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便被他压在炕上……
    很痛很痛……哪怕小叶子很小心,还是好痛。
    那是第一次。
    之前跟小叶子要好,就是觉得和他在一起特别开心,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小叶子会答应他所有的要求,只要他能做到。他很早就明白这点──
    世上不会再有人这么对他,就算是爹娘在世也不会。
    而他能回报的却很少,他没有小叶子好看,没什么学问,家世也不好,但是小叶子喜欢他,当他宝贝啊,小叶子说两个人永远要在一起,那么就永远在一起。
    这是他唯一能做到的。
    只是他就晓得永远呆在一起,没想到还可以这么做。第一次真的很痛,不过慢慢就又很爽,小叶子也很爽,看他平时对什么都不太在乎,但是对这件事情却很看重,总巴巴地偷跑过来。像戏里演的那样,偷情,呵呵。
    想到这儿,小笔用力抱住男人的腰,狠狠在他乳珠上咬了一口。
    男人摸摸他的头,笑了,那笑容真是美极,只这世上除了他的小笔,再难有人有此眼福。
    其实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着迷于小笔。
    第一次看到他,自己八岁,他才五岁,瘦小得很,却也顽劣得紧,谁都管不住。因为在家是老么,有些娇惯,虽然是给他做伴读,却根本没什么礼数。
    可他第一眼就觉得他好。
    他念书是没什么天分的,更没兴趣,每日里书包也不用他背,只是跟着他跑到学堂,自己读书,他便溜到外边疯玩,弄得满头大汗精疲力竭才回来。怕回去被责骂,拿了他的汗巾擦脸,功课也是自己给他做。
    他喜欢一切市井少年喜欢的玩意儿,斗蟋蟀、蹴鞠,但是,再贪玩,他也会陪在自己身侧。
    他不被爹娘所容,遣到岭南,相当于逐出了时家,虽然每年都有大量银钱供养,但外间人对他轻慢是免不了的。
    可小笔不在乎这些,他也不是不懂,刁蛮骂人起来伶俐得很,可他从不对自己提及这些,总会适时给他快乐。
    他们在一起十年多,直到他十八岁冠礼后,京中时家突然催他回京。他一口拒绝。
    可是老管家时成,垂垂老矣的乳娘(阿娘)都劝他,家中情况也日益严峻,当他得知真相时,便明白他是逃不过的,只得奔赴京城。
    他轻叹声,抚着小笔的背,喃喃地问了句:「怎么到了北地呢?」问出后,又怕小笔发病,有些紧张。
    小笔已经有些困,窝在男人怀里,闷闷地说:「不记得了……醒来就在了。」他回忆过很多次,吃过好多次苦头,这会儿都懒得再想。
    「到北地之前呢,还记得什么?」见他没什么大的反应,男人接着问。
    「还记得你啊,一起做的事情都记得,还有哥哥嫂嫂,都记得。」小笔撑起胳膊,[眼笑道。
    「那……我姓什么?你姓什么?」男人轻握住他胳膊,一咬牙问道。
    小笔一怔,小叶子,小叶子姓什么,似乎脱口而出,自己跟小叶子一样的姓啊,什么姓,他眼神由疑惑到惶然,心似乎被紧紧揪住,有什么东西硬生生要闯入脑中。
    可是,拒绝,他不记得。他不记得!
    小笔摇头,声音带了微颤:「小叶子就是小叶子。」
    男人看他神色,心也跟着一起悬起来,竟是这么难过么,伸左手将他揽过来,叹了声:「谁都有姓氏呢。」
    「那我不记得,你告诉我啊。」
    告诉他自己就是时叶,他是时奉笔么?
    时承运还记得当时在吉祥客栈的情景,像是噩梦一样,只能缓缓再说了,逼得太紧,他会受不住吧?
