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这等事?大司氏能上荷校之刑?”
    “到底是何等佞臣敢如此羞辱士大夫,真当天下文人没了风骨了吗?”
    “如若此事为真,奸臣欺君罔上,吾等身为文人定当要上疏天子,还以大司氏公道!”
    应天会馆赴考的举子们,情绪都已经被调动起来了,只是此事有些过于夸张,反倒让人有些不敢相信。
    “在下乃国子监贡生,愿以性命担保所言句句属实。如若不信,诸生可前往国子监一探究竟,大司氏还刑罚于雪地之中!”
    说罢,这名国子监贡生留下两行热泪,对于他而言,国子监祭酒可不是名义上的,而是真正的师长。
    “忆宸,京师还能发生此事?”
    李庭修也是满脸诧异的询问了沈忆宸一句,他上一次赴京赶考都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难道京师已经世风日下到如此地步,连国子监祭酒都能随意侮辱了吗?
    面对老师的询问,沈忆宸在脑海中疯狂思索起来,这种大事情明朝历史上只要发生过,那么自己一定会有印象的。
    很快沈忆宸就想起来史书上的记载,那就是正统朝期间国子监祭酒李时勉上奏朝廷,请求改建国子监,于是明英宗派王振过去察看情况。
    此时的王振已经权倾朝野,各方官员莫不巴结谄媚,所到之处都想尽办法大肆铺张的进行接待。结果到了李时勉的国子监,仅仅按照正常标准款待,并没有刻意迎合。
    这件事情让王振感觉丢了面子,认为李时勉轻视自己。于是怀恨在心,想方设法搜集关于李时勉的罪证报复,却没想到一无所获。
    莫须有定罪这种事情,宋朝的岳飞身上已经搞出名了,王振自然也不好复制操作。只能硬凑了个李时勉曾经折过国子监的树枝,有砍伐偷盗官木的嫌疑,把他给强行定罪了。
    甚至为了以儆效尤,彻底羞辱一番李时勉,直接判他受荷校之刑,立于国子监前三天。
    让国子监的学子们好好看看,李时勉成为罪人是何等狼狈!
    结果王振万万没想到,自己定的这个罪名过于离谱,反倒让国子监的学子跟京师文人们同仇敌忾起来,团结一致去宫门前叩阙鸣冤,还联名上疏给皇帝,彻底把事情给闹大了。
    只是沈忆宸没记错的话,史书上记载李时勉被王振陷害正值酷暑,而此时属于寒冬,时间有些对不上。
    莫非历史轨迹因为自己出现,再次出现了偏差?
    就在沈忆宸感到疑惑不解的时候,会馆大堂内的赴考举子们,都已经纷纷走出门外,准备前往国子监声援李时勉。
    “忆宸,我们也跟上去。”
    李庭修此时一脸的严肃,师道尊严就是他的人生信条之一。
    国子监祭酒乃文人宗师身份,不管有何理由跟罪名,士可杀,不可辱,决不能把师者身份践踏余地!
    “是,先生。”
    沈忆宸也想要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点头称是,与李庭修一同跟了上去。
    此时外面已经人头攒动了,不单单是应天会馆的赴考举子准备声援,这一条街上山东、湖广、江西、福建等地会馆举子们,同样倾巢而出。
    不出意外的话,国子监这群学子,已经通知了两京十三省的所有会馆举子应援。
    京师国子监院门前,祭酒李时勉、司业赵琬、掌馔金鉴三人,正头戴枷锁站立于此。天空不断飘落的雪花,让他们须发皆白,覆盖了一层皑皑白雪。
    李时勉等人的身旁,围着一圈维持秩序的兵役,更外围是满腔愤怒的文人士子,不断的与兵役们发生冲撞,不少人眼中还含着热泪。
    在更远处,还站着一群锦衣卫,正冷眼旁观着国子监门前发生的一切。
    当沈忆宸等人来到国子监的时候,眼前已经黑压压的一片,估摸着至少不下于千人。同时耳边不断响彻着“放人”、“莫须有”、“奸贼当道”等等口号。
    李庭修与沈忆宸两人,本想站立于侧,先看看现场到底是何状况。结果却被人群不断推搡裹挟向前,最终成为了声援士子中的一员。
    夹杂在拥挤的人群之中,就更弄看不清楚情况了。没办法,沈忆宸只好拉住身旁一名因为情绪激动,而满脸通红的士子问道:“敢问兄台,大司氏到底是得罪了何人,竟会遭受如此责罚?”
