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荆天明、高月、项羽三人眼见东方乍白,不约而同皆往日出处走去。行之未久,只见两侧身旁的林木渐渐稀疏起来。三人迈步又行片刻,森林的出口已隐约可见,虽说整晚没睡颇有困顿,这时却是谁也不肯睡了。
    「好耶!好耶!」高月眼见即将走出森林,第一个拍手欢呼起来:「等等到了前面村庄,我铁定要吃它三张大饼,」高月舔了舔嘴唇若有所思的又补充道:「嗯,最好再喝上五碗豆浆,沙漠荒山的走了这么久,真让人受不了呢。」高月兴致勃勃的转头问:「臭包子,那你要吃啥?」
    「吃得了这么多吗?」荆天明笑道:「我嘛……有什么我就吃什么。」
    「你这个人很奇怪耶。」高月将手搭在他肩上,一副哥儿俩好的模样边走边对荆天明道:「我怎么觉得你老是没什么主见耶?有什么吃什么?你就没什么真正想吃的东西吗?啊?」
    「我想吃酱鸭子、水晶肉,如果有的话,最好再配上两碗热腾腾的黄酒。」项羽突然插话道。
    「喂!我有问你吗?」高月将鼻子翘得高高的,哼了几声,「酱鸭子!水晶肉!哼哼,你还真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呢。」高月虽说是满口不屑,但是想起旧时自己在项羽家中宅邸吃过的那些好菜好饭,顿时垂涎欲滴起来。只不过光凭想像并不能使水晶肉、酱鸭子突然来到自己面前,只好把那些流到嘴边的口水又都给咽回肚中。高月越想就越觉得那些好菜好饭离自己越远,忍不住捶打起项羽来,「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
    「干么啊你!」项羽好端端的走着路,竟白白挨了高月好几下拳头,不解的问道。
    「哼!还敢问哪。都是你的错。」高月气鼓鼓的回道。
    「我做了什么了我?」项羽看着横眉竖眼的高月,哪里想得到自己一番话惹得高月肚中馋虫作起祟来?只见高月又挥拳向自己打来,项羽不愿还手只得笑笑,抱头向前跑开。
    「别跑!」高月手指项羽大喊道,随即冲上前去继续追打。荆天明一边看着高月、项羽两人追打嬉闹渐渐跑远,一面不疾不徐的继续走着。
    「别跑!你还跑。」
    「你打不着我,你打不着我……」
    「嘿!打着了吧……」
    「唉……唷,痛痛痛……」
    初时两人的嬉闹声还纷纷传进荆天明耳中,令荆天明不禁莞尔,后来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终至消失。刚开始荆天明还不以为意,想那二人不过是跑得远了些,但隔了好一阵子皆未再听到二人发出任何声音,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耳中竟是什么声音也无。这最后一段下坡道上,既没有人声,也没有鸟啼虫鸣流水溅瀖之音,放眼望去,林中树木因为无风吹拂,连枝桠最尾端上的树叶都一一静止不动。
    明明听觉未失,却偏偏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荆天明停步伫立,之前因为有高月、项羽在侧,他毫不感觉这无声之声竟有如许张力。此时不见二人身影,唯独自己一人处在这静到极点的荒山野岭之中,才感到自然所带来的压力。荆天明顿时慌了起来,顾不得连路下坡,施展轻功只是向前急奔,在极险恶的山中小径上一路东闪西躲,奔出不到里许,已望见项羽、高月两人背影,初升不久的太阳将两人的影子给拉得长长的,直直的延伸到山林下坡与平地的交界处。