    可心里又不由得烦躁,出征南地近在眼前,一旦皇帝宣布,他的危机更盛,端看今夜的刺杀,便可知对手是如何地记恨他,可谓置他死地而后快。
    这等情形,小笔……
    「姓什么啊?」小笔头有些晕,便习惯性地把那些事情都甩开,问着的时候已经呵欠连连,窝在男人怀里,昏昏欲睡。
    男人摸摸他头,竟说了句:「我也有些忘了,睡吧。」
    是夜,小娥向正在梳头,准备就寝的郭氏报知:「小姐,别庄的时老管家一定要拜见。」
    这么晚?郭氏握着梳子的手停在空中,但随即抿唇吩咐:「让他稍候片刻。」说完,小娥去回时成,她则重新穿起外衣。
    时成是五年前时家唯一幸免的仆从,而且,她隐隐知道,这个时管家是知道当年许多秘辛的时家心腹。
    当年时郭两家共为朝廷肱骨,但她父亲郭廷臣与时家的老爷时谦向不和睦,可是七年前,两家却突地亲善起来,父亲更将她许给了时家从未露面的二公子时承运。
    起初她还对这桩婚事不满,可当她在帘后偷偷瞧见首次入京、俊美无俦的未来夫婿后,便再没任何异议。
    她披了外衣,来到内院偏厅,虽说时成是个下人,却仍是男子,她命人挑亮了灯,将门也敞开避嫌,只屏退小婢,让小娥守在门外。
    时成微躬着腰,步履稍有些不稳,郭氏不禁生了怜悯,她一直不明白夫君为何要将这唯一的亲信遣到郊外别庄。
    唉,或许,他的夫君其实从心底讨厌着时家的一切吧,毕竟他并不是时家亲生。
    「夫人。」时成行礼。
    「老管家深夜有何事情呢?」郭氏柔声问道。
    「老奴多嘴,夫人可知后院那位小哥?」
    「小毕公子?」郭氏在公子二字上略加重了语气,意在强调她已然承认了夫君身边这一娈童的身分。
    时成似乎更为担心:「夫人,小笔叫时奉笔,他是自小跟在少爷身边的随侍伴读。」
    郭氏大感惊讶,不是同乡么?而且,那小毕(时奉笔)市侩浅薄,怎会是夫君身边的随侍?可这老管家也不必欺蒙她,或许夫君不想她知道吧。
    她掩住惊色,略一颔首,淡淡问了句:「那如何?」
    时成知道这郭氏定会怪他一个老头子多管闲事,京中官宦男风日盛,时侍郎只不过养了一个男宠,太过平常!若这男宠是他自小的伴读,知根知底,则更为省心。
    他暗叹,面前的妇人怎会知道奉笔在少爷心中的份量,便是常人也是断不可信的。而他看着少爷长大,看着他和奉笔孽缘深重,深知少爷为了那个泼皮孩子,什么都可以不要,包括权势,亲族,所有。
    当年老爷在世,只以为少爷不过是少年心性,娶妻生子,自然就淡了,根本不放在心上。可他知道不是。
    换在平常富贵人家,他一个管家,少爷待他亲厚,奉笔的父兄与他也有数十年交情,成全还来不及,但时家不是平常人家,少爷更不是平常的官宦子弟。
    时叶,时家二公子,必须进京,必须与郭家联姻,保住时家的基业。
    于是,在那个炎热的午后,他拿了老爷的密信给刚刚冠礼的少爷看,他额上全是冷汗,大热天只觉得如坠寒冰,可少爷看完那封要命的信,却轻描淡写说了句:「我和时家没关系,更不会娶别人,我只要奉笔。」
    时二公子这般任性,也有他时成的错。
    世人都以为时家对这身世暧昧的次子心怀芥蒂,才借口病弱送到南方乳母家教养,但其实他身为时家大总管,却也跟着二公子蛰伏南方多年,为了就是这一日罢!
    虽然少年时的时叶看似温厚无害,但内里却承继了时家的精明强干、独断狠辣,并不容小觑,他只能从奉笔那头下手,可谁知那平日里不务正业的泼皮顽童在这事上却谁的话都不听,软硬不吃,认准了要和少爷守在一起。
    奉笔的兄嫂都费尽唇舌──毕竟哪家的娈童能得宠一辈子呢?
    逼不得已,他只能回禀京城的老爷……
    自从奉笔的事情解决,时叶便换了一个人,更名为时承运,入京不久便与郭家订下亲事。
    不过,也算是时家命有此劫,无法逃过灭门惨祸!
    二少爷时叶背负了太多,他身边是没有时奉笔的位置,那个孩子会毁了一切。
    他必须阻止,时成昏黄的双眸闪过利光,颤颤巍巍跪在地上,郭氏一惊让他起来,他连连摇头,声音哀切:「夫人,这是陈年旧事,本不该提,实在是……唉,当年少爷痴迷于奉笔,本不愿入京,间中千难万难才成就了夫人和少爷的美事,夫人,奉笔是留不得的,夫人三思啊!」
    时成连连叩头,郭氏抿唇不语。
    夫君不愿与她成婚么?夫君痴迷于那个什么奉笔?
