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神力降赐、形容逐渐非人的巫真,本来觉得胜券在握,却受到当头重击,惊疑未定,胸膛以下尽数陷入地中。
    “谁?!”
    巫真猛地抬头,就见一名须发斑白的蓝衣老人,足踏五色云气、缓缓落下。
    “怀英馆, 张端景。”
    闻知对方身份,巫真先是一惊,随后没有半句废话,立刻全力施为,四周地面如皮球鼓胀,苍白阴火破土喷发而出。
    张端景眉头微皱, 脚下五色云气立刻向外旋开,形成壁障,将周围凡人兵士推开,同时单手虚按,气凝掌印,压制阴火。
    然而阴火汹涌不熄,竟是将掌印缓缓顶起,张端景没有强行力拼,五气光华回拢盘旋,化作烟囱一般,顺势引导阴火朝天喷薄。
    点点阴火抛至高空再度落下,虽然不觉灼热气息,但触地瞬间却让砖瓦木石化为灰烬,如受腐蚀一般。
    “炎热内藏,触物即焚。”张端景立刻判断道:“这是丰沮洞的蚀元阴火?”
    “明白就好!”巫真拔地而起,手中弯刀变幻出无数虚影,让人难以分辨攻势招数。
    张端景脸色如常, 以神遇不以目视, 两手空空,扣指一弹,直接敲中重重幻影的刀身。
    弹指一挥,举重若轻,足可崩碎巨岩的一击,凝聚在极细微处,巫真只觉得劲力沿着弯刀传到手臂,半边身子立刻僵硬发麻。
    “此人过去一直在藏拙!”
    短暂交手,巫真已然明白,张端景的修为法力远超先前预料。
    即便过往一直有传言,在华胥国,张端景的修为法力仅次于国师梁韬,但梁韬乃是当今昆仑顶峰之一,丰沮十巫剩下七人,尚且要汇集其中六人,加上妖王角虺,才敢与之一战。所谓的“仅次于”,往往是差之千里。
    而巫真作为当代丰沮十巫年资最长者,往往也是法力最高强之人,正是因此才有把握孤身攻袭蒹葭关。
    他并非没有预料到张端景会前来救援弟子, 但仅凭自己一人想要对付他, 恐怕还是有所托大了。
    心念瞬转, 巫真没有恋战, 他清楚此战目的将成,旋身飞走,朝四面八方发出阴火,有不少是直接往远处民居落下。
    张端景冷哼一声,五色光华荡漾开来,化作大幕遮住多数民居,不使其受阴火之害。
    “果然!”巫真看出一丝关窍,心下暗笑,于是更加肆无忌惮,一路左冲右突,一路朝城内民居乱射阴火。
    张端景哪里能容此等行径?先是拦下阴火,随即双掌一推,两只五气凝就的巨掌意图擒拿巫真。
    “我把此人逼出城外!”张端景传音而来,身形追击巫真,两人你来我往,蒹葭关半空一时间轰鸣阵阵,片刻后双双朝城南飞去。
    听到这话的赵黍既惊又喜,堡垒之中坚守众人看着张端景将巫真逼退,也都纷纷松了一口气,不少人直接瘫坐在地。
    调息片刻,郑思远疲惫不堪地问道:“赵执事,这阵式……”
    “先停了吧。”赵黍挥挥手,一直御使阵式运转亦是大耗心神。
    撤去阵式护持,赵黍也不顾伤势,赶紧出去照看众多兵士,并且安排给伤者包扎救治。
    “赵某承蒙诸位及时救援,多谢了!”赵黍感激万分,朝众兵士深揖拜谢。
    “赵长史不必如此!”有兵士说:“蛮子杀上门来,我们怎能坐视不管?”
    “就是!若非赵长史,我们早就累死在矿洞里了!”
    “我们这帮弟兄都是犯了国法的充军刑徒,就因为赵头儿赏识,如今才算活出个人样来!”
    “跟九黎蛮子拼了!”
    赵黍看着上千名兵士或站或坐,面对众人投来的敬仰目光,他一时间找不出恰当言辞。这群坚毅朴实的汉子,几个月前还是受常人厌弃的刑徒,被当成可以使唤的卑贱奴仆,没想到如今却是他们拼了命般来救自己。
    赵黍暗暗下了决心,战事过后一定要上书,为这些刑徒兵争取减罪赦免,哪怕此举一定会引来诸多猜忌,甚至舍了贞明侯的身份地位,自己也务必做成此事。
    “赵长史!”一名斥候快马赶来:“井边坛那边忽然有大水涌出!”