    荆天明见到两个好友背对着自己并肩而站,顿时松了一口气,并为自己突起惊慌感到好笑。荆天明猛地奔到高月、项羽中间收足站定,一手搭上一个朋友肩头,低头道:「你们两个干什么站在这儿发呆?也不说话。害我平白担心……」
    荆天明连说了几句,高月、项羽两人非但不回话,连动也没动过一下。荆天明这才注意到二人脸上都是一副惊呆了的表情,他急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高月、项羽两人脸上还是那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仿佛无法说话似的。高月举起右手向左前方指去,荆天明顺着高月的手势望去,整个人不禁也为眼前所见给震慑住了。
    原来三人来到森林出处,前方良木已尽,却哪有什么野村客店之流。举目所见是一大片平原台地,时逢初夏,平原上油然碧草根根笔直、野野丛生,草深处可没人,草至浅处也及腰际,浓密狂草遮蔽住三人目光不能及远。荆天明遂解下腰间所系青霜剑,连剑带鞘插入地下,使一个金鸡独立式稳稳踏上剑端放目远眺。他不看还好,这一望不由得他不倒抽一口冷气。只见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陌陌荒原,草连着天、天连着草,百里草绿之中连树木都不曾见得,再不提更有他物。
    「怎么样?怎么样?看见人家了吗?」高月见荆天明收起青霜剑,忍不住着急问道。荆天明沉默的摇摇头。高月一抹泛红的双眼,紧抿双唇,竭力掩饰心中失望,追问道:「那么一定有看见道路了?羊肠小径也算喔。」荆天明没有回答,只是摇头。项羽见荆天明如此表情也不多问,索性坐倒在地,抱头苦思起来。
    三人至此除了前进已无退路,几经商议,终究决定折返森林补足水囊食物。临行前荆天明唯恐三人走散,提议撕下各人身上袍服前衿后襬,卷成长索系在彼此腰间,这才步入眼前这铺天盖地而来的草林。
    荆天明等人初时还自恃准备充分,三人并肩踏草而行,间或谈笑。但走不到一炷香时分,两旁蔓草越发拔高起来,渐渐拂过腰际膀间,随着草越漫越高三人也越发沉默,就连平时最爱吵闹的高月都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时刻留意别被芒草割伤脸面。荆天明注意到此,当下改横为纵,换做自己打头为高月拨草辟路、项羽殿后随行前进。再走半日,荆天明心知不好,宝剑虽能轻意将掩过自己的野草劈开,但几个时辰下来手臂却早已隐隐发麻,一堵一堵的草築高墙却依旧没完没了的逼近身来,有时压得他几欲窒息,有时却又让他产生瀚海漂流、载浮载沉的幻觉。
    走得几日下来,三人竟是谁也不曾言语。夜间极节省的吃过干粮饮水便匆匆裹衣而睡,日里等得金乌升起便赶紧朝东而行,怎奈这广袤无边的草原台地竟化作了深邃迷宫,总是要到夕阳西沉,三人才又发现太阳并非在自己后方坠下,不是偏左、便然偏右,竟似是连头上一轮红日都跟着这片莽原联手嘲弄他们一般,如此十数日下来,三人若非彼此相伴,早已发狂。
    这一日,三人几经推让终于半强迫的将水囊推到高月手中,荆天明、项羽二人眼看着高月吞下最后几滴琼浆,毅然决然的拉起半瘫在地上的高月继续往前走。
    在口干舌燥、眼冒金星的情况下,又向前硬撑过两日,项羽袋中虽仍有干粮,却是谁也吞不下去,三人尽日嚼着草茎,只为求得连唇也润不湿的水。到得后来,荆天明再也无力使剑,高月仅仅是抓着腰间长索跌跌绊绊的被拖着前进。