    她心中实是不信,她的丈夫不苟言笑,对谁都冷淡冷情,从不近女色,便是对着小枫、小璧也是威严多于亲情,想到这儿她突地一格楞,时枫,时璧……
    时奉(枫)笔(璧)!
    那夜,丈夫横抱着他去了后院,他何曾这样对过任何人,哪怕是自己?
    还有,还有小毕供奉的灵位,上面写有「小叶子」三字……
    她轻问:「官人他小名儿叫什么?」
    时成想了想道:「少爷没什么小名,不过奉笔没规矩,唤他作‘小叶子’。」他知道郭氏已然信了他的话,抬眼看她表情,又说,「夫人不必让少爷难为……」
    郭氏突地打断他的话:「我自有主张,你还是回去歇息吧。」
    时成只能退出偏厅,他挺了挺躬着的背,苍老敦厚的面容竟透出几分狞狠:奉笔啊奉笔,你逃得性命却又作甚回来?
    这夜很静,夜半,怀中抱着小笔的时承运突地醒来。
    因为伤口很疼,也因为心间有莫名的烦郁不安,这些年他遇险多次,已生出异于常人的警觉,也正因此多次救了自己性命。
    他看向怀中熟睡的小笔,心间躁郁稍平,无论如何要将这个人护住。但是,此后直到四更天,他都没能再入睡,思绪纷繁。
    他原本一直认为是二皇子或三皇子忌讳他皇帝私生子的身分,屡次刺杀,可从今日看,无论是其中任何一人都不具备这样的实力,何况,南征的元帅人选并未定下,在这节骨眼上,他们再蠢也不至于动手行刺于他。
    若此刻他死,谁得到益处最多呢?
    谁呢?
    第十三章
    「主子!」正在时承运筹思时,方里在窗外轻唤。
    不得他令,方里绝不会此时叨扰,时承运心神一凝,看了眼仍安睡的小笔,翻身下炕,步出屋去。
    外间着实冷得厉害,他打了个寒颤,方志见状立时替他披上皮氅,方里则急声禀告:「主子,内城有变,二皇子率麾下羽林军欲对圣驾不利!」
    什么?
    时承运大惊:「消息确凿么?」
    方里猛一点头,看着主人,等他示下。
    谁知时承运却沉吟不语,二皇子造反,实在蹊跷得很,虽说皇帝忌惮他南方的母系氏族强大不会委以南征大任,但他比起草包的三皇子毕竟强了些,太子之位并非全无胜算,不至于出兵公然造反啊……
    而且这时间太巧了,昨日傍晚他被当街刺杀,不过几个时辰,内城兵祸,两者有何关联呢?
    老狐狸岳丈和皇帝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脑中电闪般思虑不已,这个时刻万万马虎不得,一招错满盘损。
    皇帝虽已过六旬,但身体康健,算他在内一共四个儿子,二皇子、三皇子不得他心,小皇子太小,而自己却是名不正言不顺。他揣摩多日,皇帝虽对他格外体恤,却并没半点传他皇位的意思,相反,多次试探,近些日才对他去了疑心。
    若是这般,那就只能将皇位传给襁褓中的小皇子,也就是他岳丈的外孙……自己或许就是皇帝看中的护他幼儿登基的良臣!
    这些都是他往日再三思虑的结果,今日事急,他披着皮氅来回踱步,突地一激灵,对啊!自己怎么没想到这层!
