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回京乃沉冤昭雪后的升迁,因是无人接应。
    苏家的马车低调地驶进城门,一路畅通无阻来到曾经的故居。
    林氏一路张望,均没见到韩府中人,哪怕是一个丫鬟小厮的身影。忍不住忧心忡忡起来。
    这韩家是怎么个意思?莫非有退亲的打算?可瞧着韩大人也不像见异思迁之人。
    难不成婚事有异或被什么耽搁了?
    “这里倒是没变,”抬起头看那牌匾,忽视林氏忧心的神情,苏希锦感叹。
    “咦,里面怎的如此干净?”
    庭院干净整洁,各种物品都摆在原处,一如他们走时一般。唯一不同的是,里面多了些花。
    林氏叫住院内小厮,“这是怎的回事?”
    小厮笑曰,“得知苏大人要回来,我家大人特让我们过来整理打扫。每日一次,不敢懈怠,只盼着大人满意。”
    林氏于是笑了起来,“你家大人用心了。”
    忍不住暗自松气,原是她想多了,婚事无异样。
    小厮又道,“我们家大人方才被陛下叫进宫中,一直不曾归来,还望大人海涵。”
    陛下之命不可违,苏希锦表示理解。下人们则熟悉地收捡物品,忙忙碌碌的样子给她一种并未离京的错觉。
    正恍惚间,突觉身体一紧,身子摇晃不停。
    “师父,您可算回来了。”
    转头一看,不是宋唯仙是谁?
    他身后跟着的两人,正是曾经一起研究火器的王五二人。
    苏希锦心下感动,“坐班的时间,你们如何来了?”
    宋世子抹了一把泪,“师父,徒儿没用,让您枉受冤屈。那窦勇不是个好东西。”
    苏希锦摸了摸他脑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必自责。”
    又与王五两人回礼。
    宋唯仙在府里看了一圈,忍不住皱眉询问,“师父,韩大人没来接您?”
    “被陛下叫进宫里了。”
    哪知宋唯仙听后冷笑,“今日早早下朝,有什么事还需重新叫进去?我看是见哪位女子罢。”
    “宋大人,”王五忙拉着他。
    宋唯仙一把推开,固执地说道,“拦着我做甚?他敢做我们就不敢说?来时咱们明明见他与嘉乐公主在一起。”
    王五两人急得如热锅边的蚂蚁,看着苏希锦小心赔罪,“世子关心则乱,关心则乱。”
    苏希锦闻言不置可否,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听说嘉乐公主了。
    看来这嘉乐公主当真有两把刷子。
    宋唯仙见她长久不言,气咻咻替她出气,“师父,你别伤心,他不娶你,我娶你。”
    苏希锦先是愕然,而后哭笑不得,当下可不兴师徒恋啊,骚年。
    “宋世子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正在这时,门口传来某人冷飕飕的声音。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不是韩韫玉是谁?
    他与解仪坤同时进门,后者眼里燃着兴味,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宋世子这墙角挖得光明正大啊。”解仪坤说。
    嘿,本是老友叙旧,没想有意外之喜。打起来,打起来。
    宋唯仙毫不心虚,冷哼一声,“不知哪个三心二意,与公主谈笑风生呢。”
    他是个单纯的性子,单纯起来天不怕地不怕。
    “看来世子不仅患有眼疾,心理也有些问题,”韩韫玉声音平静。
    眼见着那边还要说,苏希锦赶紧规劝。
    解仪坤一把搂着宋世子脖子,半是强迫,半是诱哄,“世子爷,人家小两口久别重逢,咱还是不打扰得好。”
    “呜呜。”
    “我知道,我知道,这就带你出去。”
    剩下的人也很有眼力见离开,很快庭院就剩他们两人。
    “方才接到口谕,陛下招我进宫。”韩韫玉与她解释,“入得福宁殿外,却只见着嘉乐公主在。”
    苏希锦心下微惊,“她假传口谕?”
    这嘉乐公主当真受宠,也无法无天,假传口谕这样的事都能干出来。
    “公主推说不知,”韩韫玉目光寒冷。
    如此不是将那太监卖了吗?
    “此事我已报于陛下,想必很快会有结果。”
    嘉乐公主或可逃脱,那太监无论是被诓骗还是怎样,都难逃一死。
    “其实我没怪你,”苏希锦勾唇,回程的这段时间,两人互有书信来往。他的态度,以及京里发生的许多事,她都知晓。
    “你是因为我才向陛下辞官的?”