    再行不远,众人已逐渐麻木,项羽突然停下脚步发狂也似的掘起脚下的草地来,高月、荆天明愣了一下,立即会意开始跟着挖起土来,什么青霜剑、什么宝刀,此时都化做了掘土的工具。霎时间土石奔走、草沫翻飞,三人合力奋战不知过了多久,地上才终于现出一个一人来深的洞。只见项羽从洞中探出头来,对着高月那双充满希望的大眼睛苦笑,荆天明、高月虽然失望至极,但还是使出最后的气力将项羽拉出洞来。
    至此谁也没有力气再动一动,也不愿再动一动了,三人纷纷往后一仰,任凭自己躺落在那刚掘出来的沙尘土石、残花败草之间。
    「想不到啊。想不到。」项羽说。
    「没想到啊。没想到。」高月也说。
    「想不到经过这么多事,我都活下来了。」荆天明说。
    「秦楚之战没杀死我。」项羽说。
    「看到传说中的月神乌断,也没要了我们的命。」高月说。
    「真没想到今天……」荆天明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三人又复沉默,只是一径的仰望着天空。
    天空仍旧如此浩瀚,白云苍狗在荆天明脑海中一一闪过。他想闭上眼睛,又怕闭上了就再也打不开了;他想关上耳朵,又怕从此听不见高月、项羽的呼吸声,日华在天空褪去了颜色,夜色终于展开双臂将草原完全抱住,繁星满天。
    在将睡未谁之际,忽然有人开了口。
    「啊,有蟋蟀。」那声音有气无力的说道。
    「在哪里?」另一个人有气无力的问道。
    「在我脸上。」
    「……打它啊。」
    「打它干么?拉它陪葬吗。」
    「哼哼……哼。」
    「哈。」
    时值中夜,正是夜色最浓之时,点点星光像是被谁关掉似的,四下突然漆黑一片。高月将手伸到自己面前却一根手指头也看不见,一会儿她十分确定有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闪过旷野,一会儿她又不那么确定,就在她刚刚要成功说服自己什么都没听见的时候,那声音却又忽前忽后的响起,而这一次高月十分确定,她听见有人在哭。
    「有鬼!」高月想到鬼,碰地一下跳起身来,紧紧的抓住了荆天明的手臂,语无伦次的喊道:「臭包子……有有有有有……」
    「嗯?」荆天明回道:「喔,放心拉,世界上没有鬼。」
    「就是嘛。」项羽也说道:「何况等不了多久你也就变成鬼了。」
    「真的有啦。」高月听起来就快哭了,「你们听,鬼在哭。」高月的话语才落,荆天明、项羽两人果然听见一个好久以来都没有听过的声音,就在他们的身边。
    「咩……」
    「咩咩……咩……」
    这一下荆天明跟项羽也碰地跳起身来。
    「天啊!有羊。」项羽欣喜万状的喊道。「有羊就有人!」荆天明随即解下绑在自己腰间的长索,反套在羊角上,「快,大伙儿跟着羊走。」三人旋即摸着黑跟着羊走,走不多时,果然不远处的草原上,有一小片烧成空场的地方亮着营火火光,火光中三人互见到彼此衣衫残破、脸上表情困顿不堪,想起片刻之前的遭遇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哪,薄粥马上就好。」方面宽额的中年妇女在灶旁伸动长勺,一边搅拌着锅里的薄粥,一边和蔼的跟荆天明等人说着话,「我想你们一定饿坏了吧?」
    「小玉!」中年妇女转头过去喊着在屋子里乱窜的小女儿:「别在那儿乱,去打点水来给大哥大姊们煮茶喝。」