    “如此肆无忌惮,除了阉贼专权,还能有谁?”
    这名士子并没有指名道姓,不过“阉贼”二字,已经足以表明对方身份了。
    看来历史并没有偏离太多轨迹,果然还是与王振有关。
    沈忆宸因为历史没有偏移太多而感到庆幸,但是跟在他身后一同赶过来的应天会馆众举子,在听到“阉贼”二字后,许多人脸上露出了凝重神情,没有了之前那般愤慨。
    要知道哪怕身处应天府,王振之名也是如雷贯耳,得罪他会有什么后果,大家都心知肚明。
    身为一名进京赶考的举子,多年寒窗苦读就为了春闱这一刻,要是因为卷入这场风波而丧失机会,值得吗?
    不过也有些比较冲动热血的士子,望着远处戴着枷锁的李时勉等人,抑制不住心中义愤喊道:“吾等众人就这么怕了那阉贼,眼睁睁的看着大司氏受辱?”
    面对质疑,这名满脸通红的士子不忿解释道:“这是圣上被阉贼蒙蔽下达的皇命,谁敢违抗!”
    没错,想要如此处置国子监的文官,就算王振是为了报私仇,没有圣旨也是办不到的。
    至于明英宗朱祁镇本意是否如此,或者他到底知晓几分真相,那估计就只有天知道了,反正圣旨已经下达。
    听到是皇命如此,这群热血冲动的士子们,瞬间哑然。
    阉贼还能抗争,皇命难道还能抗旨不成?
    只是这种沉默并没有延续多久,很快其他会馆的士子们也陆续赶到,随着人数越来越多,现场的秩序也开始越来越混乱。
    之前还能勉强维持秩序的兵役们,也开始承受不住士子们的冲击,防线被不断的压缩。
    “先生,小心。”
    面对这拥挤混乱的人群,沈忆宸牢牢护在李庭修的身前,毕竟先生已经年近四十,放在明朝这种古代已然不算年轻。
    “忆宸,你也多多注意!”
    李庭修也察觉到局势往着失控的方向发展,就算有圣旨加持,之前国子监的学子们不敢妄动。
    现在随着各路举子们不断增援赶到,很多人都不知道这是皇命责罚。甚至就算是知道,在此等大环境之下,想要保持清晰头脑冷静下来,也是不可能。
    远处冷眼旁观的锦衣卫看到此等状况,其中一名千户朝着站在最中心的首领礼拜道:“同知大人,从各处赶来的书生越来越多,场面混乱恐有劫犯嫌疑,我们要不要出手弹压。”
    被称作同知大人的这名首领,就是目前锦衣卫指挥同知卢忠。他奉锦衣卫指挥使马顺之命,来到国子监门前监督服刑,却没想到事情闹的这般大,隐隐约约有失控的嫌疑。
    “好,你带人过去弹压,甚至可以抓几个为首闹事的书生。今日之事关系到王公公的颜面,必须得办的干净漂亮,否则怪罪下来我们谁也担当不起。”
    “属下明白!”
    这名千户领命之后,立马招呼着旁观的锦衣卫,往着李时勉等人所在位置中去。
    如若今天真被这群书生把人给抢走了,那王振怪罪下来,恐怕得有人要丢了小命!
