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料到了。
    毕竟这爷儿平日里公务巨万,哪有闲心下这等腌臜地儿。
    既不是为了那开国伯爵家的小公子,那便是为了这他亲手送进来的罪臣沈莳了。
    说起这个沈莳,这二人之间的恩怨多少他还是有点耳闻的……
    褚御史这么一想,便笑出了狗腿子的意味,“那是官家钦点的死囚,小的便单独辟开了一间与他,每日都遂三餐不继地供着他呢!”供他
    果然,这话撂下,他清楚地看见袖笼下那张唇轻轻勾起的弧度。
    褚御史打了鸡血般的,登时一抖擞,一句一句‘殿帅当心着头’、‘殿帅小心着坎儿’往外这么抛着,便将萧逸宸引到了里间。
    里间没有窗,只有小小的一盏烛燃着,照得一室影悠悠,萧逸宸眯觑了眼,这才看到角落里宛如一滩泥的沈莳。
    他过得不好,肉眼可见的,蓬头散发,垢面跣足。
    可他越这样,萧逸宸心头越快意,负手进去,干草堆在脚下脆生生的响,“沈大人近来可安好?”
    沈莳头都没抬,嗡哝了一句。
    萧逸宸没太听清,又走近了些,这才听见他的话,嗤了声,“旁人白纸黑字招供了沈大人你,你还有什么可冤的?”
    沈莳哂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到底勾没勾结,你不是心底儿比我还门清么?”
    萧逸宸失笑,“欲加之罪?你既没做,何必整出那些个事?提溜了方官出来,逼得我上门,顺理成章地告知我和她的关系?”
    凌乱的发绺下是沈莳一双剧烈跳动的眼皮,他凄惨地说:“我没做,我逼你上门只是为了开国伯爵家那事,还有那贪墨,我是想你看在沈南宝的份上,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也是不想九泉之下的良辅看着你这样难过。”
    萧逸宸冷了眼,“你还有脸子提我父亲,提她,提从前!你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自己扪心问问, 你当时真的是因为这些么?你明明就是因为你害怕,你怕拖累自己,拖累沈家,更带累沈家的名声!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你不是为我着想,你是为着你自己着想!”
    这下轮到沈莳笑了,“是!我是为着自己,但有错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更何况那些事!你父亲的事,是他自己托我不要替他陈情的!也是他托我照顾顾氏母女的!至于赶走顾氏她们,是顾氏执意要求的,怪我作什么?凭什么怪我?我仁至义尽了!”
    萧逸宸透了口气,刚刚还肃然的一张脸此刻泛起了点笑,“是,你仁至义尽,不该怪你,我也没怪你,不过你自个儿自掘坟墓,也怪不了谁。”
    这话正中沈莳的下怀,他激动起来,带动手铐脚链叮铃哐啷的相撞,“我没有!是你构陷的我!我对大宣忠心耿耿!我根本就没有和赤那族勾结,是你,你为了你父亲,为了那个沈南宝,你故意陷害的我……”
    萧逸宸眯觑了眸,“我看你是年纪大了,脑子不灵光,自己做过的事都不记得了。”
    沈莳一怔,脸上肌肉痉挛而扭曲,“我没有!没有就是没有!是你,你就是记恨着从前,所以故意找人污蔑的我!你们殿前司惯的是这等屈打成招的方!那个什么管事,指不定又是你策反的一人!”
    浓睫虚虚拢住的眼眸闪过一道暗光,萧逸宸看着眼前这个形容疯汉的沈莳,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别仗着我名声不好,所以尽情往我身上泼脏水,去成全你的得意、你的风光。这纸是包不住火的,我爹爹是,我是,沈南宝她也是!”
    沈莳怔了一怔,反复嗫嚅着他这话,半晌才又笑了起来,“是,的确是,旁人都说殿前司的萧指挥使最是冷面无情,可谁知道,这萧指挥使冷面之下竟有一颗炙热护短的心,瞧瞧,我不过是冷眼旁观了良辅去死,冷待了一下你那个妹妹罢了,你竟然舍得一身剐的要拉我下泥犁!”
    大抵是太好笑了罢,两眼飚出了泪,气都喘个不停,“萧逸宸你有没有想过,是你坏事做得太尽了,所以老天爷都瞧不下去了,赐了你这个寡宿孤辰的命!所以让你父亲,让你母亲皆因你而死,还有沈南宝,这个被你爱上的妹妹!你也只有一辈子望着的份儿!”
    沈莳捧腹,“这就是报应!从前你父亲怎么着的我,而今他儿子便来偿还我让你来尝尝我从前爱而不得的感受,爱而不得!你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你所爱的,你就是个寡宿孤辰的命!所以谁都要离你而去!”