    「好啦。娘。我这就去了嘛。」小玉嘟起圆圆的嘴唇,慢吞吞的向放在屋角边的水桶走去,走过蹲坐在大门口的老猎人身旁时,还刻意放慢脚步向爷爷求救。老猎人看到小玉脸上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呵呵一笑逗她道:「乖孙女,听你娘的话儿,快去。爷爷会帮你看着这些客人,不会让他们趁你不在的时候跑掉的。」
    「不用了啦。」高月连忙说道。
    「怎么不用了哪?」中年妇女催促小玉道:「你还不快点儿去。」
    「我看这样吧。」荆天明蹲下身子跟小女孩说道:「我陪你去,顺便帮你提水回来,你说好不好?」中年妇女本来还欲阻止,但看见荆天明脸上诚挚的神情,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荆天明拿过水桶,跟着小玉正要出门的时候,却听得一个声音在屋外喊道:「周大婶。周大婶!」
    「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嗐,杨大婶她们家来了客人啦!」一个矮胖胖的圆润妇人,一脚踩进门来。
    「是李大婶啊,你……」煮粥煮到一半的周大婶搁下锅勺,才刚要回话,又被打断,「唉唷!」那李大婶还没站定,便尖着眼儿瞧见了荆天明、项羽一行人,顿时忘形的又大叫了起来:「怎么着?你们家也来了客人呀!」
    「杨大婶!杨……」矮胖妇人见状连忙转身踏出门去,作声喊道,喊到一半却忽然又住了嘴,回身探进门来,将音量放得小声点儿摆手说道:「对了周大婶,我是要来跟你说,大伙儿都在杨大婶那儿,杀鸡宰羊准备要请客人吃饭,你们待会儿一起过来。」说完手扒着门框要走,想了想又回头,用手指着荆天明、项羽、高月,说道:「你、你、还有你!等会儿可要一起过来喔。」李大婶这才兴兴奋奋的笑咧了嘴转身出去,脚下加劲,一路撒开了嗓门喊着:「杨大婶!杨大婶!多杀两只鸡!周大婶那儿也有客人,瞧瞧这个好喔!」
    门边的老猎人喷出一口烟,呵呵一笑,拿烟杆碰碰墙角,对愣在原地的荆天明说道:「我看你们得快点儿去打水,不然等会儿茶还没烧热,李大婶又来催啦。」
    原来三人在草原遇难以后,幸得遇上出门放牧的周老汉,这才绝处逢生。据周老汉所言,他们几户人家本是燕国子民,只因受不了连年征战,所以才避到了荒山野岭之中另辟地方居住。几番言语之后,荆天明方才知道三人迷途之下莫名其妙的进入辽西领地,周老汉相询三人的遭遇,当下收拾羊马骆驼,带领三人回返到众人居住的山中村落来。
    这山中小村不过十来户人家,皆以猎牧为生,其中便以那杨大婶家最为豪富,但所谓豪富也不过就是二十来只羊、五六匹骆驼,跟自养着的一些鸡罢了。由于地偏境远,一年间难得一次碰上无意路过的旅人,村人总要几番盛情款待方能罢休。这时,荆天明等在周家一行人的带领下走上山间小径,穿过几户人家,那杨大婶的家渐渐在山脚中露了出来。
    杨家的小伙子正跟几名邻居合力在院子里宰羊,远远瞧见周老汉一行人来了,便不停的跟他们挥着手。
    「好俊的马啊。」周老汉眯起双眼瞧着拴在院前的两匹骏马,对着杨家小伙子赞叹道:「什么时候你们家添了这一对宝物啊?」
    「周大叔说的是哪里话儿。」杨家小伙子露出羡慕的眼光,轻轻抚摸着系在大树下的一匹剽雪白马、一匹灰斑马说道:「咱们家哪儿买得起这样两匹好马,这是客人的。」
    荆天明、项羽也走上前去,对这两匹马赞叹不已。两人正看间,忽然大树树干后头伸出好大一个黑色马头,那黑马张大了鼻孔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甩了几甩,这才懒洋洋的从烂泥地上站了起来,就往荆天明身边挤过去。