    韩韫玉垂眸笑言,“不要把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这步棋本该如此下。”
    “或许本该如此,然时机不对。”苏希锦心里明白。
    一月前她曾问过顾学士是哪方人马,韩韫玉回信说是吕相提拔起来的人。
    吕相提拔起来的人卡她位置,陛下还顺水推舟答应了。岂知没有陛下的意思在里面?
    在陛下眼里,她与韩府是一起的。韩家久负盛宠,尽管低调却难免树大招风。
    于是卡了她的位置,以防再这棵树茁壮成长,枝繁叶茂。
    他何等聪明之人,两相联系,瞬间便明白其中联系。故而辞呈递得飞快。
    “难为你了,”韩韫玉摸了摸她脑袋,“我若是陛下,两年前就会下手。”
    毕竟人心难测,忠心不可靠。超标了,就得削。
    两年前不削不是因为局势混沌,需要他维稳政事堂,防止吕、谢两家架空皇权,两相独大吗?
    苏希锦喘了一口气,双手一摊,“好吧,我也是。”
    不仅如此,还会借机将他贬成五品以下的小官。
    “听说嘉乐公主在追你?”
    正事说完,就开始翻旧账。
    韩韫玉只觉得可爱,俯身捏了捏她的粉脸,“她倒是想追,不过韩家的马匹,都是精挑细的快马,追不上。”
    她莞尔,从此不再多言。
    苏希锦回来的那天,陛下亲下圣旨,择八月十七完婚。与圣旨一起来的,还有淑妃娘娘的赏赐。
    有圣旨打底,两人彻底绑定在一起。对此林氏曾提醒苏希锦:要不要去看看韩太傅?毕竟是你师父。
    苏希锦摇头拒绝,此刻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京中监视,还是莫要声张得好。
    六月中旬,苏希锦开始在户部坐班。户部下有一尚书两侍郎,其中右侍郎一位空置。
    尚书姓康,五十来岁,是位久居官场的老油条。油滑圆润中又带点耿直。
    苏希锦一去,就被他扔了几本册子,低头浏览,乃户部最近几年税费记录。
    这是个什么意思?便是现代职场,也当有个交接融合过程。如此机密事就直接告诉她,可真不见外。
    很快她就明白了,人家让她先熟悉工作,便于以后做苦力。
    户部税赋繁杂磅礴,所记无规律。譬如哪个县哪个州,收了多少白银,多少米粮,多少布匹,多少茶叶什么的。
    米粮里又分为粗粮、细粮、大豆等各式各样。
    除了白银可直接衡量,其他都是实物。苏希锦看着头疼,问有没有最终统计。
    自然是有的,只这统计跟她想的精简程度不一样。
    罢了,还得自己亲自出马。
    她将每年税赋整理出来,白银、粮食等分类又合并,画表格,画曲线。最终得出一张完美的表格。
    表格精细,令康大人瞠目结舌。
    然而厉害的还在后面,她做了曲线图,将增长率,增长量等一一记载在册。数据之精简清晰,将庆丰年间的税赋问题,均反映出来。
    啧啧,这几个地方有问题啊。她看着那几个数据平稳的地方暗自思索。
    都庆丰十一年了,有木薯和双季稻加持,增长量才这么点。字数还都趋近相等,愣是没啥差别。
    同时她也明白户部为何一直跟陛下哭穷,陛下一直跟她哭穷的原由了。
    凡地方税赋,地方官府留一些,剩下交给州府。州府再留下大头,转交给户部太仓。而到户部太仓手里的钱,五分之一不到。
    比方说去岁长树县纳税两千五百两白银,到了户部手里才四百多两。
    啧,这有大问题呀。
    “苏大人,”正想着,有官员前来禀告。
    “何事?”
    “回大人,军营那边又来催军饷了。”
    苏希锦挑眉,“康大人呢?”
    她才这来几日,官小权轻,放军饷也不该她管呀。
    “康大人出城了。”
    “祁大人呢?”
