他才不信京城巡天监、钦天监没有察觉到“巢湖之变”,大巢州的事情,不过是一起装糊涂,看破不说破。
    “前方就是魏家湾。”
    闭着眼睛的汪伏波,一眼就认出来青木河的回湾,那里还有巨大的怪兽骸骨。
    人在骸骨面前,都显得有些渺小。
    “这里怎地有一座兽形山?”
    “那是神兽尸骸,去年最后一夜,为神人所斩。如今化作山峦,倒也不错。”
    夕少君的尸体,的确是化作了一座山,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中,使得魏家湾这里的水流速度也减缓了不少。
    “你又在胡说什么?”
    “愚昧,下去之后,你一问便知。”
    飞舟缓缓落下,魏昊已经在“夕兽山”山脚等候,村民也是大多数没见过飞舟,看到飞舟上的人一个个锦袍在身、仗剑持刀,就知道不是简单人。
    “大象!”
    “汪公,您来了。”
    “今日之事,就要仰赖大象的气势!”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好!”
    汪伏波一脸得意地转过头,对中年儒士道,“这便是老夫所说的神人。”
    中年儒士正在打量魏昊,见魏昊身材魁伟,气势并不儒雅,顿时感觉难以亲近。
    而汪伏波对魏昊则是介绍道:“他是娰十九郎,大象喊他十九郎就行。”
    “似?”
    “娰姓,皇族。”
    “汪公还有这等门路?”
    “我不是早就说过,我朝中有人?”汪伏波笑了笑,“他是我旧年同窗,更是同年,同一科的贡士。”
    “魏家湾魏昊,见过十九郎。”
    魏昊拱了拱手,冲娰十九郎行礼说道。
    娰十九郎有些尴尬,还礼之后,抚着四分之三的胡须,笑着道:“诚乃壮士也。”
    “过奖。”
    见娰十九郎面目奇怪,胡须也不齐全,两鬓美髯更是稀稀拉拉,魏昊便以为他是个皇族浪子,不顾及形象的那种。
    就是难得看到汪伏波也是鼻青脸肿的,于是魏昊小声问汪伏波:“汪公,来得时候,如此颠簸?”
    见魏昊在打量自己的伤患,汪伏波轻咳一声:“小事、小事,并无大碍。”
    言罢,汪伏波看了看魏家湾环境,十分好奇:“对了大象,魏家湾这里,也并无国运庇护吧?怎会如此祥和?”
    “祥和?”
    魏昊嘴一撇,抬手指了指‘夕兽山’,“汪公,我不是跟您说了吗?除夕夜当真是来了一次除夕。”
    “此乃天灾,不作数。”
    “……”
    魏昊无语,随后想了想,对汪伏波道,“兴许是魏家湾多出五峰县老卒吧。家父生前,也是小旗官,这一片河湾人家,只要没有战死,大多都是小旗官。”
    “唔……”汪伏波抚须点头,“想来就是这杀气镇宅了。想那国运化身,原本就是主兵的‘白虎’,数百年积累,总有福荫。难怪会有你这等人物。”
    也不知道这话算不算夸人,姑且算是夸。
    魏昊想着正事,便问汪伏波:“汪公,您寻来的方法,在何处?”
    “少待,老夫要先命除妖人布置一下阵法。”
    “阵法?”魏昊一愣,“汪公,我并不修法力。”
    “但盟誓双方,多要如此。”
    忽地,汪伏波又道,“再者,老夫跟你的顾虑,便是不能制约,你不修法力,也是天克法力,其中便利之处,不必老夫再费口舌吧?”
    “唔……也是。”
    如果有人违背誓言,隔空剑气刀罡斩了就是。
    北阳府的诸多除妖人,如今多有暗中投靠汪伏波的,当然也不乏大大方方公开投靠的,比如“一石大匠”公坚直这种,他们原本就是军器监出身,转到除妖监、巡天监、钦天监,都是因为皇命难违。
    但皇命难违,不代表哪家真人的命令也是金科玉律。
    没靠山时候自然是不敢,有了靠山,谁还愿意在江湖上厮混,升官无望,赚钱不稳,还不如州县之中捧个铁饭碗,亦或是退隐江湖老老实实赚点辛苦钱。
    十几个除妖人各司其职,有人堪舆方位,有人布置阵图,更有人搬运物料。
    只见一根根圆木、一块块巨石,很快就垒砌起来,背靠“夕兽山”,毗邻青木河,山水天地见证,平地起高台。
    魏昊见这些除妖人干活麻利,心中暗忖:要是修桥铺路也能修炼,岂不是事半功倍?