    「宝剑配烈士,香车配美人。」项羽看了这马不禁失笑,对荆天明取笑道:「人都说动物最有灵性,这话儿果然不假,我看这马儿就非常适合你。」原来这马身上东一块西一块的长着癞子,看起来黑黝黝的,除了长癞,浑身上下还沾满了烂泥巴,四条腿里头还瘸了一只,与其说它是马倒不如说它长得像驴还比较贴切一点儿。
    「好嘛,你看我,只顾着看马了。」杨家小伙子拍了自己的脑袋一记,冲着身后屋子高声喊叫道:「乡亲们,他们人来啦!」此话一出,杨家大门屋内、前场后院,羊圈骆驼栏里头,跟变魔术似的,哗地一下子涌出二十来个村民,个个都把荆天明三人当作自个儿家人、好友一般欢迎招呼。
    「请进请进。」「茶已经煮好了。」「别客气!拿这儿当自个儿家一样啊。」「粗茶淡饭,没什么好招待的。」「哎!你怎么说这个话,这是杨大婶家呢,不是咱们家呢。」「唉唷,你瞧我说的呢。」
    二十来个人七嘴八舌的一面抢着说话,一面把三人死扯硬拉的拽到屋子最中央坐下。热情的村民们忙着端碗拿筷、添酒夹菜,虽然端上来的菜肴无非只是些野菜,杂粮面什么的,热黄酒也筛的不够干净,但吃在荆天明嘴里、喝在项羽口中真可说是此物只应天上有,难得几时到人间;婆婆妈妈们围着高月左一句「可怜啊,怎么受了这种苦。」右一句「好姑娘,真是难为你了。」把个高月听得热泪盈眶,妇女们又逼着她死吃硬吃,只要高月手中的碗露出一点空隙,立刻就有人拿食物把位置用力填满。
    另外三位客人也受到村民们热情的招待,坐在主人杨大叔、杨大婶身侧的一对男女,俨然是一对夫妻,男的约莫三十五、六岁,女的看模样年纪也只比男的小上一些,夫妻俩的衣着十分光鲜,显然外头那一对骏马是他们的了,两人身后还坐着一位丑老婆婆,眯眼驼背,作一身仆从打扮。
    当高月、项羽一个在低头猛吃、一个喝到酒酣耳热之时,荆天明却注意到这对夫妻举止不俗,腰间皆系有长剑,不禁留上了神。那男子穿了一身青布袍,双目炯炯,除英气外还流露出一股书卷气,那少妇娟秀文雅、面目姣好,只是眉间略带愁苦,像是有什么无限心事似的。
    荆天明移回目光再看那男子时,不小心却与他四目交顾,原来那男子也正自看着自己。那人一笑说道:「小兄弟,看你的模样也是习武之人吧?」荆天明习武虽久,但如此与一位萍水相逢的江湖人士这般攀谈,还是头一遭,些些犹豫一番,这才说道:「在下荆天明。」
    「荆天明?没听过。」那男子倒很直爽的说道,只见他单手拉起脚边刚拆封的酒坛子注满碗中,「荆兄弟师承何处可否见教?」荆天明听到男子没听过自己的名字反而感到松了一口气,说道:「家师盖聂。」那男子顿起敬意,拱手说道:「原来是盖大侠门下高足!幸会,幸会。在下颖川高石然。」
    「高石然……高石然……好熟的名字。」荆天明在脑海里思索着,总觉得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对啦,清风无愧高石然、玉剑折影马少嬅,他们是颍川双侠!」
    荆天明猛地想起在很久以前,他曾经听盖聂当故事提起过,江湖上有一对恩爱夫妻走到哪儿都是形影不离,男的叫高石然,女的叫马少嬅,两人知书达礼,仪表不凡,气质神态都有别于一般江湖人士,但二人凭着一手三十二路「临渊剑法」,仗义行走、打抱不平的作为,又深为武林正派人士所推崇,使得这对夫妻甫出江湖之际,便得到「颍川双侠」这个美名。
    想起此节,荆天明面露钦慕神色,端起手中黄酒敬道:「阁下原来就是清风无愧高大侠,失敬失敬。」高石然见荆天明一派诚挚,心中顿生亲近之意,笑道:「什么清风无愧,那是江湖上谬赞了,小兄弟,听说这山中村落少有外人路过,我们今日能在此相遇也算有缘。」说罢正要与荆天明干了此杯,却听得身后那丑老婆子用她沙哑的声音突兀的道:「如今有一等人专门喜欢冒充名门高徒,相公小心。」
