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上午,头痛欲裂的周钧慢慢睁开眼睛,在迷迷蒙蒙之中,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到了卧房的床上。
    他记忆的最后片段,依旧停留在昨晚踏入房门的那一刻。
    在那之后,对于周钧而言,几乎是一片空白。
    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 揉了揉额头,周钧试图缓解一下剧烈的头痛,可惜似乎没什么用处。
    推开房门,周钧与刚刚洗漱好的画月打了个照面。
    画月朝后躲了几步,盯着周钧,眼神复杂。
    周钧被她盯得不自在, 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自己, 问道:“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
    画月摇摇头, 但依旧盯着他。
    周钧想了想,又问道:“我昨晚喝醉了,难不成干了什么蠢事?”
    画月过了好一会儿,从口中蹦出二字:“没有。”
    周钧:“那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画月收回了视线,一句话没再多说,自顾自的回了房间。
    周钧一脸的莫名其妙,走出了厢房的大门。
    来到侧厅中,周定海早早的坐在那里,见周钧起了床,开口问道:“今日去行那官契,买卖双方可都通知了?”
    周钧:“卖家那里已经知晓了,买家还在等着消息,我今日上午就去胜业坊一趟。”
    周定海点头道:“早点去说,莫要误了时辰。我先去中市那里候着,你那边好了,便来与我会合。”
    周钧应了一声,吃了一碗下人端来的面片汤, 又吃了两个胡饼,便骑马出门赶往了胜业坊。
    到了庞府,庞忠和听见金凤娘签了私契,也是松了口气。
    他朝周钧说道:“咱家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那周家女在金家做事这么多年,也应该有个出门的脸面。”
    “今日行那官契,咱家也去一趟。”
    周钧听了一愣,庞公腿脚不便,原本他以为庞府去中市办理购奴手续,肯定是由下人代劳,没想到家主要亲自过去一趟。
    周钧劝道:“些许小事,何须庞公车马劳顿?再说了那中市脏乱,也会污了庞公的行装。”
    庞忠和笑道:“二郎莫不是以为宫中的内侍,都是养尊处优的角儿?”
    “其实,我们这群人,都经历过苦日子。”
    “咱家曾是流民,幸被武家收留;还有那圣人身边的冯元一,幼时被岭南道略卖到长安,也是苦命。”
    听庞忠和说起冯元一这个名字,周钧一时半会还没反应过来。
    想了会儿,他才记起,李隆基身边的太监高力士,本名正是冯元一。
    见庞公打定主意,周钧也不再劝说,将立契的时间和地点说完之后,便先骑马向着中市赶去。
    在生口和人群中挤过去,周钧进了中市的市署堂,刚想去找周定海,却听到前面传来一阵争吵声。
    走近一看,周钧才发现争吵的双方,一方是周定海,另一方却是市吏吴录事。
    周定海梗着脖子说道:“此举不合市署律法!”
    吴录事捧着文书,昂着头,慢慢说道:“略卖良人的奴牙郎,岂有资格再作保换帖?”
    周定海:“那蒋育的案子,先前我就来了市署自辩,我本意并非是想略卖良人,而是被人诓骗,才做了那桩奴单。”
    “两京诸市署的署令中,有律文可循,『诸略、略卖良人为奴婢者,废黜官贴,终身不得入牙;略卖如非元谋两和,则判失察之过,衍之者赎铜。』”
    “按照律文,我明明就是失察之过,而且为了避嫌,我都已经不再做奴牙郎了,为何还要废黜我周家官贴?”
    吴录事:“因为你那桩案子性质恶劣,影响甚大。市署为了严查牙行,以儆效尤,所以废了你周家的官贴。”
    周定海愤怒到浑身发抖,只听他大声质问道:“说什么性质恶劣,影响甚大?不过是因为那桩案子,让你们这些官吏都受了上官的责难,故此迁怒于我!”
    吴录事冷哼道:“你当真以为是市署在刁难你?”
    “那买家许府,在几日前,告到了市署之中,说是因为卷入略卖良人的案子,许家的家主在朝中受了诘问,失了颜面。”
    “还有中市里的多位奴牙郎,也一起供状告你,在过去的十数年中,行牙不轨,屡犯市令。”
    “你自己听听,这么多的责斥,难道市署还应该保留你的官贴吗?”
    周定海手足发冷,摇摇欲坠。
    周钧这个时候走上前来,朝吴录事说道:“国有国法,市有市令,我父亲的过错,并没有严重到要废黜官贴的地步。”
    “市署倘若因为他人供状,就要罪加一等,那律法还有何存在的必要吗?”
    吴录事一愣,看了一眼周钧,接着说道:“多说无益,市署已经决定废黜你周家的官贴。”
    “你的那张奴牙讫证现在已经失去用处,而且新贴市署也不会给你发的。”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在市署中堂之上:“咱家倒是想问问,这中市的市署从何时开始,连唐律都不遵了,这奴牙官贴说废就废。”
    庞忠和坐在轮舆上,两位年迈的部曲老卒,一左一右将他连人带车,抬进了市署中堂。
    看着这坐在轮舆上的老人,吴录事总感觉对方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他的身份。
    庞忠和进了中堂,被人推至周钧身边,朝那吴录事问道:“依你的意思,告状的人越多,就要治越重的罪。”
    “如此这般,还要那大理寺有何用处?原告、被告两边,直接数数哪边人多,这判罚也就成了?”
    吴录事刚想驳斥,却见到周钧给了自己一个眼色。
    犹豫之下,吴录事决定闭口不言。
    只见周钧向庞忠和行了一个叉手礼,说道:“某谢过庞公仗义执言。”
    庞公?
    想起来者的身份,吴录事脸色突变,身形一颤,手中那摊文书也不自觉滑落到了地上。
    顾不上收拾地上那摊散落的文书,吴录事连忙向庞忠和躬身行礼道:“庞公今日怎来了中市?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庞忠和冷哼道:“咱家来这中市,还能做些什么,自然是买婢!难不成,还指着咱家给尔等嘘寒问暖?”
    吴录事神情大窘,连忙摆手道:“庞公折煞小吏!某这就去喊市丞,这就去喊!”
    庞忠和:“站住!”
    吴录事紧张的问道:“庞公?”
    庞忠和:“咱家买婢的奴牙郎正是周二郎,我听说你们要收了他的官贴?”
    吴录事张大嘴巴,震惊的看向周钧,接着反应过来,连忙说道:“绝无此事!”
    庞忠和:“那为何我刚才听你说了什么……严查牙行,以儆效尤?”
    吴录事昂首挺胸,义正言辞:“这几日,有那心胸狭窄的小人,想要诬告周二郎,吾等彻查一番,总算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正打算还他一个清白。”
    庞忠和微微颔首:“这就好,速去把事办了!”
    吴录事一个激灵,推开围观的人群,飞奔向市署阁去了。
    周钧先是看了眼不远处的金凤娘和萍婆,又低下头朝庞忠和行了一礼:“庞公,大恩不言谢。”
    庞忠和闭上眼睛,轻轻说道:“这大唐,倘若少了你这个奴牙郎,那定是一大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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