    另外一边的沈忆宸,已经与李庭修两人挤到了最前沿位置,距离带枷示众的李时勉等人,只有一步之遥。
    越是在这种位置,与看守兵役之间的冲突就愈发激烈,双方都已经挤作一团,不断的遭受着撞击。甚至有些体弱的士子们,已经被憋的满脸通红站立不稳了。
    “先生,弟子一定不让你受此等侮辱!”
    “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岂能容宵小跳梁!”
    “诸位同仁们,再往前加把劲,就能救出先生了!”
    “胜利”近在眼前的场景,更是刺激了许多士子,他们纷纷高喊着继续往前冲。
    只是在最前沿与兵役冲撞的位置,已经没有容身的空间了。后面的人疯狂向前涌动拥挤,造成不断有人摔倒,继而被后补之人踩倒在地爬不起来。
    踩踏事故!
    脑海中冒出这四个字,瞬间把沈忆宸给吓住了一声冷汗。来自后世的他,远比这个时代的人明白踩踏事故的危险性,一旦混乱继续加剧,造成的后果可能会“死伤惨重”!
    并且在这种人祸面前,个人力量压根无法保证自己与先生的安全,必须得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
    不单单是沈忆宸,人群之中的李时勉,也发现有士子们摔倒爬不起来。
    古人可能不明白“踩踏事故”这种专业名词,但是对于造成的危害,并不是一无所知。
    “上者贯鱼,下者聚蚁。”就是在古籍踩踏事故中,对于人群拥挤危害的描写。
    “诸生冷静,切勿再向前拥挤了!”
    “老夫已是腐朽之身,诸位朝朝少年,不值得啊!”
    李时勉的声嘶力竭,却因为年事已高,加上在雪地里面冻了大半天,几乎已经细不可闻,完全没有任何劝阻的效果。
    见到这一幕,看着身旁已经踉跄不稳的先生李庭修,沈忆宸明白只有自己来出这个头了!
    “我乃成国公之子,顺天新科解元沈忆宸,还望诸位暂且冷静下来,在下必然救大司氏于水火!”
    一声高呼,站在沈忆宸周边的士子们,听到之后都看向他,停止了继续冲撞的动作。
    很多群体事件的混乱,就在于没有一个领头的站出来,新科解元郎以及成国公之子的身份,足以让沈忆宸众望所归,压制此时已经面临失控的局势。
    说实话,沈忆宸是真不愿意提什么成国公之子,但他也明白事情紧急,没有什么身份能比国公这块招牌更好用。
    不过沈忆宸的这声呼喊,只能影响到他周边一小块的范围,其他地方的混乱依旧在持续。
    “传出去,新科解元郎将主持大局,让众士子们冷静下来!”
    沈忆宸明白,光靠自己一个扯开嗓子喊,是不可能影响到在场数千人的。只有让其他人一起传播,才能稳定局势!
    身旁的一些有识之士,也意识到事情危机,那些摔倒的文人们如若还爬不起来,恐怕会酿成大祸。
    “新科解元郎沈忆宸出面了,大家稍安勿躁!”
    “诸生都暂且先停下来,沈解元将主持大局!”
    “沈解元有成国公之子的身份,定然能证明大司氏清白!”
    一声声呼喊开始在文人士子人群中传播,之前躁动的场面稍显平息的下来。有些被挤到的书生们,也终有获得了丝喘息的机会,被旁人从地上扶起。
    与此同时,一队队锦衣卫也冲进了人群之中,只不过他们除了维持秩序,保证李时勉等人服刑之外,还准备拿下几个为首闹事的书生们立威!
    沈忆宸选择出面,相当于站在了锦衣卫的对立面!
    “你就是沈忆宸?”
    之前那位领命的锦衣卫千户,此刻也已经来到了沈忆宸的面前,人群中他要主持大局的呼喊声,千户自然也是听到了。
    “正是在下。”
    沈忆宸拱手称是。
    他其实已经察觉到对方来者不善,但是依然把礼仪给做足了,先礼后兵才能让自己处于道德的制高点。
    “给我拿下!”