    想到这里他背后冷汗涔涔,交代方里、方志:「只作不知,静观其变。」
    啊?两个侍卫硬生生按住讶异,转身退下,谁知他们刚出去,便听得方志喝道:「谁!此地闲人莫入!」
    随之,苍老的声音响起:「老奴时成拜见少爷!」
    时承运闻声攒眉,步出房门,隔着数步盯着已然跪倒在地的老仆。
    「不是让你回去歇息。」
    「少爷!皇城告急啊!」时成抬头,声音格外悲切急迫。
    时承运抬头看了看方里、方志,两个暗卫乖巧地出了小院。
    「你好大胆!」男人阴森森发话,说话的同时走到时成的身边,「你精明了大半辈子,老来可别昏了头。」
    「是。」时成惨然一笑,压低声音,「老奴知道,可是事情迫急,皇城闹翻了天,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少爷,少爷!勤王便在此刻!」
    时承运盯着那张老脸端看了会儿,面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冷冷说了句:「皇城的事情你倒清楚得很么。」
    时成嘴颊处略一抽搐,嘎声道:「老奴对时家一片忠心,可鉴日月!」
    男人没再吭声,对之前的判断更无疑虑。这时成和他的老岳丈果然仍有联系。
    时成还待劝说,却突地听到卧房内响起叫声:「小叶子!」
    时承运略望过去,房内重又燃起烛火,估计小笔醒了不见自己人在。
    「你回去罢,好生歇着。」他淡淡对老仆交待,便要进房。
    「少爷!」时成哀嚎,只见他老泪纵横,连连叩头下,额上血迹殷殷,可怜又可怖。
    男人停在门前,并未转身,背对着时成,声音清冷:「时成,你在南方护我多年,过往的事,我不再追究,但是──」话声里突地充满杀意,「我也不想见到你,这是最后的忠告。」
    时成颓然坐倒在地,突地转向亮起烛火的卧房嘶喊:「时奉笔,我悔不当初,你怎生还有脸面待在少爷……」话没喊全,便被方里拖了出去。
    小笔呆呆坐在炕上,他半夜醒来,发现小叶子不在,以为他起夜,刚唤了声,便听到外间人声,出什么事了?
    他刚想推窗探看,便听到大官儿冷冰冰的声音隐隐传来,便是没听全也要打个寒颤,心里对自己说,这是小叶子装扮大官呢,哈哈。
    谁知,接着便响起沙哑苍老的嘶喊……
    那声音!
    他心跳突地加快,那声音怎地那么熟悉。
    「时奉笔,我悔不当初……」
    他听过这声音,时奉笔,小叶子问我姓什么,时奉笔,难道我姓时?
    脑内又开始疼起来,他抱住头,但那不绝于耳的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响起来──
    「认命吧,你和少爷不是一锅的菜,认命吧。」
    「便是你如今这副模样,也别指望什么了,留条小命,安分认命吧。」
    他不自主地喃语:」我不认命,我不认命!」
    如坠冰窟的感觉让他喘不过气,便在那刻,他落到温暖的怀抱。
    「怎么了?小笔,我在这里,小叶子在这儿。」
    他抬头,勉强看去,是小叶子,却披着大官的衣袍,那刻,他分明感觉到几分陌生,虽然他也确定这就是刚刚和他欢好的情人,是他的小叶子,可那种别扭、惶惑却如影随形。
    他讷讷喊了声:「小叶子。」脑海里「嗡嗡」作响。
    小叶子,我姓时,小叶子也姓时……时叶……
    他眼前蓦地发黑,几乎透不过气,似乎什么都明白过来,却又害怕去想,郁结在心又忍住没嘶喊,心里仍保有一丝清明。
    可能不是……
    他对自己很好,不是大官,大官嫌恶自己……
    男人看他脸色惨白,心里也是抖颤,却只是把他抱住。静静地,几乎是摒着呼吸地等待着。
    他想让小笔明白过来,想起来,总要过这关啊,有我。过去的便让他过去。
    可这家伙却没有像过往发作一般嘶叫,反而头埋到他怀里,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用力到手指头发白。
    时承运心生不忍,差点就要拿出「羽灵丹」让他服下,索性睡个七天七夜,别想了。但他最终还是咬住牙,下巴抵到小笔的头顶,手轻轻地抚摩他的后背。
    他想他清醒过来,想他告诉自己,这些年做过些什么,经历些什么,无论是怎样的事情他都能接受。
    其实,他有更多的事情想说,他已经从时叶变为时承运,满手血腥,无法回头,无从改变。
    从前他和小笔之间没有私隐,亲密到极致,他想要那个完整的小笔回来,接受真正的他,而不是那个活在他记忆中的鬼魂。
    小笔抓住他衣襟的手开始痉挛,显是痛得耐不住,男人抬起他头,捧着他的脸,亲吻下去。
    那吻本是怀着柔情怜惜,可双唇相触时却变得炽热霸道凶狠。
    快醒过来,小笔。男人在心内求恳。
    小叶子在亲他,小笔模模糊糊想着,和之前发作不一样,他隐隐觉得并非完全绝望,至少眼前的人还是疼惜自己的那个。
    只是他胡涂,他想不清,或许他是不想去想清楚。渐渐沉迷在一个接着一个的深吻中,小笔回抱住男人,渐渐被压在炕上。
    趁着两吻的间隙,喘着粗气的男人喊了声:「小笔。」灼灼眼光盯视他。
    「嗯……」小笔被吻得分了神,头痛似有缓解。
    男人看了,已经到嘴边的问话又咽了回去。
    我姓什么?想起我叫什么了么?