    不过其中的不便,也是显而易见,修炼的手段因人而异,修炼的消耗承受不起。
    大夏王朝真正能养得起的修行中人,其实也不多,几支强军,外加千牛卫这种皇家武装,也就差不多了。
    如除妖人这种,在京城的除妖监或许还能管一管修行必须的功法、丹药、兵器、甲具、材料等等,在外的除妖人,因为没有官身,更多的是要靠自己。
    门路广自然就强,没门路就得想办法找靠山扩大门路。
    “私下盟誓,恐有谋大逆之嫌啊……”
    娰十九郎也是头一次见除妖人居然还有干活麻利的时候,汪伏波这个老同学收买人心、徇私舞弊、窃取国宝禁书、勾结江湖非人……他指定是要造反了。
    而且还拉上了据说是本地的神人,那指定是要搞个风言风语出来,然后借机喊口号反了大夏朝。
    身为大夏朝的皇叔,娰十九郎当即就闭上了眼睛。
    看不见,不就是不知道了吗?
    “汪相公,皆已妥帖。”
    公坚直也是手脚麻利,很快把不同方位上的石块雕刻完毕,神兽形象、秘文咒语,一个都不差。
    “老夫且看一看。”
    观察了方位,又口吐光剑丈量,确定毫厘不差之后,汪伏波感慨道,“公坚先生,缘何以前办事,要拖沓许多?”
    公坚直当时笑道:“汪相公,过去做事,有功薄赏,更无前程;有过重罚,性命堪忧。如此,我等工匠,如何肯冒失赶工?倘若有变,必引祸端,何必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说着,公坚直又道:“汪相公处事公道,魏相公义薄云天,我辈岂能不信?重信重诺,自然放心大胆。”
    闭着眼睛的娰十九郎顿时心中念经:没听见没听见没听见没听见没听见……
    这“一石大匠”话里话外,就是对朝廷不满,说不定腹诽天家,也是谋大逆的潜在分子。
    自己身为大夏朝的皇叔,本该将他抓起来,然后押送有司严查。
    但是自己闭着眼睛,那就是没看到。
    很合理。
    “接下来,就要让人准备,于‘誓’前歃血。”
    除此之外,汪伏波又扭头冲闭着眼睛的娰十九郎喊道,“赶紧把‘犴布’拿出来!”
    “这可是国宝——”
    “复刻的东西,是个甚的国宝,拿出来!”
    “我可是仓监!姓汪的,到时候出了事,你可不能装瞎不管!”
    “你皇叔监守自盗,跟我汪伏波有什么关系?”
    “你……”
    “放心!等你的朋友跟狐狸盟誓,还怕不能变强吗?到时候你是皇族第一高手,说不定还有机会成为皇太叔。”
    “……”
    娰十九郎无奈,打开了一只锦盒,锦盒不大,只有二寸。
    但是从这二寸的锦盒之中,却飞出来一条极为宽大蜀锦,上面并无龙凤神兽,只有一只宛若麋鹿的动物。
    “大象,这是‘犴布’,上面秀的便是大兽‘犴’。你是举人功名,可谓‘士’,士射犴。”
    汪伏波领着魏昊在高台上找了方位,然后道,“到时候,大象你由东向西,以‘烈士气焰’为箭矢,西射‘犴布’。”
    “其中可有深意?”
    “古朝人皇跟上天盟誓时,麾下健儿便是射犴相约。箭矢射中了‘犴布’,自然卷成一团,这就是‘约束’。所谓誓,就是约束之言。”
    然后汪伏波接着道,“同时高台发令,‘誓’,又是号军令也。我们此次试验,便是‘偷天换日’,毕竟,请八岁的国君过来,只怕屁都放不出一个。”
    “……”
    “姓汪的,你多少积点德,尤其是口德!”
    “滚!老夫的贡士是先帝在世时中的,跟你侄儿有甚关系?”
    “你不可理喻!”
    “闭上你的鸟嘴,本来还想让你先来,你给老夫排队去吧!”
    “……”
    看着汪伏波放飞自我的模样,魏昊目瞪口呆,心中惊呼:这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汪公居然变得如此奔放。
    浪的飞起啊。
    “此乃北阳府官学的‘射艺之弓’,你也是读书人,当知道其来历。以此弓盟誓,必有奇效。”
    汪伏波将一把弓递给了魏昊,魏昊直接惊了:“此物不是贡在府城官学之中吗?”
    “贡着又有何用?老夫跟官学诸人关系都是不错的,尤其是最近北阳府新增操江同知,他们都认为老夫最有希望,所以就借来给老夫用用。”
    “……”
    确定是借?!
    魏昊感觉这九成九是明抢啊。
    “操江同知?”魏昊顿时大喜,“恭喜汪公,终于要升官了。”
    “升不升不打紧,老夫要升官,还是很容易的。累积的功劳太多,只是老夫比较任性罢了。一个操江同知,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老夫愿意,北阳府知府位子,也是唾手可得。”
    “……”
    见汪伏波如此豪横,魏昊也是佩服,不过汪伏波的确资历雄厚、功劳璀璨,官声又是绝佳,不升才是怪事,而且是打朝廷的脸。
    一切准备妥当,这次测试,在傍晚才开始,只是讨论谁第一个上的时候,诸多前来一试的都是争先恐后。
    思来想去,汪伏波跟魏昊一合计,打算还是由弱到强来尝试。
    弱小精灵极多,其中几个尤为热切,其中就有一个魏昊认识的。
    “秋十二娘,你家大姑娘身体可好些了?”