    祁大人乃户部左侍郎。
    “祁大人说他走不开,既然尚书大人将册子交给您,一切凭大人做主。”
    好呀,屁股都没坐热,就开始给她找事了。
    这样……苏希锦拉长声音,低头在案上翻找起来,不一会儿说,“不是刚给了军饷吗?怎的又要。”
    按说一个季度或半年给一次,这才过去两个半月,还差十五天呢。
    那人摸了摸脑袋,赔笑:“下官不知。”
    苏希锦直觉里面有问题,带着他出去询问。就见门口赫然立着三个剽型大汉,人高马大,肌肉鼓鼓。因穿着凉衫,胸口半袒,旺盛的胸毛便露了出来。
    好家伙,这是来要军饷的还是来要债的?
    “叫你们康大人出来,咱们军营的军饷什么时候发放?弟兄们饿得揭不开锅了。”
    这姿势,这嗓子加上这气势汹汹的语气,跟个地痞无赖似的。
    苏希锦抽了抽嘴角,似乎有些明白康、祁两位大人避而不见的原因。
    “他们一直都这样?”她问报信小官。
    “是……也不是,”那小官赔笑,还有比这更狠的,“中间那位是厢军营里的牧参将。”
    军营里那些痞子可不讲理,尤其是厢军营的。要起军饷来,一个比一个厉害。
    苏希锦在门口观察半晌,背着手出去,“康大人有事外出,不在户部。”
    三大汉停下喊话,均低着头看她,哟,原是才回来的女官,苏大人。
    那就更好办了。
    牧参将犟着脖子,粗声粗气吼,“祁大人呢?”
    “祁大人在宫内,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到。”
    “又不在?”几人威风凛凛,“别不是骗咱们的吧?”
    苏希锦便不语。
    “他们两位大人不在,苏大人在也是一样。”牧参军说,“一句话,给军饷。”
    “本官初到户部,业务不熟悉,恐无法做主。”她说,眼见着几人粗眉倒竖,又和颜悦色劝解,“方才来时,本官看户部记录,还有半个月才是发军饷的日子。各位是否来得早了些。”
    “哼,不早点来,晚了怕是汤都喝不到一口。”牧参将跟她翻旧账,“咱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上个季度,你户部将禁军的军饷都发了,唯独咱们厢军营迟了半个月。不能只准你们户部晚发,不让咱们军营早要吧?”
    这事儿苏希锦看记录时已经看到了,然她不能松口。破了这个早例,以后任何部门都能学厢军营的路子,跟户部要钱。
    三人见她迟迟不说话,也没了耐心,“苏大人到底发不发军饷?”
    苏希锦含笑摇头,“本官确无权利。”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等有权利的回来。”牧参将倒也干脆。
    招呼另外两个汉子,就地盘腿坐下,“发军饷,发军饷。户部发军饷。”
    “户部拖欠军饷,久久不发。”
    “不发军饷咱今儿就不走了。”
    声势浩大,全然不顾周围人眼色,看起来活像个无赖。
    报信小官以袖捂脸,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苏希锦挑眉,刚坐班,就碰到硬茬子,活该她运气不好。
    “几位大哥且停一停。”
    “不给军饷就不停。”
    如此,她更是柔和:“那几位大哥小声些,本官去去就回。”
    有戏,牧参将三人心底一喜,面上还是不肯放松。
    苏希锦带着报信小官进去,在他欲言又止的目光下说道,“在想什么?”
    “大人真要给他们发军饷?”
    “谁说的?”苏希锦问,怎么可能,“去,让下人烧三大瓮茶水,以防各位将士喊久了伤了嗓子。那就成了咱们户部的罪过。”
    报信小官:……这路子不对啊。
    “你去跟他们说,我身为女子心底软,好说话。虽不能为他们做主发军饷,茶水多的是。”
    又嘱咐他,凡茶水喝完,立马满上,决不能失了待客之道。
    领路小官愕然,精神恍惚离开。
    身后的苏希锦拍了拍手,摇头撇嘴,跟女人耍浑,他们还嫩了点。
    三大瓮茶水上去,很快就听外面的声音停了。不一会儿又发出带着怨气地叫喊。
    那天他们喝了许多瓮水,跑了许多次茅房,叫喊的声音断断续续,一会儿三人,一会儿两人,总之很快就中气不足,各自散场。
    户部第一次打了一次胜仗,从上到下皆欢喜。看着苏希锦的眼神充满了崇拜。
    然而兴奋劲儿还没过去,第二日,那群厢兵又来了,这次还多加了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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