    没奈何,他只能再亲上去,沉溺在小笔熟悉的双唇中。
    正这时,便听得窗外又有方里的声音──
    「主人,李公公来了,在前厅候着您。」
    时承运知道,叛乱结果已然出来,皇帝要他进宫,可这关口……他再舔了舔小笔的唇瓣,轻轻问:「头还痛么?乖乖等我回来,嗯?」
    小笔抱住他腰,头还有些痛,好多了,但是小叶子不要走。
    男人咬咬牙,把他安抚到床上:「好好睡觉。」皇帝不好对付,这一趟不得不去。
    他稍稍理了理发髻,迅速穿戴好官袍官帽,临走前看向炕上。
    小笔睁着双眼怔怔地看着他,那眼里读不出什么特别的意思,却让人伤感。
    男人停住脚步,抿唇:「我走了。」
    小笔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时承运踏出房门,心里突地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哀伤。
    七年前,也是这样,他和小笔彻夜欢好,清晨,他先行离开,当时的小笔就和往常有所不同,眼神有些沉。
    他到了京城,事情比意料中的更复杂棘手,知道小笔随兄嫂离开,他甚至松了口气,那时的他连自己都保不住,何况小笔呢?
    男人抬头深吸了口气,其实心里明白,小笔已多少有些清醒,只不知此次他会如何?至少自己已不是当年的时叶。
    他交代方里保护好小笔,若再发病便去请何太医到府,便即去往前厅。
    小笔头仍有些钝痛,他听着男人的脚步离开,慢慢坐起身,掀开被褥,随便拿了件皮氅披上,悄悄出了房间。
    穿了官袍的小叶子,姓时的大官,宰相的女婿,兵部侍郎是一个人么?
    方里看到他出来,立刻让方志禀报前面的主子。
    还是五更天,天色仍暗得很,小笔尽量掩住脚步跟在男人后面,这样做是不太好,小叶子会生气吧,而且跟着又能看到什么呢。
    小叶子也说他是附身在大官身上……但是,他轻轻喃念,时奉笔,你二十二了,过年二十三了,乱糟糟过了这些年,真的以为那是鬼么。
    小叶子没死。
    这个念头生起,脑里立时嗡嗡作响,他摒住念头,一直坚持着走到前厅。
    时承运一直没有停下,虽然知道小笔就在身后跟着,却没有阻止。
    早点清醒也好,也好。
    小笔,只是这般,我已成亲,有子女,有官职。
    他身躯挺直,如标杆一般,面无表情,可那颗已然冷硬生茧的心却紧缩发颤。
    到前厅时,李公公已是等得不耐,见着他叫道:「侍郎大人可不好了,皇帝宣你进宫,即刻出发!」
    时承运一点头,正待离开,却见郭氏匆匆进来,看到他,唤了声:「相公!」
    而在她身后却是两个睡眼惺忪的一双儿女,时枫嘟着嘴叫了声:「爹爹。」
    时璧老老实实叫道:「父亲大人。」
    时承运顺势抱起女儿,心想,那郭氏定是知晓了什么。
    而这刻,他的小笔正在不远处看着这幕吧?
    他捏了捏女儿胖嘟嘟的脸颊,确实,儿女中,更喜欢这个丫头,鼓鼓的脸颊,活泼甚至顽劣,让他觉得欢喜。
    小笔独个儿回转小院,步履略有踉跄,神情似有恍惚。身上的皮氅不知何时掉落地上。
    头痛也忘了,只这么木木地走着。
    有很多他还是想不起来,只知道某段时间他很难熬,可是他撑过来了。他信小叶子,不能不信。
    世上对他最好,最疼惜他的小叶子。
    他时奉笔算什么,一个小小的书童,兄嫂也是勉强度日的下人,可是他有小叶子。
    他不信命。
    再难再惨他都能挺过去,其实也不过那些吧,但是他突然想起来,那日在吉祥客栈,男人的眼神,能杀掉他的眼神。
    也许小叶子真的还在乎他,不是把他接到了这大官的宅子,照顾得很好,小叶子还喜欢自己。毕竟两人自小结下的情分,小叶子其实心软,再怎么也不会扔下自己。
    可──
    小笔在路边蹲下,头埋到膝盖间。
    翻滚的往事让他闷得透不过起来,他想嘶喊,可嘶喊什么?
