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掌教是个喜欢喝酒的人,非常非常喜欢喝酒,喜欢到哪怕没有任何菜品他也能一人独饮五斤老酒。
    这五斤老酒的量按照一位赋神境大修士的实力来说自然不算什么,可老掌教认为如果喝酒还要靠修为之力化解那简直是对喝酒的亵渎。
    不能喝酒的人,老掌教不会看不起,能喝酒但偷奸耍滑的人,老掌教看不起。
    老掌教也喝过太多太多品种的酒了,在今日之前,他首推歌陵城一条小巷子里那传了十几代人但滋味如旧的红绸酒。
    东疆有一种好酒叫楼台醉,买酒的酒肆就在观景台下边,这酒取名的来由是,从酒肆打一壶酒走一百零八级台阶到观景台上去,还没有喝,闻着酒味人差不多就醉了。
    老掌教曾经在观景台上观景饮酒,喝了足足四个时辰,一直到日落才起身离开,大笑三声痛快痛快痛快。
    云州这边其实也有美酒,老掌教最喜欢的是天水崖道人们自酿的高粱酒,没有名字,当时老掌教之所以来天水崖,并非是因为什么要紧大事,只是听闻天水崖里能酿出美酒才特意来了一趟。
    予心观里也有好久,不过滋味略显淡了些,微甜,有桂花味。
    可是直到今日,老掌教觉得喝了大半生的酒,原来最好喝的竟是这不知名小菜馆里五文钱一碗的酒。
    真是......说不出的好滋味。
    其实一开始老掌教并不觉得这酒如何,滋味寡淡了些,明显是掺了些水,酿酒的用料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可是当林叶一伸手把那个装有丹药的玉瓶拿过去之后,老掌教忽然就觉得这五文钱一碗的酒顿时就酒香四溢起来。
    连着喝了好几碗之后,老掌教竟是有些醉意朦胧。
    那两个小的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主要说话的竟然是林叶。
    林叶一直都在说关于云州的事,风土人情,各方势力,能用到什么,什么不必去牵扯精力。
    云州北边的屯田有多大,能年产多少粮食,有多少屯民,又有多少屯民可以转成士兵。
    云州到底有多大,有多少个郡县村镇,有多少人口,哪里适合种田哪里适合桑蚕。
    一个抿着酒随口说,一个抿着酒认真听。
    他俩越是这样聊,老掌教的睡意就越是浓了起来,或是因为真的年纪大了,所以有些熬不住,趴在桌子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还发出轻轻的鼾声。
    林叶一边和小金鱼说话一边讲长衫脱下来,自然而然,把长衫盖在老掌教后背上,林叶的话还在继续说着。
    金鱼看到了这一幕,把这一幕和他听到的话一起深深的记在心里。
    年轻人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有些时候总是会有人在你前边做表率。
    你跟在这样的人身后走,就会省去不少力气,也会少犯许多错误。
    “这一年会最是辛苦。”
    林叶道:“虽然云州这边的地方官员不似以往那样玩忽职守,可人终究是有惰性,我当年在云州的时候他们怕死,所以不敢懈怠,因为他们很清楚我是真的敢杀人的那个。”
    “你在云州做城主,在那座城主府里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那座高大恢弘的府邸就是一个封印大阵,人在里边就会变得越来越懒越来越懂得享受。”
    金鱼记住了这句话。
    那座高大的府邸,看起来有多威严肃穆,封印的力量就有多大。
    封印了住在里边的人的眼睛和耳朵,让他们看不见也听不到。
    “多走走,刚到云州别想着先施恩,要先立威,施恩是后边的事,立威则是首要之事,不要怕被骂是恶人,刚来的时候揪着小错不妨严加惩处,后边就会免去很多大错的发生。”
    金鱼点头:“都记住了。”
    林叶道:“下边的人特别容易犯错,就是因为上边的人过于宽松,他们今日犯了错你觉得是首犯也就算了,那么第二次第三次以及无数次马上就会来。”
    “百姓们有句话说......人是惯什么有什么,这话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地方官员犯错不能说是上官的缘故,地方官员连续犯错就必然是上官的问题了。”
    金鱼道:“我其实有一条路很好走,学着你当初在云州的模样就好。”
    林叶笑了笑道:“我那名声可不好听。”
    金鱼道:“你说的名声是在官员们口中的名声,还是在百姓们心中的名声?”
    林叶笑而不答。
    金鱼道:“之所以是我来云州,可能是因为......我是仅次于你的那个,可以不用有太过顾虑的人。”
    林叶道:“我知道。”
    金鱼下意识的追问一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林叶还是笑而不答。
    金鱼撇嘴。
    他看了看熟睡的老掌教,然后压低声音问道:“那我换一个问题,刚才就想问你了。”
    林叶点头:“问吧。”
    金鱼问:“你是在什么时候看出来,地宫里那个人就是......陆师姐的?”
    林叶道:“本来只是个猜测,并无根据,直到我看到那些武卒,看到那个假的拓跋烈,与陆骏集送给我的武神骑士造法几乎一模一样的时候。”
    金鱼点了点头:“我猜着,大概也是如此了。”
    他轻声说道:“陆师姐与陆大礼教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没有过多接触,但她在歌陵奉玉观的时候与陆大礼教在一起修行。”
    他问林叶:“你在进地宫之后不久就察觉到她在暗中看着了?”