    「姜婆婆,您说的什么。」高石然听那老仆妇这样言讲,抢着说道:「这小兄弟绝不是这种样人,您多虑了。」那丑老婆子浑似没听见高石然的话,只是一边折着马少嬅的披风,一边慢慢聒噪道:「人都说,盖聂老头收的弟子,早八百年前已死得干干净净,半个也不曾留下。毛小子混充字号的事儿嘛,想来也是有的。」
    「有什么好冒充的?」荆天明心想,他少年心性想什么脸上便现颜色。高石然见他露出不愠之色,十分歉然的解释到:「荆兄弟,这位姜婆婆是照顾我夫人娘家几代的嬷嬷,说起话来总是这样,并没有别的意思。」
    「可不是,我除了说有毛小子瞎充字号,可没有别的意思。」姜婆婆又添话说道。「婆婆就少说两句罢。」高石然转头客客气气的对老仆妇说道,姜婆婆这才不再说了。
    高石然偕妻闯荡江湖已久,从事向来谨慎,心想姜婆婆所言虽说无礼,但盖聂门下弟子十来年前皆已殒殁倒是事实,此时见荆天明虽然衣裳褴褛、满头草芥,但是举手投足之间自有风度,绝不似招摇撞骗之徒,但还是忍不住想试他一试。高石然主意已定,将碗中黄酒一气饮尽,大声说道:「荆兄弟,请。」
    「高大侠,请。」荆天明也是一口喝干了酒,待到他酒碗放下,却见高石然已将手中一双筷子放下一只,另一只用两支手捏着筷尾三分处,沉腕虚指,在手中微微轻晃,高石然只是这么一封,荆天明顿觉自己全身要害,皆被对方手中这小小一根筷子给笼罩住了,当下想都不想,也是顺手抄起一根筷子横在手中架挡。
    高石然微微一笑,右手一个猛坠、陡然屈腕,手中木筷却不离膝头三寸处,以眼神代替剑锋便往荆天明左肩击去,荆天明心想:「好哇,原来是考教我的功夫来了。」当下也不后仰闪避,直接便在自己膝间上方做出回击之势。
    他以攻代守,高石然哪有不知之理,只见荆天明腕走蛇伏,那木筷在他食指与无名指左右交递的扣力之下,径往自己肘间交叉平斩而来,如此一来,若不变招,自己尚未刺到荆天明左肩,恐怕右手已被削断,于是一个满把将木筷先给吞回一半。双方才过一招,已然攻守易势。荆天明抢到先手更不犹豫,小指侧转,甩腕返削高石然右肩。高石然轻巧避过,荆天明立刻直点高石然缺盆穴。高石然左肩又是一让,荆天明更不收势,剑尖一拖连划对手咽喉、双目、眉心。
    高石然刚开始因是跟晚辈动手,又加上荆天明的年纪满打满算看来不超过二十,只使出三分实力,此时荆天明逼得他连退三退,心中倒觉得有趣起来,将脸一侧,喊道:「荆兄弟小心了。」喊完手中剑招陡增数倍,斜劈直刺,以快打快,以流水绵绵不绝之势缠上了荆天明手中木筷。高石然这么一变招,荆天明初时略显慌乱,但他毕竟受过盖聂多年调教,兼之又非性命相搏,十来招拆过,心神渐渐收摄,沉稳之态越显,攻守之际宛若老树盘根之坚,管你流水如何奔猛狂泛,他只是静待时机。
    高石然发现荆天明越打气息越是缓长,不禁「噫」的一声,手下不慢,递招时却忍不住屡屡对眼前这个年轻小伙子透去赞赏的目光。突然间,他化快为慢,木筷再使出来时已是三十二路临渊剑法当中的「平地挑雁」。荆天明无可抵挡,木筷一洗,以百步飞剑中的「落霞残照」还击。高石然挑到一半,见荆天明影走四方,自知剑招已老,随即半划个抱月式解去敌劲,再撩起时已是一招「厅前旋马」攻其中盘。两人若是真的持剑对打,荆天明在此招逼迫下不得不纵身上跃闪避,但此时两人是盘膝而坐、以筷为剑,荆天明急切之下索性往后一躺到地,背虽着地,手中木筷仍不忘急转护住门户。高石然此招用得巧秒,兼有应变之材,出声赞了个「好」字,不待荆天明挺脊坐起,一招「废书而叹」便往下直贯。荆天明急急挽了数个剑花以求化解对方来招,没想到这「废书而叹」重的不是「废」这个字,而是这个「叹」字,高石然手中木筷走到一半登地腾起,恰好停住在荆天明咽喉将至之处,等着荆天明自己送上剑端,这一下荆天明变无可变,停下手中木筷朗朗说道:「多谢高大侠赐教。」