    “哦?我这就过去。”赵黍随便整理一下衣物,其他兵士也都纷纷起身,伤者甚至不顾自身伤势,在同袍战友扶携下,上千人浩浩荡荡前往井边坛。
    等赵黍来到井边坛,就见梁韬投下符篆的那口井汩汩冒水,积水流得遍地都是,如同过去井塘涌泉的状况,不太寻常。
    “没理由啊,地脉早已梳整妥善,按说不会再有此等涌泉。”赵黍来到法坛上,先是略带警惕地望向南方,张端景将巫真逼到极远处,想来南土妖神已经计穷,自己此时行法召遣吏兵,应该不会再有危险了吧?
    思来想去,赵黍让鹭忘机在不远处抚琴布阵护持坛场外围,自己再焚符划界,抬手按上灵文神铁令,决心一探地脉。
    ……
    角虺窟中,梁韬抬手一递,手中天星摇落剑轻易贯穿坚岩之躯,剑气冲荡,如云雷振响,凛凛青芒照得窟中时暗时明。
    从容抽回剑器,丰沮十巫其中一人生机尽失掉落窟底。梁韬回身俯瞰,鹰眉隼目冷意逼人,淡淡说道:“第五个。”
    在梁韬眼前,是周身鳞片崩断掉落的妖王角虺,以及缺了一臂、面带剑痕的巫罗。
    “我说过,会让你们尽数伏诛于此。”梁韬轻抚剑脊,剑上星斗光辉似游鱼绕指,灵动鲜活,玄妙非凡。
    “丰沮十巫所谓神魂不灭,并非是你们修为有多高明。”梁韬语气饶有兴致,就像看着不断挣扎的蝼蚁:“说到底,不过是一缕顽固执念,你们早已不是最初的丰沮十巫。
    漫长岁月的沾染,早已蒙蔽本来面目。你们每一世都要重新修炼,看似有数千年的积累,实则却是良莠不分一并接下,将本已浑浊之水搅得越发肮脏难闻。”
    看着面目狰狞的巫罗,梁韬嘴角微翘:“我可怜你,居然甘心受此负累,把自己弄得这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巫罗似乎是被这话所激,愤然飞身直扑,独臂虚握,暗红雷电交织成矛,掷出之后化作千百电蛇,瞬间充斥梁韬视野。
    面对此等单调乏味的招数,梁韬信手挥剑,面前星斗符图罗列有序。此乃世间符法最高境界,已是灵文神书可达极致,混沌开辟、斡旋造化,电蛇乱奔而至,竟是无论如何不能欺近梁韬身前一丈。
    电蛇势尽,妖王角虺张开血盆大口,毒火交加汹汹而至,仍是不能撼动星斗符图分毫。
    “造化之功,要以造化之功破之。”梁韬如尊长指点一般,看着晚辈子弟表现平平,摇头拂袖,清气凝成剑罡,贯铁分金若等闲。
    一剑,千星摇动,妖王角虺瞬间遍体深创,鲜血如泉流般喷洒而出,深窟底部立刻变成血池,污秽不堪。
    角虺沉重身躯脱力下坠,巫罗尚在半空,梁韬冷哼一声,不见任何动作,巫罗被无形之力一击锤落,摔在坚硬鳞片上,全身筋骨腑脏已无多少完好之处。
    “想来过去这么多年,你们丰沮十巫都不曾如此狼狈吧?”梁韬缓缓飞落,一脚踩在巫罗脸上:“我确实好奇,若是你们丰沮十巫同时毙命,又有谁来帮你们接引神魂?圣兕谷?还是永翠祠?你们搞出此等阵仗,恐怕他们都未必乐见吧?”
    “欲成大事……他们又岂会明白!”巫罗挣扎着说。
    梁韬脚下微微用力,隐约听见骨头断裂声响,言道:“大事?像你们这等仰仗鬼神之辈,比凡夫村妇还要不堪,早已无可救药。”
    巫罗发出难听笑声:“呵呵呵……梁韬,你以为世上之人都不知道你欲为之事么?”
    “哦?我想做什么?你倒是说说啊?”梁韬冷笑一声。
    “说到底,你无非是想借科仪法事助你成就神道!”巫罗骂道:“可惜,先前没能一举杀死赵黍!”
    “鬼神附庸,眼里只能看见鬼神。”梁韬缓缓摇头。
    “还好……现在杀,也不晚。”巫罗身子渐渐发冷。
    梁韬说:“无非是另外派人去蒹葭关,你以为华胥国只有我么?”
