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规矩。是而,落竹被扔进大帐,连个理会他的都没有。血把覆在背上的一层薄衫染透,竟还有人冷冰冰嫌他弄脏了地面。
    人心凉薄,这落竹早就知道,他努力忍下一阵一阵的痛,心里想着,睡着了,或者昏过去,就好了。以前的许多次,都是如此,熬过了最痛苦的时候。再重的伤,总有痊愈的时候,熬过了这段痛,他就多吃多喝,逃出这个军营。
    就知道,只要在怀王身边三里内,自己就会倒霉。
    恍惚间,仿佛有水在唇边流淌。他轻启嘴唇,更多的水顺着干裂的唇流进喉中。呢喃着要更多,就真的有更多清水流淌进喉咙,滋润了干渴的唇舌。仿佛有谁替自己清理了伤口,涂了药,伤口火辣辣地疼,那人便轻声叹息着,说着什么。
    落竹的煎熬似乎一下子减轻了许多,放松了肩膀和全身,沉沉睡了过去。
    醒过来时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落竹艰难地爬起身,后背的伤还是疼,但尚能忍受。究竟是谁在那时伸出援手了呢?落竹环视大帐,隐约,听见交谈声。
    “你不叫爷爷上他,就得自己顶上。”是个男人的声音。
    “他还伤着,昏迷不醒……”有些熟悉的声音。
    “爷不管那套!”
    然后,是一声闷哼,水声淫/靡得在帐内漫延开,落竹几乎立刻便听出,那是什么声音。
    原来,落竹仔细回忆着那压低的声音,竟是那个弱不禁风胆小怯懦的邵龄帮了自己。
    情感告诉他,他得去报恩,理智却阻止他的脚步。每个男人都不会愿意被人看到这幅情景吧,可是,邵龄怎能忍受呢?
    原来那日自己初到,见到邵龄衣衫不整被人围在中间,是因为这个……他被这样对待了多久呢?怀王,你知道你手下的兵将,背地里竟然做着如此勾当么?!
    一阵悲愤,一阵自责,耳边忽然传来踉跄的脚步声。抬起头,竟是邵龄独自掀开大帐破开的一角,走了进来。
    “你醒了?”邵龄先是惊讶,而后欲盖弥彰般擦擦自己的唇,强自笑道,“你身子也太弱了,足足睡了两天。”
    “邵龄。”落竹走过去,抬起手,牵动了背后伤口,冷汗立即就下来了。
    邵龄竟像被蛰了一般,闪开身子,扯动嘴角,惨然道:“我脏。”
    “我也不干净。”有那么一瞬间,落竹几乎想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可还是忍住了,笑笑道:“邵龄,你恨么?”
    邵龄想了想,摇头道:“没什么好恨的。我是家中二子,上头有个哥哥,已然成婚有子,下面有个弟弟,尚未及冠。征兵的人到了家里,家里废了大力气,才叫他们只征一人参军。都说保家卫国是荣耀事,可谁不知道,这一去,是凶多吉少。大哥娇妻幼子,是家中的顶梁柱,当然不能参军。小弟尚且稚嫩,更兼从小就是远近闻名的神童,振兴家业,都要靠他。所以,只能是我来。好在,我资质愚钝,双手无力,不必上战场拼杀。只要能好好活到停战,领一笔钱回家,也算不虚此行。所以你说,我恨什么呢?”