    确认对方身份后,这名锦衣卫千户没有第二句废话,直接就准备招呼人把沈忆宸给拿下。
    原因很简单,他过来本就是为了立威,以震慑住这群书生的。如果叽叽歪歪半天,还哪来的威慑效果?
    至于什么解元功名,成国公之子身份,对于他而言都无所谓,天塌下来有上面顶着。如今王振权势滔天,就连驸马这类超品爵位官爵都能被逮捕下狱,一个解元算个屁!
    “尔敢!”
    沈忆宸没想到对方这般不讲道理,直接就要拿人下狱。
    “我乃新科解元功名,除非顺天学政革除功名,刑科给事中在驾帖上签名,否则你们无权逮捕!”
    许多人都是从明末关于魏忠贤的影视作品中,得知了诸如东厂、锦衣卫等等特务情报机构,认为他们可以肆无忌惮的抓捕、审讯朝廷官员。
    但事实上,锦衣卫的本质是个军事机构,明末能沦落成为宦官的走狗帮凶,也跟锦衣卫指挥使军事武官出身有很大关系,天然低于同品阶文官跟宦官两档。
    也就是说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如果不能像嘉靖年间的陆炳那样加三公跟三孤衔,实际地位不如正五品武官。
    你说这样的文贵武贱局面下,锦衣卫能不沦为爪牙吗?
    所以锦衣卫的权势,并没有如同很多人想象中那般大,至少在正统年间,锦衣卫想要拿有功名之人用刑,必须得让学政先革除功名,然后再由刑部给事中签署逮捕令,否则就算违法。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流程,一旦锦衣卫彻底投靠阉党宦官,沦为工具上面有人保后,法律规定就成为一张废纸了。
    所以这名千户用实际举动,诠释了上门叫做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压根不在乎什么程序正义,依然下令道:“拿下!”
    擒贼先擒王,你不是站出来主持大局吗?先到诏狱里面过一遍,看以后还敢不敢再跳了!
    看到锦衣卫竟然执意要拿人,在场的文人士子们也激动起来。
    “尔等走狗,竟然无视朝廷律法?”
    “刑不上大夫,更何况对方乃新科解元!”
    “诸位拼了,我倒想看看他们能蒙蔽圣上到何时!”
    好不容易暂时平缓的局势,再次被点燃了。
    与此同时,一直站在沈忆宸身旁的李庭修,大步向前一跨,挡在了他的面前。
    “先生,你……”
    “毋需多言,你是我的学生,为师绝不允许如此枉法之举!”
    “赵百户,你还在磨磨蹭蹭什么,把带头闹事的一并拿下!”
    领队千户看着沈忆宸等人居然还敢反抗,于是朝着身后吼了一句,都说几遍拿下了,不知在犹豫些什么。
    上面有王公公撑腰,连国子监祭酒都得老实受荷校之刑,几名连官身都没有的举子,有何好担心的。
    随着领队千户转身催促,沈忆宸跟李庭修二人,在锦衣卫人群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
    他就是赵鸿杰。
    这一刹那,沈忆宸呆滞在了原地,他瞬间理解了李达面对赵鸿杰的时候,是何等心境。
    同时他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与赵鸿杰,站在了对立面!
    相比较沈忆宸,李庭修看到赵鸿杰的时候,受到了冲击更大,就连身形都晃动两下,差点没站稳倒下。
    他教书育人的毕生准则,都是在强调立学先立德,可以接受学生们成绩不好考不上科举,却无法接受自己心血培养的弟子,如今成为了阉贼鹰犬。
    “鸿杰,你,你……”
    李庭修浑身颤抖,指着赵鸿杰想要说点什么,却最终还没说出口,就一个踉跄往后倒去。
    “先生!”
    “先生!”
    第一声是沈忆宸所喊,他立马向前跨了一步,扶住了即将要倒下的李庭修。
    第二声是赵鸿杰所喊,他也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准备护住自己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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