    「荆兄弟好俊的功夫。我这几下算得上什么教,倒是尊师几年不见居然作育出荆兄弟这等人才,才叫人好生佩服。」高石然说着转头对马少骅说道:「嬅妹,你说是吗?」
    「啊?」马少骅抬起头来,宛若大梦初醒似的,她方才似乎一直只顾着想自己的事,对于身边所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此时听见丈夫征求自己的意见,也只是迟疑的向两人望了望而已。
    高石然知道妻子心不在此,遂将话题轻轻带过,续问荆天明道:「看小兄弟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要赶到哪里去?」
    「嗯。」荆天明虽感马少嬅举止奇特,也不便多问些什么,便指指挤在人群中的高月、项羽两人回道:「我们三个正要去齐国桂陵。」
    「齐国桂陵?」高石然眼睛一亮,问道:「莫非小兄弟是前去参加英雄大会?」
    「是。」荆天明答道。
    「日前秦楚大战,楚国五十万大军失利,败于贼手!」荆天明听高石然讲的激昂,略带尴尬的点了点头,「真叫天下英雄为之扼腕!」那高石然自斟自饮又干了一碗黄酒,续道:「七国本来各有擅长,如今却只剩齐国一国不为暴秦所治,仁人志士为奉献一己之力皆往齐国而去,连荆兄弟这般年纪都不忘大义之所在,相较之下,嘿嘿……清风无愧高石然……好一个清风无愧啊。」高石然看了马少嬅一眼,只见她睁睁的望着满屋子的人,却是谁也没在看,高石然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本来的意思也是要立即往桂陵赶去,只不过……只不过……」说到这里,高石然一拍膝头,说道:「也罢!荆兄弟先行而去,我夫妻俩随后便至就是了。」
    第二天上午,荆天明从周老汉口中得知,颍川双侠夫妇与姜婆婆在天刚亮时便已拍马离去,心中不免有惆怅之感。项羽打点行装、荆天明向村人问明南行道路,二人齐备妥当便欲向桂陵城出发,这才发现高月一早便不见了踪影。
    「死丫头。不亏她长了两支脚,就爱乱跑。」项羽骂骂咧咧的说道。
    「别骂了。找人吧。」荆天明道。
    「要找你去找。」项羽耸肩说道:「我在周家睡着等着你们就好。」
    荆天明笑笑不再理会项羽,自行到各户找人去了,一阵子见四处皆没有高月下落,回头向那嗓门最大的李大婶探问,附近可有什么漂亮风景,心想高月大约是贪玩去了。李大婶向来都是自报新闻,难得有人主动探问,喜得眉开眼笑,嗓门益发大了起来,把手往西边小树林一指,得意说道:「唉呀,咱们这儿有个湖,美得像面镜子似的,所以叫做镜泊,相传常常有仙女在那儿洗澡,你小哥要是想玩的话不妨去那儿转转,运气要是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看到仙女洗澡呢。」
    日光穿过林叶梢头迤逦洒下,映得寸草鲜华,令人身心都舒畅了起来,荆天明沿途欣赏着镜泊湖畔鬼斧神工的美景,益发觉得若是真有仙女下凡在湖中洗浴,那必是此处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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