    字字句句,落竹听来,竟都像告诉自己,只要想开,一切苦楚,皆不是苦。
    那之后,落竹与邵龄的关系便好了起来。
    一同刷马晨起之类自不必说,更兼邵龄发现,自从与落竹同进同出后,对自己动手动脚的人忽而少了许多。他不知落竹的本事,只当是鸿运当头。可怜落竹使出看家本事,吊着半个军营的胃口,看得见不敢吃,日日夜夜,梦里大兵都供着他。
    如此,迎来了立春。
    瓦剌那头没动静,怀王也不动打过去的心思。从年后至今,大军盘踞边塞,有一个多月。魏明德一封一封书信往怀王案头送,开始时候文质彬彬,之乎者也委婉表达。后来发现人家根本不理,措辞渐渐严厉起来,及至如今,已然歇斯底里,威胁再不把这场仗打完,粮草供应不上,与他无关。
    刚巧这一日,荀沃回军中述职,碰见送信的信使,便一同进怀王帐中。怀王身着银白长衫,斜倚在虎皮上看一本书。见到信使,皱了皱眉,刚要说什么,却看见了后头的荀沃。他放下书,指指荀沃,又指指信使,道:“你念给我听。”
    荀沃只得把魏明德的信拆开,一边忐忑,一边念。念到后来,自己都跟着肝儿颤。魏大首辅从来内敛深沉,说白了,一副奸臣相,放在戏台子上,怎么也得是个白脸,何时见他如此气急败坏的样子。更何况――荀沃打量主子的脸色――还是为了上头这位的军饷。说来也难怪,大军三十万,也就刚来的时候打了几仗,还都是小打小闹。愣在边关玩一个多月,搁谁不得多想啊。魏明德明着说粮饷跟不上,暗地里,却是怕怀王拥兵自重,在借机敲打。可惜,怀王不买账,该玩玩该吃吃,日子挺滋润。
    “王爷……”荀沃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什么。
    怀王却忽然摆摆手,叫信使出去,对荀沃道:“你这几日如何?”
    怀王不问还好,一问,荀沃想起那时偶然之间见到落竹死而复生的事。他对怀王忠心耿耿,撒个谎难上加难,支吾半天,道:“还……成。”
    怀王立即便察觉到他有所隐瞒,轻笑一声,道:“出了什么事?”
    “没……没什么……”荀沃这人,办事认真谨慎,走一步想三步,就是为人有点死板,尤其是面对怀王,脑子更加打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挺好,挺好……”
    “见鬼了?在哪儿?”怀王忍不住笑起来。
    “我没见!没见!”荀沃大惊失色,“王爷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怀王好几日不能如此放声大笑,心里对自己这有意思的下属又喜爱几分,“该不会,你遇见了美女蛇?她同你共度春宵之后,便就此消失不见?”
    “我怎么敢……”荀沃一阵窘迫,偷眼看了一眼怀王似笑非笑的表情,嘟囔道,“那是你的人,我怎么敢碰……”
    “什么?”怀王皱眉。
    第53章 马棚密谋
    荀沃立即耸起肩膀缩脖子,装没听见。怀王本来就没听清楚,见他这样,也不打趣他了。两人多日未见,自然许多正事要说。这一聊,便把落竹忘到脑后。荀沃难得回来了,就不着急走。怀王多日蛰伏,确实在酝酿一场大战。探子来报,瓦剌王庭有变。
    如今瓦剌的王本就是篡位得来的王位,朝野之中自然有不服他的。怀王正等着那边把事情闹大,好趁他病,要他命。荀沃办事谨慎,是个助力。怀王正是用人之际,当然要把左膀右臂都召回来。他们这一聊,就到了深夜。季一长知道荀沃回来,在自己帐中等了半天,没见同僚过来,心里想东想西,生怕他嘴不严,把落竹的事情说出来。心里有事,晚饭都没吃好,好不容易把人等回来,劈头就问:“你跟王爷说了?”
    荀沃困得直点头,胡乱应道:“说了。”
    季一长恨不得掐死他:“不是让你先别说么!”
    荀沃一下子反应过来,道:“我没说!”
    “到底说没说!”
    “我差点就说漏了,可是王爷没在意,我就拿别的岔过去了。”荀沃打了个大呵欠,说,“你脾气见长啊。”
    季一长心里一惊,低咳一声道:“王爷按兵不动,我着急,脾气也不太好。”
    荀沃眉头微皱,这次闭紧了嘴巴。
    心里却不由纳罕――怀王按兵不动自有原因,为何季一长还跟着着急?是因为他担心怀王计谋不成,还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怀王龟缩不出的原因?
    若为后者,季一长是怀王头号谋士,怀王为何不与他商量?