    娘的,老天,这算什么?
    小叶子全家抄斩了啊,小叶子被砍头了啊,他们不是都这么说么。
    死了的小叶子才是他时奉笔的。
    为什么你还活着,当了大官,有那么好的老婆,孩子,为什么还要遇到你,为什么你不忘了我,吉祥客栈的小碧,宰相的女婿,好像差太多了哦?
    差太多了……
    永远在一起。小叶子,你骗人,骗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一直没动,也不觉得冷,虽然四肢已然冻得麻木。
    暗里躲着的方里偷偷和兄长商量:「要不要把公子弄回去?」
    「主子好像要让他醒过来啊……」方志摸着下巴。唉,谁愿意一直被当作鬼呢。
    便在这时,阴魂不散的老管家时成出现在小径,慢慢走到了蹲着的小笔跟前。
    小笔慢慢抬起头,看到那张老脸,他不由自主地跌坐在地上,这时才觉出冷来,想爬也爬不起来。
    「成叔……」小笔轻轻叫了声。
    时成紧紧盯着眼前的青年,浑浊的双目里似乎闪过些什么,他沉沉叹口气:「奉笔,咱们有时候就得认命,若是七年前你随着兄嫂去南海,这时候儿子都满地爬了。」
    小笔紧咬住牙,剧烈的头痛随着老者嘶哑的声音回到脑中。
    他下意识地回了声:「我不认命。我不认命……」可说到后一句,自己也没什么信心。
    他的小叶子,已经是大官,儿女乖巧可爱,老婆美丽高贵。自己认命和不认命又有什么区别?
    时成嘶哑的声音中透出几分惨然:「奉笔,成叔早同你说过,这是爷们的玩意,少爷算是长情的,可你同他在一起,会碍了他的前程。他是要做大事的。你从那地方逃出来也算天佑,走吧。」
    走?
    小笔脑里疼痛难熬,眼前都有些模糊,过往还有些事情他仍然想不起来,但是他明白他没地方可去。
    去哪里都一样。
    以前他带着小叶子的灵位,他不孤单,在哪里都一样,可如今又去哪里?
    「奉笔,你如今和别家府上豢养的娈童有什么分别?当年你口口声声说少爷和你是不一样的,呵呵。」嘶哑的笑声里有着讥诮,「再说,你经了那些事,逃出去后还是做娼妓操贱业,你又有什么脸面待在少爷身边?」
    「听成叔一句劝,走吧,钱我给你预备,悄没声地走了吧。」
    小笔头很痛,眼里很酸,他想哭,可是眼泪也出不来,他突然有点想焦应,在吉祥客栈做那营生是下九流,却没如今这么难熬。
    要是听焦大哥的话,不下楼,躲着就好了。这辈子稀里胡涂地就过完了。
    小叶子还是他的小叶子。
    他听着一句句嘶哑缓慢的话声,很想反驳,小叶子还是喜欢他的,他不是他养的娈童,却也理不直气不壮,只觉得累,乏透了。
    暗处的方志先耐不住,他和小笔相处时日长,对他颇是回护,心想无论如何先将他送回小院去,哪怕那老东西有些来头也罢了。想着,便现出身来,看也没看时成一眼,拿皮氅裹了小笔,抱起就往小院走。
    时成看到方家兄弟,老脸抽搐,冷笑了声,转身离开。
    小笔被暗卫安置好,看他情形不太对,方里问:「哥,要不要请何太医?」
    方志叹口气,突地拉了兄弟出了卧房,说道:「咱们得好好合计合计了。」
    方里看向兄长。
    「兄弟,以后咱们到底跟皇上还是跟侍郎大人?」
    方里没兄长想得远,听了一愣,侍郎是皇帝最疼的儿子,跟谁还不一回事。
    「虽然咱没把公子的详情报给上头,可自有人报上去,要是主子追究起来……」他打了个寒颤,时承运的手段他是深知的,绝对是宁可错杀一百也不错放一个。
    方里这会儿明白过来,也有些胆寒,琢磨了阵,才说:「哥,侍郎对个幼时的伴当都这般有情义,咱们……」
    方志瞧瞧卧房里露了个头的小笔,默默颔首,就此决定了兄弟俩今后的去向。
    第十四章
    时承运到皇宫,宫内侍卫和太监们都在整理残局,看满地的血渍,适才的争战该是甚为惨烈,不过他没作停留,被李公公直接引到了皇帝的寝殿。
    殿外,他的岳父郭廷臣正躬身候着,见他来,眼内蕴泪,轻颤着声音道:「承运,皇上受惊了,实是想不到啊,也难怪万岁要伤心,谁都不想见!唉……」
    说完后大概是看到女婿右臂被白帛包扎,又现出惊色:「怎么,你也受伤了?」
    「不碍事。」时承运轻描淡写。
    这时,殿内太监宣道:「时侍郎到了,皇上召见。」
    郭廷臣眼内闪过一丝戾色,但声音仍是柔和:「承运,多劝慰着些,为父者心都是一样的!」
    时承运微一颔首,撩袍跨进殿内。
    刚刚平息皇子叛乱的皇帝神色竟一如平常,只能从他眼内看到些疲色,毕竟岁月不饶人,再厉害的人物又能强过老天去?