    在小妖堆里拿着长烟杆的秋十二娘一愣,见周围目光看来,顿时出来行礼,连连道,“承蒙赤侠公关照,我家大姑娘虽说还有些身子虚,但已经好得大半。”
    “这次前来,可有信心?”
    “只要有赤侠公在,自然信心十足。”
    说着,秋十二娘低着头又道,“妾身是跟着大姑娘一起来的。”
    “噢?”
    魏昊有些讶异,这就颇有勇气了啊,当即赞道,“你们这是巾帼不让须眉,何不先来?”
    “妾身这就去唤大姑娘!”
    听得魏昊这么说,秋十二娘大喜过望,连忙去了一处小船,扶着一个女子出来。
    那女子看着瘦弱,但是眼神倔强,脸色也不大好看,可见身体还是有些虚弱。
    到了跟前,那女子行礼道:“民女翠莲,见过魏老爷。”
    “嗯?”
    魏昊见她穿着有些怪异,一旁秋十二娘见状,连忙道,“大姑娘差点被卖入勾栏,所以穿着如此。”
    “混账!”魏昊眉头紧缩,“逼良为娼,何人所为?!”
    “赤侠公勿虑,贼人已经被赤侠公缉拿,正是‘金宝楼’。”
    “原来如此……”
    神情稍舒,魏昊于是对两个说道,“此次试验,成或不成,全看造化。但不论成还是不成,都需牢记你们两个之间的誓言,而我,就是约束你们誓言之人。”
    魏昊一手持弓,站在东方,然后抬起“射艺之弓”,道:“现在上前!”
    秋十二娘和翠莲都是身躯发抖,情不自禁就紧张地颤抖起来,而汪伏波则是负手而立,朗声道:“于此立誓!”
    “一,不可为祸人间!”
    “二,不可背叛彼此!”
    “三,不可……”
    ……
    “此诸言,天地见证,神人约束;若有违背,天犹不诛,神人诛之!”
    随后,魏昊浑身包裹“烈士气焰”,周遭不论人鬼,都是精神为之一振。
    饶是翠莲和秋十二娘都十分弱小,但也勇气倍增。
    二者于高台之下,取银针刺破指腹,滴血于一处,刹那间,原本平平无奇的阵法、高台、柱石、犴布……都散发出了淡淡的光芒。
    这光犹如云雾,肉眼可见翠莲和秋十二娘的血液悬浮升空,伴随着魏昊凝聚“烈士气焰”为一箭,射出之后,正中犴布!
    犴布顿时扭曲起来,束成一团,随后,翠莲和秋十二娘异出现了变化,原本十分弱小的秋十二娘,竟是有了人类一般的气力;而翠莲,则是背生符文,那符文极为复杂,汪伏波没看懂,但魏昊却看懂了。
    惊愕之间,就见秋十二娘化作一道透明翅膀,附着在那背生符文之上,翠莲原本只是一个普通人类,但是此刻,竟然瞬间可以飞行。
    “十二娘,这……”
    “大姑娘放心,有我在。”
    见到两者互相补充,竟然有了如此神异,汪伏波顿时大喜,连忙道,“成了!成了!这‘偷天换日’,果然能成!”
    不过他连忙观察魏昊,见魏昊岿然不动,顿时松了口气。
    魏昊此时也发现了一个变化,他哪怕不去看秋十二娘和翠莲,也能察觉到她们的存在,就像是在漆黑的夜空之中,突然出现了一颗星。
    再怎么微弱的光,再漆黑之中,也能清晰地被发现。
    “恭喜两位!”
    魏昊大声说话的同时,手一挥,一片漆黑玄铁甩了出去,稳稳地落在翠莲手中,“此乃‘铁脊龙’的龙鳞,可打造成护身的兵器,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多谢赤侠公!多谢赤侠公!”
    翠莲赶忙落地,想要给魏昊磕头,然而魏昊隔空一托,无形的力量让翠莲跪不下去,“以后,大胆地站着说话吧。”
    此言一出,汪伏波猛然一震,而闭着眼睛的娰十九郎也是睁开了眼睛,一脸不解地看着魏昊,然后看向了汪伏波,显然是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询问。
    不是说神人吗?!
    既然是神人,改朝换代不是当仁不让?!
    娰十九郎寻思着自己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就是想要搏个前程出来,结果现在看来,这神人有问题啊这。
    汪伏波别过头,没好意思去看娰十九郎,毕竟,这年头哪儿还有神人啊,都说了是本地的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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