    想起怀王那句“不要对第三者道”的嘱咐,荀沃脑子里打了个结。
    这一日,落竹刷马正刷得人生无趣,寻思着弄点幺蛾子取乐,那边厢,却见邵龄挤眉弄眼冲自己使眼色。邵龄这人,性格是一等一的包子,见到军营里一条狗,尚且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落竹压根没当回事,继续刷子沾了水,使劲儿撩到马背上。
    “咳――”
    落竹的背一下子绷直了。
    邵龄一脸“我告诉过你”的表情。
    怀王今儿个,也是中了邪,在军营里转悠两圈,就转悠到了马棚。没想到,刚靠近就被甩了一身水。他有些郁卒,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到了什么霉,穿了件银白线的长袍子出来,转眼就成了癞子狗。等到又往前走了几步,看清楚落竹绷紧的表情,乐了:“你记仇?”
    落竹如今听见他的声音可再没了当初那种百感交集,唯一想做的,就是劈头盖脸打回去。听他这么问,冷笑道:“我不过多睡了一会儿,你就叫人打我半死,我不记仇,可能么?”
    怀王乐不可支,觉得这人真是坦诚得可爱:“那你想如何?”
    落竹斜他一眼,道:“跟你说了也没用。”
    “怎么会没用?”怀王夺过他刷马的刷子,“你若是想打回来,也无妨,不过,有个条件。”
    “你有毛病吧?”落竹指着他的鼻子,“你高高在上惯了,我不想跟你说话。我得干活,干不好又是一顿板子,我怕了你了。”
    “你叫秦浮生?”怀王目光一凛,嘴角仍旧扬着,却笑得有些奸诈,“你并不喜欢军营吧?帮本王个忙,事成之后,本王给你自由。”
    落竹下意识往旁边扫了一眼,邵龄不知何时离开了。他挑眉看向怀王,道:“王爷也干这些营营苟苟的事儿?”
    怀王不说话,只是笑,仿佛默认。
    落竹便也笑,道:“你先说说是什么事,可别叫我去送死,我也傻乎乎答应了。”
    “既然是秘事,怎敢随便告诉你?”
    “好吧,那你别说了,我不干。”落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回怀王手里的刷子,抡圆了手腕子,把水点子甩怀王身上。
    怀王就这么站在一旁,看着他用玩儿一般的态度动作刷马,半晌,会心一笑。
    这身影,像极了自己心里那个人。
    要寻个不知情的人相助这个主意,早就有之。可为什么,就在刚刚那一刻,阳光下,看着这个背影,莫名觉得他比自己的任何一个亲兵都可信呢?
    他也不过,是个来历不明,自称商贾的路人。
    “落竹……”
    随着这声喟叹一同落地的,还有落竹手中的刷子。
    “你叫谁?”落竹问得战战兢兢。
    怀王翘翘嘴角,道:“没什么。”
    落竹却不能真的以为没什么,手里的刷子掉了,可没心思去捡。他想,自己应该没什么露馅的地方,叫怀王这么快就发现。
    “你是商人,一定消息灵通,知道落竹公子吧?”怀王道。
    落竹点点头。
    “他刚没的那阵子,真是乱成一团。听一长说,到了夜里,王府顶上的飞贼一群一群,沾着血的飞镖往府里扔,个个都说要我偿命。这个我倒是信,来边关的路上就在驿站遇见个年轻人,往茶水里下了毒,问他为什么,他说要为落竹报仇。”怀王凄然一笑,“全天下都恨我,因为落竹公子在我手里,死了。”
    “你活该。”落竹弯腰,捡起刷子。
    “对,对!”怀王道,“我罪无可赦,唯有以命相抵。秦浮生,我是该偿命,可不是现在。陛下尚且年幼,瓦剌虎视眈眈。这仗,必须我来打,而且,我必须打赢。我要打得瓦剌十年不敢来犯,才能放心,去找落竹领罚。”
    落竹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我不想罚你,他在心里默默说,我只是不想见你。所以你不要来找我,你死了,也见不到我。
    “帮我吧。”怀王也不知道为何,自己要对一个陌生人说这些,助自己一臂之力的,并不是非他不可,“让我快些,赢了这仗。”
    “你有没有问过落竹,愿不愿你偿命?”落竹问。
    “他已经不在世上了,我哪里去问?”怀王苦笑。
    “他因你而死,必定心中有你。若是他不愿你死,你自作主张,岂不是又要惹他不高兴?”