    林叶嗯了一声。
    金鱼道:“怪不得你一开始就胡言乱语什么拓跋烈应该是有个不能见天日的孩子,原来是说给她听的,不能见天日......意思是劝她不要随意暴露自己身份。”
    金鱼看向林叶问道:“那你觉得,她在最开始听到你这些话的时候,真正听懂了吗?”
    林叶点头:“自然是听懂了。”
    金鱼道:“可她最后还是准备把身份暴露出来,一心求死......大概是真的觉着活着没什么意思,就在拓跋烈身边把事情做个了结算了。”
    趴在桌子上睡觉的老掌教微微动了动,金鱼就闭上嘴巴不再说。
    可是两人都知道,老掌教难道还能听不到?
    老掌教大概只是觉得,两个小家伙这样聊天可真是太有意思的事了。
    他不装睡的话,那金鱼应该是有许多话都不好意思问出口。
    就像是一个求学之心最重的小孩子,抓着一个与他年纪相差无几但博学多才的人使劲儿问。
    也是想,在这个比他大不了多少但才学令他钦佩的人身上,得到一些回应,一些认可。
    金鱼再怎么聪明,还是有些小孩子心性。
    若是他所思考之事得林叶的肯定,他就会如同得了先生表扬的小学童一样开心起来。
    “那......陆大礼教呢?”
    金鱼问。
    林叶摇头道:“陆大礼教,与此事无关。”
    金鱼觉得林叶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些不一样,于是仔细思考起来。
    片刻后,金鱼懂了。
    不管陆大礼教到底是什么身份,是不是又一个不能见天日的病人,这些都无关紧要了,陆大礼教只能是陆大礼教,永远都只能是陆大礼教。
    不过以金鱼所知,陆云珈和陆骏集应该并没有什么血缘上的关系。
    但是,当初陆骏集以一个不能修行的身份进入上阳宫奉玉观,还能得老掌教的亲自栽培,甚至是在奉玉观内享有特权,这些事......若是继续深思下去的话好像还能深思出不少东西来。
    但是,事情必然要到此为止。
    金鱼知道,上阳宫里的人都说,之所以陆骏集特殊,是因为陆骏集有一位长辈在奉玉观里足够特殊。
    带艺投师,且能在上阳宫内做到大礼教,还能一人跑去南疆大开杀戒......
    金鱼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忽然就觉得,原来这世间最美味的佐酒菜竟是过往的故事。
    两个人到了这会儿好像该说的话也都说的差不多了,于是只是你一口我一口的沉默着抿酒。
    金鱼也是喜欢喝酒的人,而且和老掌教喜欢的喝法一样,再美的酒也不会细细的去品味,多数时候一杯酒都是一饮而尽。
    但今日,竟是和林叶一样一口一口抿着酒喝,这就很反常。
    等到他自己意识到的时候,忍不住又有些小孩子置气般的不服气。
    端起酒杯一口喝了。
    然后又笑了。
    “你真的不想问我什么?”
    金鱼问林叶。
    林叶笑着说道:“等到有一天我想问你什么事的时候,你不想说也不行,今日我不问,你只需等着那天来就是了。”
    金鱼总觉得这话里好像有些什么跟话无关的意思,但他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这话里的意思还能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觉得没意思,林叶这般年纪轻轻的人就在话里打机锋,不好不好,大大的不好。
    “这一夜好快。”
    金鱼笑着说道:“聊了一夜其实都没有聊到些什么胆大包天的话,要不要趁着这会儿多说两句?”
    林叶笑问:“你是想说哪个?”
    金鱼道:“太上圣君啊。”
    林叶笑了。
    金鱼道:“世人都说太上圣君算无遗策,你觉得他真的是没有算错过什么吗?”
    林叶道:“你知道我这个人坏,你说些什么话我都可能带回去,毕竟一会儿我和真人就要启程回去了,我还能直接贴在太上圣君耳边告诉他......那个谁,可是说了你什么。”
    金鱼哈哈大笑起来,笑的老掌教睁开眼睛后翻了他一眼。
    “我觉得吧.......挺好。”
    金鱼笑道:“算无遗策就是算无遗策,这没什么好说的,唯一没算准的人,到最后还是成了算的最准的那个。”
    他看向林叶,林叶倒是不置可否。
    “以后大玉会很好很好,对不对?”
    金鱼又问。
    林叶道:“你又不是不能亲眼看到,等到将来你看的足够清楚的时候,有多好,都在眼里心里。”
    金鱼嗯了一声,看向门外。
    “天快亮了。”
    金鱼看着那些淡淡的金光微微出神,这小街上的清晨真的是好美啊。
    说话的时候只见林叶从怀里取出来一块银子放在桌子上,金鱼撇嘴道:“还真是看不起我,说了这顿我请,你讨什么银子?”
    林叶笑道:“不是酒钱。”
    他看了一眼那个趴在柜台上睡着了的菜馆老板,金鱼随即明白过来。
    人家在这也算是陪了一夜。
    金鱼嗯了一声,拿起自己的钱袋子,认真数出来该给的钱数,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林叶走到门口,大街上已经有人来往,不知道是谁家的大公鸡跳到了屋顶上,仰着头扯着脖子叫起来。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那扯着脖子叫的样子,有点傲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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