    后面的话听不到了,萧逸宸已经迈了出去。
    约莫几丈的路方才看见在外候着的褚御史,还是那副虚头巴脑的样儿,见到萧逸宸眯眯的笑,“殿帅问了这么程子定定是口渴了罢,小的特特儿叫了人备了上好的碧螺春,殿帅快去喝罢。”
    萧逸宸点了点头却说不必,“那沈莳聒噪得很,你叫人进去好好塞了他嘴,省得后日处决,都闹哄哄的,吵得围观的民众各个脑仁疼。”
    褚御史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这哪是什么塞沈莳的嘴。
    这分明是要沈莳开不了口。
    毕竟从前因着萧弼的事,官家就曾下过旨意,死囚临刑前不得掩塞其口,便是为了慎审,避免再生如此冤案。
    不过,说是这么说,这官家都金口玉言的下诏了,谁还敢有异议,谁敢翻案?只要烧不到自个儿身上,有冤便有冤罢!
    褚御史这么一思量,当下便勒了人去沈莳的舌头。
    以为这般做了萧逸宸到底是要走了,没想人还赖在这儿,身子一踅,“那个沈莳的儿呢?在哪儿?”
    褚御史身子一霎僵直了,头都不敢抬。
    萧逸宸见他袖笼下交握颤抖的手,凛了眉,“人呢?去哪儿了?”
    褚御史有些惴惴的,磕磕巴巴地回道:“小的……”
    ‘扑通’一声,褚御史跪了下来,用快要哭出来的嗓音为自己表白,“不是小的,可奈何那陈大人拿什么官威来压小的,小的不得不从。”
    萧逸宸听了只笑,“褚大人方才不是还说自个儿是秉公执法、官家的好臣子,怎么转个头,就这样胆小怕事了?沈家一家都是遭官家特特儿下敕,不得放过的人,你竟就这么放了,褚大人不怕这事传到官家耳朵里,叫你替那个沈文倬赔一条命么?!”
    褚御史脸色惨白,心跟跌进了卤缸般的,酸到了肺腑!
    他难道还不知道这些。
    但那个陈方彦拿捏住了他早些年苛捐的罪证,甚至还有他包庇自家哥儿抢占清白人家姑娘的事儿,他敢不从么?
    伸头一刀是死,缩头一刀指不定能活得周章!
    是人都晓得这算盘该怎么打罢!
    萧逸宸当然门清他是遭人捏了把柄,他提这么一嘴,也是要褚御史醒醒神,闭紧了嘴罢了。
    出了御史台,紧跟其后的坤鸿这才撂了自己的忧心,“主子……小的瞧那沈莳不像是说假话。”
    萧逸宸抚着手上的腕儿,那里有着虬结纵横的疤,但凡触着,都能回想起曾经那些令人耻辱的往事。
    他深然了眸,切齿道:“这官场就是这样,事事都牵丝攀藤,一个线头扯出来的不一定是另一个头儿,还有可能是下一个结,怪我当时遭了他的道,一时情急没细察就上府逮人,而今闹成这地步,再剖白,官家还好说,要拿我做那颗大树,这事必得在怹那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怕那枢密院疯狗似的逮住我咬!”
    坤鸿从他字里行间里听出了气急败坏的况味,愈发俯低了身,“主子也是担心小主子,这才一时没了周章,更何况谁能想到那个平日里脑子尽是豆腐花儿的沈莳,竟然能布这样的地网来兜主子。”
    萧逸宸凛了眉,为他那句‘小主子’,“事情还没定论,谁叫你这么先称呼上的她?”
    坤鸿怔了怔,惊异地抬起头,“主子的意思是……”
    萧逸宸沉湎下声气儿,“你觉得沈莳那话可信么?我和沈南宝是兄妹?”
    坤鸿神色虚了下,“小的不信,但……官家那儿已然下了旨,这不信也得信啊。”
    “是啊,不信也得信啊……”
    萧逸宸长叹着。
    这一叹,叹出了无可奈和的意味,坤鸿眼珠子一转,猛地拍了大腿,“小的听民间有个法子,说是亲血脉之间血水是能够相融的,反之则不融,主子您要不回去盛碗清水,割一点您和小主子的血试试?”
    萧逸宸皱眉,“那都是唬那些白丁的,你怎得也开始信了?谁的血不融?我和你的都融呢,你未必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弟弟?”
    坤鸿瞧瞧萧逸宸那精瓷的一张脸,再瞧瞧自个儿这张粗犷的一张脸,忍不住抖了个激灵,讪讪的把头摇作拨浪鼓般。
    萧逸宸见状道:“与其信这些个虚头巴脑的玩意儿,还不如好好替我踅摸踅摸,沈莳这背后藏了个谁,指不定什么事都豁然开朗了。”
    坤鸿这下是怔完全了,顷刻才拔高了声调,“主子的意思是……”
    收到人递来的眼刀,坤鸿噤住了,重又压低了声问:“那个沈莳是被人指使的。”
    萧逸宸乜了他眼,“你不也说了他满脑子豆腐花儿,既是满脑子豆腐花儿,还能算计到我?更况,我前脚才拎了人走,这后脚官家就知道我和沈南宝的事儿,你不觉得太赶巧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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