    “我叫他心灰意冷,他又怎么会不愿我死?只怕他心里,恨不得将我凌迟才够解气。”
    “怀王,你还真是……不爱他……”落竹长叹一声,把刷子扔进水里,“说吧,叫我怎么帮你。可是我们说好,我帮了你,你也要给我自由。”
    “这是自然……”怀王顿了顿,道。“为何说我……不爱他?”
    落竹冷笑道:“我若爱一个人,必定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这个人。他的喜怒哀乐,冷暖饥饱,一眼便可看出。便是一个背影……”落竹下意识扫了一眼自己的手掌,“便是背影,也烂熟于心,千万人之中,一眼便能认得出。个中滋味,你自己去品吧。过来跟我说说,叫我怎么帮你。”
    怀王若有所思,仔细品味着“秦浮生”的话,全然没有注意到,这小小的刷马兵,竟把自己呼来喝去。
    第二天,落竹翻着白眼,伺候怀王用早膳。
    怎么想也想不到,怀王叫他帮忙的事,竟是伺候他。落竹大概清楚,这回跟在怀王身边伺候的,不是王小生,而是底下人从军中选出的。有些人一辈子征战沙场,都未必有这个运气,跟在主帅身边伺候一回,况且怀王又是个好伺候的主。伺候怀王这位,也是有些来头。听说昨儿个下午惹了怀王发脾气,把他给贬了。落竹到底不够神通广大,打探不出怀王用的什么法子,但几乎马上,他接到消息,伺候怀王的活,归他了。
    邵龄一脸激动,拽着他的手不住晃,恭喜他祖坟冒青烟,马上就要飞黄腾达。落竹却心知肚明,怀王是故意叫自己过去伺候的。他八成暗地里谋划些什么,想找个在军营根基不深的,谁都不熟悉的生面孔好办事。放眼军营,还有谁比自己更合适?他甚至可以当着自己的面搞些阴谋诡计,反正自己看不懂。或者,他怀疑自己是瓦剌探子的话,这样也便于就近监视。
    落竹看着面前慢条斯理喝粥的怀王,又翻个白眼。
    喝喝喝,噎死你!
    怀王当然不会噎到,甚至,他打了个满足的饱嗝,挑眉看着落竹,道:“不知道为什么,你在我身边伺候,我的心情就特别好。”
    落竹一脸恶毒:“落竹公子真可怜。他在底下遭罪受苦,罪魁祸首却在这里喝粥幸福。”
    立竿见影,怀王眼中的一点亮光,马上黯淡下去。
    于是落竹寻到了克制怀王的法宝。
    第54章 一纸敕令
    喝完粥,上一杯茶。这茶有讲究,是哪里哪里的山上土,哪里哪里的石中泉,哪里哪里的美人亲手摘的。落竹一闻这味就闻出来了,心里冷笑,脸上也没忍住,递给怀王时候,果然被问了:“笑什么?”
    “行军在外,怀王还这么讲究。”落竹啧啧。
    怀王把茶喝了一口,笑笑,也不言语。落竹收拾妥了,回来,见怀王目不转睛看着自己。那种脊背发毛的感觉逼得他无路可退,硬着头皮道:“你看什么!”
    “你是第二个,敢这么讥讽我的。”怀王道。
    落竹嘟囔:“你不爱听,以后我当哑巴不就得了。”
    “不,我很爱听。”怀王目光灼灼,“你只当我是个普通人,由着性子说话,也无妨。”
    落竹定了一定,忽然,暴怒:“王爷真是个念旧的人,一样的游戏,玩上八百遍也不腻味!”
    “什么?”怀王不解。
    落竹却不能再多说了。他总不能告诉怀王,他其实知道怀王那点小心思。他想着自己,却求而不得,就借着另一个人的一点点小动作,来接近。
    今日他看着秦浮生的讥讽刻薄来想念落竹,昔日,他何尝不是吻着落竹的唇,来迷恋云柯?