    巫罗眼一睁,生机回光返照,刚要抬手抓住梁韬脚踝,却被剑气瞬间斩断四肢,头颅也被一脚踩碎。
    “江湖伎俩。”梁韬不掩轻蔑,缓缓飘飞而起,剑气四射,将窟中大小尸骸尽数斩成碎块。
    可是当梁韬看见窟底血水不升反降,立刻察觉异常,一剑击穿窟底,大片岩层承受不住,轰然垮塌。
    而在无数乱石血流间,一颗空空如也的蛇卵,安置在一整块昆仑玉座上。
    妖王角虺生机虚弱、南土群神设下结界隔绝内外、丰沮十巫奋不顾身……各项线索历历在目,梁韬顿时明白,自己竟然落入对方算计之中。
    “原来幽烛降临寄附之躯,不是妖王,而是其子……好,很好!”梁韬缓缓点头,一剑朝天斩去。
    ……
    赵黍感觉有些幸运,这次开坛行法,南土群神再也没有惊扰法坛,他立刻召遣一众吏兵深入地脉,尤其是让元无角带头,试探涌泉因何而起。
    但在片刻之后,赵黍忽然感应到一股莫名气息,沿着地脉、水脉逆冲而上,赵黍不敢大意,立刻召回吏兵,并让法坛周围兵士做好准备。
    话音未尽,坛前水井乍然喷泉冲天,那根用于安镇地脉气机的铁柱直接被高高抛起。赵黍匆忙避开,看着铁柱落下,正好砸毁坛上法桌。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井中居然喷出大片血水,一颗硕大的黄鳝头颅随着水流飞出,掉落在赵黍面前,头顶朱砂符咒清晰可见。
    “元无角?”赵黍一惊,这条黄鳝妖被他收服以来,忠心听命,从无作祟举动,赵黍原本打算日后指点它修成人形,不曾想竟然暴毙于此!
    看着元无角那失去光彩的双眼,赵黍不由得怒有心头起,一抖青玄笔,指着水井骂道:“何方妖孽,还不现身?!”
    喝声一落,果然有一条修长血红的身影从井中窜出,定睛观瞧,那是一条血红大蛇,背生双翼,最特殊之处在于蛇头上方竟然顶着一张人脸,仿佛戏曲面具,苍白且诡异。
    这条大蛇足有三人合抱粗细,低下蛇头,用那张人脸对着周围众人,居然露出一丝笑容。
    在场无论是修炼之人抑或刑徒兵卒,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从头到脚的寒意,赵黍立刻明白来者不善,率先提笔遥指、凝聚金煞……
    唰!
    一道血影闪过,青玄笔被无端打掉,赵黍右臂脱臼反折,整个人打着旋倒飞出去,被后方兵士匆忙接住。
    赵黍突然受创,还没搞清楚状况,但周围皆知这条血红大蛇必是敌人,张里尉高声疾呼:“列阵!放箭!”
    众将士早已做好准备,意气高昂,数百弓弩手纷纷射出箭枝,连同弩炮在内,一同射向血红大蛇。
    然而箭矢离弦刹那,便纷纷停在半空。赵黍惊觉不妙,大喊道:“快跑——”
    箭矢掉头,尽数逆袭而回,数百兵士瞬间毙命。
    “嘿嘿!”
    赵黍听到那血红大蛇发出两声轻笑,随即又是一阵血影瞬闪,周围上千兵士被肉眼看不清的恐怖力量搅得支离破碎,顿时血肉横飞,哀嚎惨叫不绝于耳。
    贺当关飞身扑来,欲护住赵黍,直接被血影腰斩。张里尉试图拖走赵黍,脑袋被瞬间拍碎。
    “如何?这个感觉如何?”血红大蛇那张苍白人脸惟妙惟肖起来,发出男女难辨的嗓音,似乎正期待赵黍的回答。
    赵黍被浇了一身血肉污秽,跪倒在地恍然失神。
    此时后方琴声如惊涛骇浪,鹭忘机急忙施术欲逼退大蛇。然而琴声扫过,大蛇纹丝未动,血影无端一闪,琴折弦断,鹭忘机倒飞而出,落到远处没了动静。
    与此同时,荆实无声逼近,一把抓住赵黍手臂就要带他离开,可血影迅捷更胜,重重一击抽中她的后背,荆实如同断线风筝般,接连撞毁几座房舍,生死未卜。
    “嗯……香!真香!”血红大蛇的人脸作闻嗅状,称赞道:“果然还是这种气味最好闻了!这位赞礼官,你说是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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