    他半天没说话,时承运便也静静陪着。
    从昨天傍晚到三更,发生了很多事情,并非没有牵连的,时承运已经想到了七八成,只不知这皇帝又能想到多少。
    「老二被关押了,怎么处置为当呢?」皇帝突地发话,似是自问,又似乎在问殿中的时承运。
    时承运紧抿住唇,默不作声。
    「你有什么便都说罢,朕不怪你。」皇帝看向这外姓的亲儿,眼光灼灼。
    时承运跪下,声音平淡:「微臣不敢。」
    「微臣」二字入耳,皇帝脸色顿变,厉声道:「你怨朕么?你是朕的儿子,你老子差点给你异母的哥哥宰了,你还这么付死人作派,心肝竟是石头做的吗?」
    时承运低垂头,心内冷笑,终于先发作了。难道你会不知道谁作乱么,还特特地将郭廷臣唤来,心里明镜似的,只不过又在玩试探的老把戏罢了。
    嘿,今夜便让你试探个够。
    他头垂得更低,声音也更平淡,隐隐透着股悲凉:「皇上要我怎么做?」右臂一用力,血又从白帛中渗出。
    皇帝紧喘了几声,似是较之前平息了些,但怒意还在:「哼,要你怎么做?你身边的暗卫都是我赐给你的,你难道不知道你老子危在旦夕?还有心情抱着那个娈宠?」说到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
    时承运见他发怒反倒更放下心来,这个皇帝最是多疑,若是自己没有半点把柄给他抓住,反让他生出疑虑,这会儿他自认小笔是他的软肋,应该更信任自己。
    他猛一叩头,朗声道:「承运活得很难,时家逐我到南地,自小没爹没娘,入了京城,也只有君上,并无有爹亲,只想好好为社稷做点事,却总有人要置我于死地。今夜皇上受惊,但二皇子怎能伤的了您!」
    皇帝先是有些怜色,越听脸色越沉,不怒反笑:「呵呵,对对,老二不成气候,可你是朕的心尖子,你可以伤朕的心!」
    时承运不服,做出赌气的样子,梗着脖子不说话。
    皇帝心里暗喜,这外姓儿子总算露出点人气味,还是想要自己这个老爹疼爱么,嘴里却阴阴说道:「你不服气?你少时确然孤单,但时家也不敢亏待与你,可你心里却只有那个娈宠奉笔,便是当日要亲自监斩时谦,也是因他毁去了你那心肝!」
    时承运暗自一凛,皇帝知道小笔不奇怪,可以前的事情怎也如此明了……
    他监斩时谦也并非因为小笔,时谦……虽然瞧不起小笔,却也根本不屑于做那等杀人灭口之事,否则也不至于闹得家破人亡。
    皇帝见他缄默不语,以为说中他心事,暗里得意:「朕倒要瞧瞧是什么妖孽弄得你神魂颠倒!」声音透出狠意。
    时承运早算到有这一日,立刻抬头瞪向皇帝,人也站了起来,嘶声叫道:「他不是什么妖孽,只他从小伴在我身边,你和娘亲卿卿我我时又何曾想到儿子在外间吃苦?只他陪着我,若谁伤了他,我必是饶不过!」话到最后,也无须假扮,情真意切。
    「你大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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