    落竹那点心软一瞬间全没了,看着怀王迷惘的表情都觉得可憎可厌,也不想再跟他说话,直接摔帘子走人。只剩怀王一个人在大帐里,越想,越觉得莫名其妙,越想,越觉得似曾相识。一瞬间,脑子里那两根线一搭,忽然明白了落竹的意思。
    只是,明白归明白了,他与自己素昧平生,自己与落竹云柯的纠缠知道的人也不过这些,他是为何会说出这样一句话的呢?
    另一边,季一长掀开帐子,荀沃在里头鬼鬼祟祟,不知做些什么。季一长凑过去,他也不避讳,大大方方把手里东西递过去。季一长只当他又写了一篇臭字,没想到匆匆瞟了一眼,就再也挪不开目光。
    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季一长抬起头,惊道:“落竹公子真的活着?!”
    “敢情你一直不信我!”荀沃很受伤。
    季一长没空搭理他,手里头拿着的,是逐云城敕令的拓本。逐云城掌刑左使剑开的大印在上头盖着,逐云城左使以下,全体动员,寻找一个青年。敕令上头虽然没有画像,叙述得也非常模糊,看来是宁可错抓不能放过。不过,熟悉落竹的人,一看便能知道他是找谁。剑开跟落竹是什么关系,整个王府都知道。当初知道落竹死讯,王府首先防备的就是剑开,可千防万防,还是有一回,被钻了空子,叫怀王吃了个大亏。如今,剑开这一纸敕令,比什么都能够说明,落竹还活着。
    季一长本来不信落竹还活着,私心里他觉得这人是个祸害,死了更好,所以即便荀沃告诉自己落竹活着,他也将信将疑。如今看到敕令,却有了千种理由,为落竹尚在人间寻找借口。
    “我们……要不要告诉王爷?”荀沃问。
    季一长提一口气,刚要说话,转念一想,把这口气松了,道:“暂且瞒着王爷。待大战过后,无论落竹公子身在逐云城,还是天下某处,只要王爷想找,总能找到。”
    “那我用不用派点人,去保护落竹公子?”荀沃接着问。
    季一长斜他一眼:“你知道他在哪里?你不是说他已经不在边城?”
    荀沃第二天就把边城里里外外找了个遍,却没找到落竹的身影。他心里有数,八成落竹公子已经连夜走了。当时想着,走了好,省得在这节骨眼闹得怀王心神不宁,如今,却忍不住为怀王担个心。
    万一人被弄到剑开那里,可就不好追回来了啊。
    落竹再怎么生气,答应过怀王的事,总要兑现。怀王上午巡视军营,阅读兵书,又看了几封细作传回的消息,中午时候,端着饭碗冲落竹笑。落竹摔摔打打不理他,他也不说话,边笑边吃,仿佛心情极佳。吃完了,落竹给他撤碗筷,他更加笑得花枝乱颤。
    “看你生气竟然这么有趣。”怀王道。
    “变态。”落竹低声骂,余光扫到他腰间的玉佩,皱眉道,“那是什么?”
    怀王把玉佩解下来,托在手中,这回落竹看清楚了,心里不由得就是一跳。
    “定情信物。”怀王眯着眼,有点满足地说。
    落竹没说话,可是知道,这才不是什么定情信物。他喜欢在腰带上栓个玉佩,压着衣角好走路。这枚算是他所有的玉佩里比较上等的一个,也忘了是怎么得来的,却十次有八次都把它拴在腰间。那时候跳崖,似乎腰间也正是这枚。原来怀王自作主张藏了起来,甚至,自欺欺人,告诉自己这是定情信物。
    怀王等了半晌,预料中的讥讽并没有如期而至,望过去,落竹手里动作缓慢,神情复杂,竟一点也看不出在想些什么。他有点意外,再一抬眼,正与落竹投过来的目光撞个正着。落竹最是无法抵挡这样一双眼瞳,干笑道:“是与谁……定的情?”
    “秦浮生。”怀王欲言又止,终究一笑,道,“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你收拾了,就下去吧。”
    落竹也不打算追问,就此退下。只是两人此后几日,虽然相安无事,但总像隔了层什么,充满芥蒂和防备。
    因为伺候怀王,落竹的伙食住宿都升了一个档次。如今的帐篷里说是住十个人,实际上也不过住了五个。而且为人和善,一见就知道是伺候人伺候惯了,虽然还挂着当兵的头衔,为人处事,却跟个下仆差不多了。落竹有时候就把邵龄叫来,反正其余四个少有在帐中的时候,即便在,也不会说三道四。邵龄离了落竹,但落竹仍尽己所能看护着他,所以他日子过得还算顺遂。
    这一日入夜,邵龄到落竹帐中,神色却有些怪异。落竹知道他身体弱,却每天都吃不饱,故而留了些吃的给他。解开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粗粮窝头很是热乎。落竹递一个到邵龄手中,却瞥到他领口里一个深红色的伤口。
    “这是怎么了?”落竹指着那里问。
    邵龄拉拉领口,接过窝头,咬了一口,含混道:“没什么。”
    “谁又把你怎么了?”落竹一脸警惕。
    邵龄抬头,看他的表情就知道瞒不过去,索性认了:“打了一架。”
    落竹愣了一愣,随后,爆发出一阵惊雷般的笑声。笑够了,掐着腰手指邵龄:“就你?还跟人打架?!”
    邵龄已经把窝头整个塞进嘴里,快嚼几口,咽下去,道:“你还记得碧绮丝么?跟你一同被抓回来的牧民之女。我偶然结识了她和她的家人,如今已经很是熟悉。”
    落竹打从进军营,还真的把碧绮丝一家抛在脑后。想来,怀王也不会难为这家不会说汉话的异邦人。于是他道:“我还记得。她如何了?”
    “很好,他们都很好。”邵龄道,“怀王并没有为难他们。”
    “那你跟他们又是怎么认识的?”落竹问,“他们不懂汉话吧?”
    邵龄迟疑一下,道:“村子里曾经收留过一个逃难的人,后来他同本村的女子成了亲,就入了族谱。他是瓦剌族人,我跟他学过瓦剌话。”
    “那你这一身伤,跟碧绮丝有什么关系?”落竹问。
    “碧绮丝的父亲一直不肯驯服,就被安排在别处做工。碧绮丝与母亲在厨中帮手,常常被人揩油。今日被我碰到,我实在是看不过去,就挡了一挡。结果……就成了这样。”邵龄说起来,竟然坦荡诚实,无论是自己被打,还是碧绮丝被欺负,在他口中都平缓如常。他是吃了太多这样的苦,也就不觉得苦,反而只做平常。
    落竹作为过来人,很是明白他的心情,那些他想表达的,还有埋在心里的。听他这么说,目光一转,冷笑道:“邵龄,咱们两个,也算萍水相逢。我那时浑身的伤,你照顾我,我感激你。之后待你亲厚,是真心觉得你这人不错。可我并不是傻子,你今天受了伤,若是真的不想叫我知道,大可找借口不来。可你来了,要装不在乎,又装不像,要给我下套,还叫我看出来。你啊,学不会利用别人,就别耍这些心眼。你就直接告诉我,日子过得苦,想借着我在怀王身边伺候,给自己谋点出路,不就得了?”
    邵龄被他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半晌,道:“那你……肯帮这个忙么?”
    落竹无奈地摇摇头:“说到底,我欠你人情,是该还的。何况,这也不难。”
    邵龄立即笑起来。
    邵龄笑起来,就叫人看着格外顺眼。也怨不得满军营的男人,偏偏人家就挑上他。
    说话间,又有一个人回到帐中。这人是伺候季一长的,名为李晋,为人沉默寡言,却是个有主意的。落竹一直觉得,这人跟他的主子有一拼。见他进来,落竹有点吃惊,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李晋看了看邵龄,对落竹道:“季大人在与王爷议事,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我去练练刀法。”
    李晋虽然伺候季一长,武艺却没落下。季一长也赞同他练武,处处给他方便。落竹见他拿了刀,又匆匆出去了,对邵龄道:“你先回去,你的事,我肯定给你办成。”
    邵龄听了,欢天喜地走了。临走回过头,千言万语说不出,只是重重点头。落竹简直受不了他这婆婆妈妈的性格,几乎把人赶走。待邵龄走过两个帐子,落竹整理整理衣襟,往怀王那里走去。
    第55章 落竹尚存
    给怀王守门的士兵落竹都熟了,跟他们打了个招呼,他俩挤眉弄眼,其中一个娃娃脸道:“季大人还在里头。”
    落竹点点头,道:“我在外头等会儿。”就地坐在帘门旁,仰着头,问他们俩,“你们吃饭了没?”
    娃娃脸笑笑,道:“吃了才来的。”
    落竹转过头,看着另一边那位不苟言笑却也心地很好的士兵,道:“以后都别饿肚子了,怀王体恤下属,知道你们不吃东西还站岗,肯定心疼。”
    这两位有一回给怀王守门,过了吃饭的时辰,活生生饿了一天。被落竹知道了,告诉怀王,怀王特别嘉奖了他们两角酒。娃娃脸听落竹这么说,不好意思地笑笑,道:“还真是多谢了你,到现在都能闻到酒香呢。”
    落竹也跟着笑,刚要说什么,就听帐中一阵乱响。娃娃脸士兵面上一凝,身边人已经冲了进去。落竹跟着他们两个进去,却见怀王面前摆着的卷宗茶杯撒落一地,而怀王背对季一长,呼吸急促――一瞬间,落竹差点以为季一长趁二人独处,对怀王欲行不轨。
    话说回来,季一长要是真对怀王动手动脚,他俩谁是那个上头的呢?
    落竹这边想得开心,那边怀王已经挥手叫大惊小怪的守兵两人退出去。落竹也想跟着出去,却听怀王道:“你留下,收拾这堆东西。”
    落竹扁扁嘴,蹲下开始动手。季一长看着这人的身影一阵别扭,可该说的还是要说,清了清嗓子,道:“王爷,此事千真万确。落竹公子的确还活着,荀沃曾亲眼见过,而落竹公子也识得他,见被识破,立即便逃走了。”
    “他逃到哪里去了?”怀王面带焦急。
    “王爷放心,荀沃已然把人监视起来。如今落竹公子仍在城中,每日作息皆可得知。”季一长道。
    怀王颓然退入座中,皱着眉头愣了半晌,颤抖着手,往一贯放着茶碗的位置去取水。可茶碗摔在地上,成了几半,哪里还有茶碗。落竹蹲在地上,仰头,只见怀王伸出的手摸了个空,按在桌上。手指本来是虚抓状,渐渐,收紧,指节泛白,然后,嘶哑的声音响起:“他……他看起来好不好?”
    季一长道:“属下也未曾亲见。”
    怀王应了一声,又是半晌静寂的沉默。
    “叫荀沃来。”怀王道。
    “荀沃前日出去办事,仍要三日方归。”季一长道。
    怀王抬头,扫了一眼季一长,忽然深吸一口气,问:“你说,他见着荀沃,为什么要跑呢?”
    季一长静静看着怀王,没有回答。
    而怀王似乎也不需要回答。他心里能想出千百种理由,足够解释落竹的一举一动。甚至于,那在自己怀中冰冷的人如今竟然活蹦乱跳,他都能找到理由轻易解释。
    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找来这么多理由,一刹那,便叫自己信了季一长的话。大约是,自己也给自己找了许久的理由,如今,统统对号入座。
    甚至不追问一句,“那的确是落竹么?”。不需要,怀王喃喃,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哪怕是个幻影,看一眼,也是好的。
    他是人,自己就求他回到自己身边,过往种种,随他要求,自己补偿给他;他是鬼,就告诉他,奈何桥上,且等一等,自己这就去陪他喝孟婆汤。若他见到自己,也掉头就跑,那也不怕,自己功夫是有的,总能追上他。一阵子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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